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术
顾相栋
写下就是永恒。费尔南多·佩索阿为自己写下了一句永恒的谶语:我认为我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果不其然,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办公室藏着生活,二层楼房间藏着艺术,费尔南多·佩索阿一寸一寸地开垦着时间的沼泽,征服了与生俱来的精神领域。
也包括每一位读者的心灵视阈。他粉碎自己,变成每一朵花的灵魂,捕捉每一只鸟吟唱的旋律,让每个字母充满魔力,令人着迷,神魂颠倒。打开《惶然录》就像推开一扇空房子的大门。
惶然,恐惧不安之貌,涵盖了风景的静寂和内心的不安。译者韩少功择取惶然一词,它凝练,典雅,名曰“惶然录”。刘勇军直白多了,译作“不安之书”,日常的风景演绎在不安的静寂之中。前者只是撷取部分精彩的篇章,句子清爽流畅;后者基本彰显文字全貌,思维跳跃。《惶然录》可视为《不安之书》的一个侧影。
这是一本没有边际的书,另一版本的“沙之书”。它没有开始,每一节文字都是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思想切口;也没有结束,文字的整理还在时间的纹理中延展。《惶然录》内容繁芜驳杂,每个句子蕴含着各种表达的可能:可能是“仿日记”,又可能是随性的句子,像极了罗扎诺夫的那筐“落叶”;可能是真实的景象,又可能是梦境的缥缈,令人神思恍惚;可能知道作者,又可能作者只是虚像,切近而遥远。
费尔南多·佩索阿是位懂得隐身之人。
神魔小说《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和志怪小说《聊斋志异》里的妖鬼是会隐身的,一隐一显,真相在不对等中暴露。老庄哲学是专门研究隐身的,梦蝶的悬案依旧会延决千万年。“万人如海一身藏”,那是苏东坡的智慧,常人学不得。我们要隐身只有做梦,可惜“醒来就是从梦中往外跳伞”(特朗斯特罗默《序曲》),梦只着一件薄如蝉翼的外套。
一部《惶然录》就是一堆丛杂的“隐身术”指南,它呈示隐身的征象,领着我们走向精神的隐身。
一
我在审视无法看见的事物。
天就要黑了,
我所渴望的一切
受阻于墙壁。
——《我在审视无法看见的事物》
《惶然录》中尽是费尔南多·佩索阿所审视的事物,物质或者精神的,它们在现实的彼岸,有着精神性的实质。书写的内容杂乱无章,如散落天空的碎云,它们都是从道拉多雷斯大街的某个房间出发,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抵达的终点。
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描写基于物象,他先是给你一座蜃楼,视而可见,接着一转,目光挪移,物象仍在,可谓不视而见,它们是隐身的,唯有长着精神之眼的人才可探窥。
“一个人只能看见他已经看见过的东西”,不视而见,是一种精神的反刍,或者说精神的反光。譬如描写乡村:“对乡村的一瞥,越过一道郊区的界墙,也许比另一个人整整的一次旅行,还要给我更多强烈的自由之感。我们在此观察事物的驻足之点,构造了一个倒转金字塔的顶端,整个金字塔的基础则无可限量。”(《一瞥》)观照乡村,目光一瞬,颠覆出一个别样的世界,倒金字塔形呈现了无数种可能,繁多与不确定性是隐身的一种要素,正如伊丽莎白·毕肖普《失眠》中描述的倒转的世界,“那里左永远是右/那里阴影是真正的实体/那里我们整夜醒着”。譬如描写秋天,它平静哀伤,光芒冷峻,作者落脚于秋天终究会带走一切,带走他一直思考或梦想的一切,带走做过或没有做过的一切,包括废旧火柴、包装纸片、伟大的帝王以及所有的宗教和哲学。费尔南多·佩索阿眼中的生活皆作一场偷窥,周围人的言语与生活轨迹是一种隐秘的书写,构成他生活虚幻的描摹。声音与梦是《惶然录》中最为隐约的意象,它们活跃在好多句子里。倾听声音需要一种极其细微的感觉,“在一切我们判定为噪音的东西之外,总还有另外一种声音预告一切声音的终结”(《倾听》),这完全是意识层面的外化。梦延展着无穷而孤独的岸线,费尔南多·佩索阿努力构筑着梦的外形,“当我分担它们一份孤独的时候,它们在这些黄昏里以幽暗抚慰我”(《梦的外形》),对梦的钟爱让作者有着在一个小阁楼里思考宇宙的潜能。梦无形,也有着精神的边形,他细腻地倾诉了梦境中的感受,具体而真切:“踏着我梦想和疲惫的脚步,从你的虚幻中下坠,下坠,而且成为我在这个世界中的替身。”(《下坠》)梦是沉甸甸的。
与让·科克托相反,费尔南多·佩索阿说了太多的不可说之物,而对可说之物总是语焉不详。隐身之术就是藏匿物象的精神性。
所以费尔南多·佩索阿挑选模糊不清的东西,雾或者烟,组成一种忘却和虚幻融合的不安;选择作为符号的V先生,有着个人分裂的特征,愉快健康,粗鲁自私,还存留着些许公道,他主宰着费尔南多·佩索阿的白天时光。此外,还积极拓展第二时间,营造精神的第一现场:
我陌生的身体躺在乏味的静谧之中,床头月光朦胧,街灯更显寂寞。我累得不能思考,累得甚至无法感觉。
我四周是玄秘而裸露的宇宙,其内容空空如也,唯与长夜相峙。我在疲倦和无眠之间分裂,达到了我对神秘事物的形而上知识给予生理接触的片刻。
《第二时间》的片段,集中而精准,还原了抵达精神之所的路径,典型的隐身之物。时间在飘落,一滴又一滴,但又听不到飘落的声音。费尔南多·佩索阿审视着无法看见的事物,它们罗织成《惶然录》的虚幻。“生活全看我们是如何把它造就。旅行者本身就是旅行。我们看到的,并不是我们所看到的,而是我们自己。”(《旅行者本身就是旅行》)诸如《内心的交响》《个性与灵魂》《生活是伟大的失眠》《彷徨》《嫉妒》《视觉性情人》《时间》等篇什……
绵连不绝,向内的精神之物,影影绰绰。它们是费尔南多·佩索阿能够隐身的合理选择。
二
我是虚幻。
永远不会成为任何事物。
也不情愿成为任何事物。
靠近这种距离,我已将世上所有的梦想聚在我身上。
——(《烟草店》)
精神上的隐身,必然跟个人信仰的高度有关。自我是纯粹的,且独一无二;虚幻也可以,不必也不会成为其他任何事物,以距离换取魅力。
费尔南多·佩索阿便是如此,他是二十世纪初葡萄牙最耀眼的一束光芒。
1888年的里斯本,平静而不安,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悄然诞生。费尔南多·佩索阿六岁丧父,童年时随母亲和继父在南非生活、学习,1905年回到里斯本,在道拉多雷斯大街小小的阁楼间开始自闭、思考。“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他选择了信仰文学和思想,此等高度在后人的发掘中愈发高耸,时间里它可以是二十一世纪,没有尽头。
缺少了交际,费尔南多·佩索阿喜欢访问自己。
他像一片湖了解一滴水那样熟悉自己的精神纹理,界定自己是“无”,绝对的“无”,自己被剥夺了在这个世界面前一直存在的可能性,让感受、思考和爱失去了方向,人世间的一切意象被卷入一个不祥的无底洞,而自己则是这一切旋搅运动中的空无,也可理解成虚幻或者隐身。费尔南多·佩索阿清楚地知道,生活中一切事物包围着他,成了拘囿自己逃离的监狱,日子单调,空间唯一,时间重复,“那种单调只是我自己的单调”(《生活之奴》),奴役是生活唯一的法律。一滴水隐藏在海中,一株树隐藏在森林里,一个人隐身于单调与重复,“我们周围的一切,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就像庄周与蝴蝶无解的关系。在梦想的星空下,与小差役、女裁缝毫无差别,“唯一能把我与他们区分开来的,是我能够写作”(《会计的诗歌和文学》),身体静止,思绪涌动,惶然有录。
“给每一种情绪赋予个性,给每一种思维状态赋予灵魂。”(《个性与灵魂》)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个性赋予了具备隐身的特质,他一次次地自我感受,自我怀疑,自我反思,用以确定自己的隐身之质。
譬如办公室小伙计走了,他感觉自己身分两处,再也不可能复原。“所有发生在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里的一切,也发生于我们的内心。所有消亡于我们所环视的世界里的一切,也消亡于我们的内心。”(《我已经身分两处》)一处细微的生活变化可以衍化成一场情绪的风暴。又譬如夜晚,如宇宙浩阔无际,与肉体和心灵相互造就,“让我在黑暗中失落自己,使我也拥有夜晚,不再有你星星般的梦幻,不再有对未来阳光的向往”(《夜晚》)。两种自我感受,一种隐身复习。费尔南多·佩索阿也会怀疑自己,面对一张照片,他寻找,端详,体验,看到一张瘦削、呆板,没有表露智慧和情感的脸,真实的痛感汩汩而出,“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照相机真的从不撒谎?冷冷镜头记录在案的真实是什么?拥有这样一张脸的我是谁?”(《我这张脸是谁》),怀疑自我,澄澈自我,提升精神纯度。费尔南多·佩索阿在这方面是勤奋的,短短的四十七年,他珍惜每一个黄昏,从白昼滑入黄昏,“我入睡前正坐在床头读着自己”(《黄昏》),他反思工作、外部环境,回味自己,直至陷入潮涨潮落般的意识混乱,陷入夜晚黑暗的浪谷,陷入怀旧和孤寂的另一个有限之界,那里才是最为清醒的自己。他常常以书中的人物自认,彰显隐身的成分,反思自我。
费尔南多·佩索阿的精神高度决定了他和他的文字具有隐身性能。
从主观的座椅上站起来,这张椅子似乎还沉沉地挂在腰间,费尔南多·佩索阿若隐若现,那么真,那么重。
三
麻木,在清醒的谵妄中,
没有上帝,没有自我,也没有自然。
一个人独自心碎一直是更好的忧伤。
——《在宏伟的时光里》
这是费尔南多·佩索阿选择隐身的最佳缘由。
幼年丧父,寄身南非;放弃学业,进商业机构翻译商业信函;二十一岁开始一个人独自生活,直至四十七岁逝世前写下最后一句话:“我不知道明天将会带来什么。”陌生的环境和沉默的性格让费尔南多·佩索阿的隐身偶然性里夹带着某种必然性。他敏感、脆弱和自卑,又那么坚毅、纯粹和睿智。《自闭》一节里对于自己为什么隐身写得很直白:
最小的事情都可以如此轻易地折磨我,知道了这一点以后,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这种情况。一片流云飘过太阳,也足以给我伤害之感,那么我生活中无边无际的满天暗云人何以堪。
我的自闭不是对快乐的寻求,我无心去赢得快乐。我的自闭也不是对平静的寻求,平静的获得仅仅取决于它从来就不会失去。我寻找的是沉睡,是熄灭,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放弃。
隐身与自闭是一对孪生兄弟。费尔南多·佩索阿有着敏锐的触角,抚摸着世界的褶皱,在道拉多雷斯大街这个斑点里寻找着安全感。他活动范围狭窄,对陌生具有天生的恐惧感,备受一切新东西的敏感折磨,“只有在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我才感到安全”(《我也将要消失》)。怀旧是保证安全的一种元素,一爿理发店、一位绑腿套脏兮兮的无趣老头、跛脚的彩票兜售者、肥胖而脸色红润的男士,他们在时间里的重复增加了费尔南多·佩索阿的安全系数。他洞悉人的独特性,认定人类的幸运在于,每一个人都是他们自己。这也是费尔南多·佩索阿为什么能够隐身的要素,无可复制某种层面上是无迹可寻。“我一直被这种单调护佑。”(《单调产生的快乐》)他坦承。
隐身有着明显的征象,“朋友:没有。只有少许熟人,他们认为与我还合得来,如果我被一列火车撞到,或者在送葬的日子里碰上大雨,他们也许会为我感到不安”(《清楚的日记》),费尔南多·佩索阿鲜有朋友,也不喜欢喧嚣的场景,他需要此般宁静。世界充满着蠢蠢欲动的不安,它们总在视觉和嗅觉里张扬。他也承认人生的核心悲剧是一种命运的嘲弄,像一个放风时醉酒的奴隶,两种痛苦同居于一具躯体。隐身是祛除痛苦的过程和必要手段,费尔南多·佩索阿的精神是明亮的,梦与现实的互注让他清醒着,安静是思想的催化剂。潜伏在心底的恨的爱使他与人格格不入:芸芸众生显而俗,用感觉来思考;他隐而雅,用思考来感觉。
一个人独自心碎一直是更好的忧伤,费尔南多·佩索阿内心住着一支隐形的交响乐队。藏身道拉多雷斯大街某个房间,纵使没有诸多物事,只有一个自己就已足够。
四
有一个国度,无边无际——但比世间的
一切生命更加真实,
比大自然更自然,
——(《幻象》)
费尔南多·佩索阿一直在构建一个可以隐身的王国,苍天不负;如今声名鹊起,当是对他夙愿的首肯。
从名字下手,隐身在异名中,独辟蹊径。
“佩索阿”在葡萄牙文中是“个人”和“面具”的意思,从父亲那儿继承的名字,带着某种宿命色彩,他以异名为面具,努力隐藏自己。“严格地说,费尔南多·佩索阿并不存在。”异名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如是说。他想在自己的王国里生活得更加真实,而异名则抛出了世界上唯一重要的问题——因无从回答而变得非常重要——我是谁?异名诗人阿尔伯特·卡埃罗、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和“半异名者”贝纳尔多·索阿雷斯,英文诗和英文散文异名亚历山大·舍奇、罗伯特·艾侬,法文异名让·瑟尔,女性身份异名玛丽亚·若泽……不同于笔名,他的异名在写作中具有尽可能的代入感,并且有着各自的生平、个性、思想和政治、美学及宗教立场,让后世的研究者迷陷于无限的名字森林之中,欲罢不能。
美丽的谜案。
还有谜一样的逻辑,这也是费尔南多·佩索阿得以隐身的捷径。作者内心世界惶然有加,描画着瞬间的思维地图,零碎,片段,一个标题下的空白,完全是一种意识流式的流淌,跳跃性极强。阅读《惶然录》需要有治丝不棼的决心,这一点上,韩少功的翻译为我们创设了便利条件。
更重要的是要具有改造自己之心,懂得改造自己之术。
改造自己的前提是要拉开与世界的距离,费尔南多·佩索阿以思考为手术刀,从内部出发,“独自思考使我自己同时成为回声和深渊。借助对内心的深入,我分身无数”(《他身之感》),他在每一个界定失误的印象里痛苦地更新自己。更换感知世界的观看方式,以嗅觉认识世界,尽管走在大街上两眼空空如也。或者让自己处于一种停滞的状态,推迟一些事情,甚至灵魂停滞,睡觉、语言、姿势以及举动仅仅是一种表面的呼吸,如一件可以随时脱下的衣装。它们都是隐身心境的完美准备。然后就是改造自己,费尔南多·佩索阿明白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完全没有梦,连梦一下都甚为艰难,另一种“把他们不能实现的生活,变成一个伟大的梦”(《两种人》),他追求后者。生活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性的舞台,或者说我也是生活的舞台,“我创造了自己各种不同的性格。我持续地创造它们”(《舞台》),生活就是成为另一个,为了创造,不惜毁灭自己。费尔南多·佩索阿大胆地喊出了“我是凯撒”的豪言壮志,暴露了使自己真实的国度成为帝国的野心。声音刺破平宁的道拉多雷斯大街,“没有声音可以从整个城市的声音里分离出来。是的,整个星期天城市的声音——这么多无法破译各行其是的声音”(《我是凯撒》)。
而隐身的绝佳方式就是写作,这也是大多数写作者绝缘于外界的秘境。费尔南多·佩索阿笔耕不辍。
“写作如同对自己进行一场正式的访问。”(《写作是对自己的正式访问》)在孤闭的情境中,他思维碰撞出火花,妙语连珠,隶属于习惯孤独而不习惯与人相处的精神类型。无论对写作衍生出何等情绪,甚至认为写作是对自己的某种轻贱,但仍无法停止写作,像染上的毒瘾。“我写作就像别人在睡觉,我的整个生活就像一张等待签字的收据。”(《写作治病》)费尔南多·佩索阿短暂的一生留下了11卷诗歌集、9卷散文和3卷书简等文字,这个数字仍在生长,它们显得比大自然更自然。写作占领了精神的制高点,信仰的旗帜猎猎有风。
《惶然录》解密着隐身指南。
费尔南多·佩索阿完成了精神隐身,等待着我们去寻找。
“我们全都生活在如此遥远和隐名的生活里;伪装,使得我们全都蒙受陌生者的命运。”(《隐者》)阅读《惶然录》是一场精神真实的还原,书中的片段都是阅读的起点,片段之间有着精神花园分岔的小径,任一互通,它们都是这所“空房间”里的满。
越过自己全部消逝无痕的过去,费尔南多·佩索阿留下另一句谶语:“如果,我死后它们要给我写传记/那太好办了/我只有两个日期——生日和死日/其间的所有日子构成了我。”(《如果我死后》),其间全部隐入了《惶然录》的每一句子里。阅读只是一次隐身练习,尝试隐入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思想之中。
城市喧嚣,我与生活拉锯着。重新翻阅《惶然录》,再一次回味自己,恍然在内心中失去自己,在那些遥远的、没有被名利和世界污染的夜晚,在生命的门槛上栖息着的大神秘里,如果忘却了自己,我将祝福自己已学会了隐身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