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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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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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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目

修 目

羽井缺一

有人说她眼神不好,没有别的意思,单纯是指物理层面的,她的视力。

为了百米外人畜不分的视力,也为了远离人群,隔段时间,叶代清会去穷乡僻壤骑行。其他三个季节相对还好,然而这一次,在夏天选择的出行,除了眼神,其他什么都不好了。

藏在头发里的热气,顶住了骑行头盔。太阳太猛,猛得令叶代清觉得只要取掉头盔,那股欲爆未爆的热流,能倏地甩开她的头皮和头发,被风一吹,往上一飘,刹那一团焰火。

和陌生驴友沿河直接北上,快到祈山前大家就已拉开距离。大多数时间,她一个人骑行。前后的路,都见不到一个骑行者。

穿过一条长长的、被废弃的隧道,腿竟抽了筋,之后更是使不上劲,骑不快。昏暗中有几分惶惶,热流随之凝僵,冷汗从心头渗出,冷热交战似终生不停。以为要在一片模糊中不停机械地踩踏,突然,出口就在前方。

光又重现,伴随上坡,密密匝匝。热气令她无法忍受。刚把头盔摘了,头盔如同逮着了机会,挣脱她的手,骨碌碌滚下山路,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已从山上坠落,先直线后曲线,最初还能听到沿路的枯叶碎裂,之后什么声音都没了。头盔的消失,不像一场意外,倒像是它和她彼此生厌后的自戕。

她愣愣站着……此刻如果没她,这世上无法证明一只头盔的存在。真像她啊!如果此刻她也消失,谁会知道她曾来过。

上坡路,带风镜的头盔是累赘,可下坡时,风像促狭鬼,啪地伸出巨掌,蒙住她脸,眼都睁不开。脚一沾地,“巨掌”就离开了,可骑车没几步,啪嗒,“巨掌”又戏弄着裹住她的脸。

在这一来一回的过程中,原本密叶有缝隙,光被绑架似的交错洒落着,她爬至山顶,“异象”出现了:倏忽间,头顶上遮天的叶不见了,阳光直扑大地,身边丛林像变魔术一样集体消失……再前方,出现了弯弯曲曲的黄土路,路边点缀着坍圮的零散土房,看上去断壁僻静,残垣沉寂。

之前那些山、那些树,去了哪里?

她的脚没停下踩踏板,只是惊讶回头。风吹乱了头发,还不等她看清,直觉告诉她,赶紧转头!她转过头来,还是迟了。一条从空中斜生而出的细枝,嗖地——极其温柔地,像股气流,刮了她的眼。

眼火辣辣的,她猛刹车,双脚急踩地,一停下就用手擦,手上的液体不是透明的,而是红色。

她目睹这抹红,如隔岸观火,脸上有一丝不干我事的漠然。漠然不是麻木,它更接近于身体的巫术,痛或许还会痛,但只要不呼吸,憋上气,好似躲在水底下,能轻巧避过水面上的疼痛高峰。这种技能,无从学也无法授,大概是从小在疼痛中自我训练出来的异禀:幼年,她被门夹了手指,在痛赶到前它先出现;夜半醒来,见月下母亲独坐落泪,它让她静躺,一动不动;远望父亲离去的背影,它让她合上了窗;送妈妈去太平间,有它陪着她;拼尽性命夺来的业务,说好的报酬被减去了一半,也是它让她说放下就放下;说爱她的人,又说不爱她了,她戴上耳机,想象它从体内又一次抽出来,变成屏障……

眼如硌了异物,泪不停流,看不清路,这真麻烦!她推着车,摸索着前行。路和光,相互吞噬,一片汹涌的白。她一个人挤在空无一人的路中央,失了衡地趔趔趄趄。身不由己,同堵在都市上下班高峰期的人海中,没什么两样。

“你在做啥?”一个苍老又尖厉的声音出现。

她挤了挤眼,新眼泪快将覆盖旧眼泪,万花筒视角的罅隙里,勉强看到一名背着锄头的瘦小老农,她抹泪,笑道:“我眼看不清了。”

 

叶代清跟随老农去了他家,老农的妻子去打了井水,一遍遍用打湿的毛巾敷叶代清的眼,叶代清血泪不止,老妇的毛巾绞了又绞,絮叨着毛巾染了色,白不回来。

冷敷显然治不了眼,老农夫妻商量了一下,最后送了叶代清一袋豆子,领她去了附近的神婆家。

万物像隔了层琥珀色的磨砂玻璃,什么都看不真切了。叶代清微闭眼的刹那,因毫不设防,疼了一下,像被一枚钉子钉入后脑勺。嗡声后听觉变得敏锐。风拂过。一只鸟扑棱着飞起。几个人从她身边哒哒走过。耳朵还来不及转向,牵着她手的老农妻子放了手,另一只手粗暴地牵过她。

刺眼的光圈所带来的阵阵眩晕感消失了,眼皮上的光线变得柔和。屋内,人身上长久不洗澡的热臊气、嘴里呼出的腐酸和供奉的香混合在一起,气味浑浊。那只牵着叶代清的手用手力引领方向,但叶代清还是不懂对方是要她站着还是坐着,由于不得要领,周围有人偷笑了,那只手气馁似的停顿几秒,接着拍了拍叶代清的膝盖,又用力按压了她的肩膀,叶代清终于明白了,双腿还不等脑子反应,已不可控地跪到了一个软蒲团上。

“从哪来?”头顶上有声音传来。

叶代清循声仰起脸,说了一个地名。这时农妇搭话了,大致意思是叶代清向神婆奉上一袋豆子。送豆子肯定是求不了事的,叶代清心头明白。

“她的眼怎么了?”上面的神婆问。

“被一根细枝刮着了。”叶代清回答。

“刮着什么?”

“眼睛。”

神婆连着“哦”了几声,表示刚明白过来。

还没听到脚步声,就有一双手凑到了叶代清脸上,手指扳开眼睛,熟悉的眩晕感再次降临,泪糊了眼,仍没法看清什么,只有被挤压和撕裂下所产生的空洞,而凉风就从那窟窿钻过。

“不轻啊。”神婆边察看叶代清的眼,边自言自语道。

叶代清的心一沉。

神婆的手离开了叶代清的脸,大概是嫌她不停狂流眼泪,手指在她衣服上蹭擦了几下,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我治得好你。”

叶代清也不觉得狂喜,抹去了新泌的液体。她在职场混久了,懂所有的帮忙最终都是生意,荒郊野岭也不例外。叶代清当场许诺:“这次出门我带的不多,如果您治好我,等回了城,我会寄五千给您。”

众人都笑了,笑声放肆。叶代清意识到自己错了。交易这东西,明码标价还好做,最怕猜价,猜高猜低,都是一场笑话。

“我的儿,我都要你的豆子了,还要你钱干嘛?”神婆轻笑。

叶代清还想表示,几个人已扶起了她,还不等她反应,有人在解开她上衣纽扣,有人剥她裤子,还有人脱她的鞋。叶代清想反抗,但人多手杂,她完全被控住。赤身裸体的羞耻感,闭着眼也难以消除。

一团冰凉而柔软的东西,啪地粘在了叶代清身体上,随之一啪接一啪,躲也躲不过,被此起彼落的手涂抹着。叶代清从嗅觉和体感分辨出,这一团团的,应是稀释的泥巴。

泥,抹遍了全身,包括头发、耳、嘴,她不能说,不能听,更不能看。最初的凉意已隐没,泥像一层胎衣,包裹出暖意和安全感。

“闭紧眼。”神婆提醒道。

一抹更深的凉意从眼皮中传来,似泥又不似泥的东西涂满了最后的空白地——两只眼,一股无法形容的腥臭飘荡在鼻息之上。

黑暗像茧,包住叶代清,唯有声音不断,提醒她,此非“无眼耳鼻舌身意”。这些声音,有她的呼吸,也有人活泼地洗手。起初是一个人嗑瓜子,俄顷是一群人,此起彼伏,热闹不已。还有人腾出嘴聊家常,说新搬的房子,谁家出了大官,哪户人家出了不孝子等等,只有不干己事,才能争论得如此热烈。当叶代清听得忘了自己,即将沉入睡梦时,聒噪声消失了。一群人逐渐离散,门被最后离开的人给带上,屋子内静悄悄的。

当叶代清以为房内只余她一人时,有人拿了一块硬邦邦的湿毛巾,擦她眼皮上的东西。

“昨日的你已死去,”神婆同乡下牧师诵经一样,念得抑扬顿挫,却又不带什么情感,“今日的你已重生。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

叶代清想睁眼,神婆的手按住了她的眼睛,“别开眼。我问你,你想调得暗一点,还是明一点?”

“明是什么,暗又是什么?”

“调得明,看得清世间魑魅魍魉;暗的话,就算身边围了一堆鬼,你都看不见。”

叶代清暗忖,只怕暗点才活得下去。她选了暗。

感应到神婆再次离开她,叶代清偷偷开了眼。之前她眼已不辣,然而睁眼时,依旧有一霎的目眩,紧接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房门密闭,但空间显得尤为明亮,一道道天光穿透了梁椽,直射地面。圆木的木纹层层叠叠,有几条虫在深处蠕动,叶代清一眼就瞥见了整根木头被蛀空的宿命。屋柱上有根锈铁,挂着一本簿子,簿子上的字若隐若现浮在光里。天光中飞舞的尘埃,有着千奇百怪的形状,如浩瀚银河中的流星无数。模糊有几物,若隐若现,于光与暗的界限间,蹲伏角落处。

还不等叶代清看清这是什么,神婆拿着只碗从屏风后出来。叶代清赶紧闭了眼。

“睁了就睁了吧。”神婆戳穿了她。叶代清再次睁开眼,看到一个笑着的农妇,她笑得很对称,显得宽厚、友善。叶代清很少见过有笑得如此对称的人,除了婴儿。

神婆捧给叶代清一碗汤,“乖女儿,吃下去。”

叶代清用汤匙搅动着那碗汤,里有类似乌贼的那团眼珠子,腐烂黏稠。但感官意识到,眼睛不辣是事实,提醒着她这恐是好方子。硬着头皮吞下,把嗅觉、味蕾从鼻子和嘴巴里努力分开,不闻不尝,只管吞咽。

过不多久,光敛了似的,天光不见,木梁端然,尘埃只余几粒,在薄暗光线里起起伏伏。角落处辨不清的几物,彻底隐匿了。刚才放大放亮的所有,瞬间归于平常。

 

眼好后,叶代清又回到城里。除了遵守约定,一年去一次神婆处重修眼睛,其余什么都没改变。修目这事,最初也不觉得麻烦,买什么都有保修期,眼也不例外,更何况她是喜欢一人骑行的。只是随着年岁增长,她事业渐成,谈了恋爱,步入婚姻……时间的漏洞,从越来越大,变得越来越小。她不去大医院看眼,而是去神婆那修目,讲给谁听谁都会觉得荒谬,她要向公司、向家里请个假出趟门,变得很不易。

为了一劳永逸,叶代清还真去了大医院检查眼睛,结果一切正常。到了约定日,叶代清也曾有意往后拖延,奇怪的是,原本正常的世界,会变得朦胧,就像是在警示她:眼睛电量不足,该去充电了。

无奈,她不敢不守约。

她刚怀孕那年,拿了驾照。约定日渐近,她驾车前往。新司机上路,握住方向盘的手总是汗涔涔的。好不容易开到末段路,公路却堵成了一排长龙,交警还没到,司机都互不相让,按喇叭,抢车道,彼此摇开车窗骂对方没素质。往前后一瞧,车流连绵不断,从白天到黄昏。

盛夏的暮光笼罩着这条人间最挤的路,前面车里下来一个男人,招架不住热浪滚滚,拿下假发擦拭头顶上如瀑的汗珠。有些人按捺得住热,不露脸只露手,不停从黑车窗里扔下一些肉骨果核。有个女人则提着一袋可疑的东西,鬼鬼祟祟,扔到田野里,惊起一只黑鸟。那鸟很像叶代清养的一只乌鸦。

那只乌鸦,是突然降落到她的世界,幼小,还不太会飞,有腿伤。伤好后,她留下了它。除了叫声难听,爱挠坏沙发,还有超大胃口,喜吃杜比亚蟑螂,其他什么都好。她给它取了名字:南极熊。有很长一段时间,南极熊是她唯一的陪伴,这是一只通灵性的鸟,常常在她用漠然压疼痛时,默默又安静地望着她。

望着飞向远处的黑鸟,叶代清又热又饿。此时既为同事又为闺蜜的李一诺打来电话,刚聊了几句,车流终于动了。叶代清赶紧踩了油门跟上。

得知叶代清的丈夫庄鹏鹏没陪伴叶代清前往,一诺很讶异,在话筒那边沉默了片刻,叹口气说道:“在公司也这样,有时我真搞不懂你,是大度,还是眼瞎?”

与之前的拥堵正相反,这条公路不见一个人影。叶代清琢磨着女友的话,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废弃隧道已在前方,手机信号断了。车子摸黑开了两三秒后,叶代清才想起开远光灯。

前方似是无尽昏暗,唯有光,一次次撕裂着漆黑。明明灭灭间,叶代清骤然想起一事:夜里睡觉时,有几次眼皮感应到光,睁眼,是丈夫举着手机回信息。如此反复多次,叶代清有点警惕,但丈夫的手机,是他俩心照不宣的禁忌。

如果她能看到他手机里的字,该多好。

叶代清又想到了那第一次治疗后的开眼,神婆屋内柱子上挂着的一本簿子,上面的字,有生命力似的,悬浮在半空,闪闪发亮。

想到这里,她下了个决心,踩了踩油门,车子向落日追赶而去。

 

有人说梵高是色盲,有人说他是四色视者,有人说过度解读都是瞎扯。然而物理学界近些年发现梵高的众多作品中,都有“经典物理学最后的疑团”——湍流,梵高创作的星空、麦田,精准还原了一般人看不到的“湍流”这个科学现象。

叶代清修目回去的路上,她感应到梵高眼中的世界:绿,不再只是绿,在一片五光十色的绿中,她能清晰分辨树木草丛后隐藏的某生物的轮廓;在转弯车道,不用借助道路转弯镜,她就能分辨前方是否有汽车,远远的,冲击波般的气流,先迎面而来,紧接着出现制造这股气流的车子;她看到有些地方的云很干净,而有些地方的云脏得像抹布。等她进入城市,已入夜,每一盏灯都有一股气流在上扬,特别梦幻。但在密集霓虹灯的地方,色彩大爆炸,她感到有点晕眩。

她一下车,就吐了。

吐完后,找了家店吃饭。她是孕妇,胃不能空。吃完后又打包了一些,她想去丈夫那边,想见他的念头压过了旅途疲惫。

鹏鹏有个美术培训班,晚饭后的两三个小时,是周一到周五最忙的时段,很多孩子被家长送来这边学绘画。

十几个孩子,围成一个圈,他们眼中是中心点的静物。鹏鹏眼中是这些孩子手下的习作,他逐个端详,皱着眉,目不转睛。叶代清拎着袋子,透过玻璃窗望着鹏鹏。屁股坐不住的孩子先瞥了她一眼,扑哧一笑。鹏鹏这才注意到叶代清,她举了举袋子,他冲她一笑,法令线挤着眼尾的三根鱼尾纹。

鹏鹏的法令线,深且宽大,是提前在他脸上写上“老”的那两笔,不笑时显得老谋深算,一笑时倒没心没肺,有点孩子相。

鹏鹏的办公室,“南极熊”停驻在鸟架上啄自己羽毛,它一见到她,叫了起来,自带扩音器,啊啊啊……她笑了,赶紧关门。它叼起桌上的矿泉水瓶盖,飞来,献宝似的献给她。

鹏鹏母亲一直吐槽叶代清养了南极熊,生怕将来孙儿出世,家有乌鸦不喜气。叶代清私底下也和鹏鹏商量,等她快生产前,送南极熊放飞,就去城市的郊区。对圈养已久的鸟类而言,觅食和躲避天敌,非野外的自然区域,或许能让它更容易存活下来。

叶代清摸摸肚子,又凝视着南极熊,轻易感受到两者之间的时间差。她很感激鹏鹏,她同他说过,不要让南极熊待在鸟笼里。她如此说,他就如此听。他从不小心眼,从不妒忌它在她心里的地位。

她没等多久,办公室门口露出“孩子相”的鹏鹏,他一挥手,她心领神会跟他前往。

他坐在某个凳子上狼吞虎咽。她绕了三百六十度,环视一圈,看不同的人留下的不同的画。

“每次,都觉得他们画的是不同的东西。”叶代清说,“这是看素描最好玩的地方。”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一个家长?”鹏鹏问。

“哪个?”

鹏鹏指了指他坐着的位置,再指指静物,从他的位置望去,静物不在正面,也不在侧面、背面。曾有个孩子就坐在这里画了一幅静物,完成得颇有成就感,又被鹏鹏当众表扬,所以就带去了家里。过不多久,孩子母亲急赤白脸地来了,她觉得她已在这个培训班扔了很多的培训费,但她看不懂她儿子画的是什么。

鹏鹏坐在那个位置,拿着孩子的那幅画,请那位母亲看。是同一个静物,只是孩子的角度不同,所见也就不同。从那个角度看,孩子画得不错,你能理解他所见和落笔之间的细微差别,他是有灵气的,在阴影、高光、遮蔽、显露、密实、松弛中,氤氲出美感,任何一位无绘画基础的人都能感觉到。

孩子母亲看到了和那个角度的静物一样的素描,宽慰一笑。

“其实她只看她想看到的。”鹏鹏对叶代清说。

正在这时,鹏鹏口袋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取出手机,在他目触屏幕的那几秒,叶代清注意到鹏鹏脸部毛细血管里的血红色,显眼地亮起。她敏锐地快速阅读手机上腾空而起的几个字:“很喜欢你画……”后面的字还没看清楚,鹏鹏就按上了屏幕,字消失了。

“谁?”

“一个学生。”鹏鹏低头把手机放进兜里,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但血管里的血红色更汹涌了。他收拾了地上的快餐盒,叶代清站起了身,两人默契地离开画室。

关灯前,叶代清瞥了一眼鹏鹏,他脸上的血红略淡了,直至啪地隐匿于黑暗。

 

出现这种血红色,在羞愧时,或掩饰时,但更多像太阳残存的愤怒因子。愤怒时,整个人像沸腾的火山,源源不断的岩浆冲出薄皮。叶代清最怕见到公司里出现“火人”这一幕,但类似这样一幕,几乎隔三差五出现,犹如职场的家常便饭。

奇异的是,你明明瞧见他(她)快爆炸,但他(她)呼吸安详、面色从容。

成年人已学会了笑着内爆,只有背转身,才有机会吐出最后一口硝烟。叶代清很少愤怒,她做对做错,脉搏都平稳微弱。但她瞧见一个人愤怒时的熊熊燃烧,心脏仍会突突跳动。

叶代清借用了自己视觉超能力,辨出对方的真正情绪,读出了对面谈判者桌上的密文,她对很多事的判断,精准、敏捷、尖锐,完全像换了一个人。

老板的褒奖,就是把商业招贴画交给叶代清的丈夫去做,具体由李一诺接洽。李一诺带这个消息给叶代清时,仍觉得不可思议。

“你家那位,我好好训训。”李一诺大喇喇地说,一笑,也是孩子相。

叶代清笑笑不回复,她留意到李一诺脸部细纹里卡着的粉,层层叠叠的。她现在已不能忍受这种放大。李一诺的肌肤,在她眼中,曾是如婴儿般粉妆玉琢,如今她才发现那都是粉底液、气垫堆砌出来的,皮肤上的坑坑洼洼,宛如月球表面。

她故意回避了视线,凝视前面的显示屏,一颗颗尘显眼地附在屏上,显示屏一亮,灰尘消失。

李一诺果真一诺千金,自此后,鹏鹏手机常浮现出“李一诺”的名字。最开始,叶代清才瞅到手机屏幕上方漂浮出“李一诺”的名字,鹏鹏就笑着摇头,几乎同步朝她吐槽李一诺的短信内容,其实还不等他读完手机里的消息,叶代清早已在空中阅完那些文字,但她佯装不知,配合着,享受着,男人与她的亲密无间。这些过程,她以前在自己父母身上从未见过。大概,这才是真正的夫妻!她心里感慨。

一诺的那股子劲也渐渐消失,她的消息越来越少,有很长一段时间,叶代清意识到李一诺没再给鹏鹏发信息。要不是有一次老总当着叶代清的面狠夸鹏鹏的才华,叶代清都忘了鹏鹏和李一诺之间需要沟通,关于商业招贴画。

老总没什么审美,他的夸或贬,很多是听信身边人的语言。一诺一定灌输了鹏鹏有才华的想法给老总。鹏鹏适合做老师,不适合做推销自己作品的艺术家,一诺在这点上,帮了大忙。为了表示感谢,叶代清想请一诺来家里吃顿便饭。

鹏鹏不置可否,后来想了想,说一诺太闹。

这倒是的。叶代清完全能想象,说话损人的一诺,饭桌上会如何咄咄逼人。鹏鹏不喜欢这类型的人,他总觉得这样的“乌鸦嘴”,混迹职场却处处逢迎,很人格分裂。

南极熊以为是说它,灵敏地转头看他俩。叶代清笑了,她上前摸摸它的额头,它眼睛微闭。

“你有没有发现,在我们这里,喜鹊是胖的,乌鸦是瘦的。”

“任何一个喜欢听好话的地方,都这样。”鹏鹏顿了顿道,“难怪李一诺唇是薄的,人却是胖的。”

此话一出,夫妻俩都忍俊不禁。

“其实这样说她也不公平。对家长,我也常说一些好听话给他们听,为了让他们下一期继续缴费,把孩子送过来。”鹏鹏说,“大家都相信镜子里的自己才是自己,都不相信相机里的自己。其实是一个道理。看,可以美化。听却更需要滤镜。”

叶代清发现鹏鹏说真心话时,出自肺腑的呼吸很重,面前的一盆铜钱草,肺叶脉纹,像被施了风,在叶内如流水一般灼热地流动,叶子在渐次舒展。

南极熊试图叼叶代清肩上的一颗扣子。叶代清阻止了它。南极熊不高兴地飞去了鸟架,不再粘着叶代清。

“你迟早是要放它走的,别投入太多情感。”鹏鹏提醒她。

叶代清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她一直靠此,才活到今天。然而,动物不是人,你投入多少,它反馈你更多。在它和她的世界里,观感一致。

 

叶代清肚子越来越大,却越来越受到老板们的器重,靠的不是“说”,而是她在人间的睁眼打量。这个秘密,她没同任何人说起。她在犹豫,等时候到了,她是继续选“明”,还是择“暗”?

便利之处,肉眼可见,但它的后遗症也很明显,她看不了丈夫的商业招贴画,那种色彩缤纷,于她而言是色彩大爆炸。此番感受,和去超市、商场一样,她到了恶心欲吐的地步。借孕期,可以掩饰这种生理反应。那将来呢?

让她终下决心的,还是全面禁止中小学生校外培训的地方规定,这意味着鹏鹏的生存有了问题。他变得沉默、压抑。在竞争激烈的职场,她若没有透视的作弊能力,她一无是处。老总对她的奖赏会戛然而止,鹏鹏的招贴画生意也会一并失去。

鹏鹏并不懂得里面的关联,他只知道李一诺帮他仗义执言,在他看来,艺术三观一致,超越一切。他说这个有所暗指,叶代清心知肚明。她一看他招贴画就别转脸去,在他看来,是不重视、蔑视,和两人之间的鸿沟。

他以前说“你眼神不好!”就已是最重的话,而这样的出口,如今更频频。他没注意到她好久没戴眼镜了。

正在叶代清下决心时,突然却看见一新闻:祈山某村出现雷雨恶劣天气,后山发生大面积泥石流灾害,导致村中有房屋和村民被泥石流掩埋,很多人生死不明。这条新闻令她悚然一惊,她想到那只离她而去的头盔,猛然意识到自己没考虑过一件事:如果神婆不在世上,她的眼,怎么办?

她千方百计联系上神婆,得知她还活着,心头一松。神婆以为叶代清关心自己,语气里有着劫后余生见亲人的热情。当叶代清请求神婆,关于修目,是否有一劳永逸、无后顾之忧的办法,神婆停滞了几秒,语气终于冷静下来了,她带着些许的失落,但仍指了条明道。

挂了电话,叶代清怔怔的。

到了夜里,她还是无法安眠,但她不敢乱动,怕吵着鹏鹏。直到她感应到他枕头下的微微震动,他悉悉索索地拿出手机,转过头来观察叶代清。叶代清放缓呼吸,装作沉睡。鹏鹏轻手轻脚地开始按键。她微闭眼,从眼的缝隙中阅读空中悬浮的字。

那些文字如水般流淌,聚焦,特写,然后重重坠落下来,在她心头轰然炸开……她都记不住那些字,只有那个号码,对,只是来电号码,没有名字。她记住最后的四个数字:9183。

她装不下去,也躺不住,起身,拿了床头的手机。

这次,轮到鹏鹏假装熟睡。

她臃肿地走着,一脚深,一脚浅,步入洗手间。合上门,她打开手机,在通讯录里找“李一诺”的号码,查看她号码的最后四位数。

一模一样,9183。

她抬头注视镜子里的自己,血液里有种东西在逐渐盈满,它们正穿透骨肉,汹涌而出,她被这股冲破屏障的气流厚裹住。

镜子里的脸,就像画师用紫色画出来的脸,仿佛在进入地狱后,绝望所带来的超然,那种笔触,冷得看不见太阳。原来,悲伤是紫色。

 

终究到了要放南极熊自由的那一天了,叶代清拒绝了鹏鹏的陪伴,毅然决定要自己跑一趟。

她驾车,开得越来越远,早已过了郊区。南极熊被安置在鸟笼里,最初扑腾着,撞击着,莫名烦躁,之后便不再挣扎,只身相隅,只是没有哀哭。

乌鸦或许能看透很多真相,无论是别人的晦气,还是自己的不祥。

修目,想要一劳永逸,神婆所言唯有一招——拿活物的眼,无论这活物是他,是她,还是它?只要活物和叶代清曾亲近,曾同心,曾交换生命。

这个世界,将更新,更亮,并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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