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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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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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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敞厍

船敞厍

晓舟(马亚振)

 

天还未亮,三店王就被鸟叫声惊醒。他一时还分辨不出这鸟儿的叫声,是来自自己的幻听,还是窗外的老枣树。因为他的心思还停留在昨晚所做的那个梦境里:一个娇小的女人,坐在树下嘤嘤地哭,一只鸟在树上啾啾地叫。而这棵树,又分明是三店王卧室外面的那棵老枣树。五月的天空下,枣树开满了白色小花,枣树就是这样子,不但果实很硬,连花儿也是硬硌硌的,不怎么好看,但是枣树寿命很长,爷爷种树,孙子吃果。梦里的那棵枣树下,一个女人呜呜地哭,树上的鸟儿啾啾地鸣。女人的哭声拖长到呜呜呜呜呜,鸟儿的叫声也随之抑扬出啾啾,啾啾啾,这可把三店王给看呆了。谁知眨眼工夫,女人竟然飞上了枝头,也变成一只鸟,于是两只鸟儿就在树上叽里喳啦地叫个不停,终于把三店王给吵醒了。三店王是读过几年私塾的,他想起了先生教他们的第一首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时他就觉得,鸟儿在树上搭窝,生儿育女,才是正途,怎么就跑到“洲”上去了呢?要是来了大水,淹了江中的沙洲,那可怎么办?

在南江的转弯处也有一块沙洲,水浅时露出一片水草,水大的时候就瞧不见了。沙洲那一边是一个叫孙墩的小镇,也称“高头”,江这边的村庄,就叫“下头”。从村里到镇上,要渡过南江,江上没有桥,进出要摆渡。按照传统,由乡绅人家捐钱捐地设立“义渡”,摆渡船只和船工费均在“义渡”账上支出。所以无论空手还是重担,无论风平浪静还是江水湍急,都是免费过渡,船工绝不会借机勒索钱物。北岸沙地上最大的村庄是沙村,几百里奔流而下的南江在这里转个弯,就要入海去了。这里的土地盐分大,属于夜潮地——白天被太阳晒得发白,到了晚上地气上来了,泥土的颜色又变黑了。沙村人坐了渡船到河对面的镇上去出市,是一件比较重要的事。女人们会把头发梳整齐了,男人则刷一刷乌毡帽。小孩子若能跟着去赶市,那就相当于老鼠跌进米缸里,逛的玩的不说,一个大饼,一根油条是少不得要落肚的。

在沙村,三店王是个名人。店王,是沙村人对于有一份相当产业的男人的尊称。沙村一带的人,虽处于偏壤僻乡,却喜欢说一些文绉绉的词儿,仿佛很有“来头”似的。例如称小男孩为“小官人”,等到男孩长大了,又哪里能升级成为“大官人”呢?所以在他小时候先尊上一尊,倒也不失为一种期望与恭祝;又如称船家为“江司”,撑船人不就是“管理”江水的人吗?至于“店王”这一称呼,就更显斯文了,这是一个拆字谜:“王”字上面加一点,即为“主”。有产业的人不就是“主人”吗?但是在沙村一带的方言里,“主”与“鬼”发音相同,总归不雅,于是聪明人就将这“主”字的一点和下面的“王”字拆开来,谐称为“店王”。三店王在族中弟兄里排行老三,略有几亩薄地,家境不算富裕,好在与人合资造了一艘卤疍船,算是上了一个“档次”。卤疍船是一种货船,由上好的松木打造,装有三支桅杆,三道篷,凭借风力和船工摇橹航行,多是在近海驳运盐卤、海产等货物。三店王家的“三和号”属于小型卤疍船,但好歹是一份正经产业,所以,沙村人几乎老老小小都称他为“三店王”,倒把他的大名“弋宝坤”差不多给忘了。也许是“弋”这个姓氏实在太古怪了,写起来虽然笔画简单,但要想正确认读就难了。弋家人出去上学做工,报上姓名,总令对方咬笔头子,能写正确的机会很少。听老辈人说,古早时,弋姓曾是带了“王气”的显族,后来是族中有人犯事出逃,流落到沙村这荒僻之地,才成了偏姓小族的。

三店王是沙村一带的名人,这倒并非因为他那奇怪的姓氏,也不是他那一份小小产业。在沙村,田地比他多,疍船吨位比他大的“店王”多了去。三店王的名气来自“讲事”。据说,令三店王暴得大名的是他曾经把与外村争夺一块沙洲地的“事”讲到汪精卫那里去了,而且居然还给讲赢了。“讲事”是沙地人的又一个文词儿,说白了,就是吵架争斗以后的调停,调停不好,就打官司。这种行当,在旧书中称之为“讼”,“讼师”“讼棍”都不是什么好听的名词儿,但沙地人有一套自己的语言逻辑,将争讼称为“讲事”,这样就显得文雅多了。有时这种“讲事”会转移到对江小镇上的茶馆里进行,那么,人们就称之为吃“讲茶”。三店王天性里就有爱管闲事的喜好,每日里只愁天亮不愁夜,越热闹兴致越高。起初的时候,哪里有相骂争吵,他就连忙赶过去瞧热闹,赶热闹场多了,难免要当场指指点点地做起“裁判”来,就像那些爱在棋盘边上咋呼的人一样。初时也常遭人厌憎,到后来,人们发现三店王讲的话,做出的评判,还真有那么一点道理,于是有了什么争长论短的事,就会找到三店王的家里,在三店王家的“小堂前”坐下来,你争我辩一番,最后,由三店王来判断是非曲直。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三店王成了一个“讲事”人,渐渐有了些名气。“三店王说过如何如何”,似乎就成了沙村人判断曲直的标准。

                     

今天三店王要讲的“事儿”是一件家庭纠纷。隔壁前庄村有个富户,想要退掉一门亲事,特地请三店王过去给“讲一讲”。常言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但偏偏三店王对这类“事”颇感兴趣,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是日后亲友交往最生动的谈资,所以只要三店王在场,那种千奇百怪的“社会新闻”就特别多,这也比较符合三店王的“名人效应”。事情的轮廓三店王大约已知晓,按照讲事的规矩,“中间人”得先把大致情况讲给三店王听过,然后才可确定此“事”当不当“讲”。

三店王长得堪称身材高大,但他那高身量又仿佛是从头上先长起的,头颅最是硕大,然后是肩膀很宽,然后是腰部被圆滚滚的肚子塞满,只是到了腿部,就突然细下去了。因此,三店王走起路就有些摇摇晃晃。好在事主家里雇了一顶便桥,抬着三店王前去讲事。这件“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财主家娶了娘子多年未有孕育,于是又出钱买了个穷人家的女儿做小,目的很明确,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能生育的大娘子自然没啥话头儿,任凭年轻女子坐着青衣小轿,穿着粉红中褂进了家门,对自家老爷的喜笑颜开权当没看见。可是转眼又是三个年头过去了,这小老婆的肚子照样是一些动静也无。这下子,大老婆就不依了:以前我不能生育,准允你讨小,现如今小的也不见开花结果,分明是你老鬼自己不行,倒不如休了二房,在本族子弟中过继一个侄辈。于是日日为此事在家中吵闹不休。

其实这做小的也不容易,年纪轻轻的嫁了个老头儿,不就是图有口饱饭吃,有件暖衣穿吗?如今却说要退婚,活人又不是一件东西,还能退到哪里去?所以也是寻死觅活地不肯答应。老财主实在经不得家中日夜不宁,就请了三店王来讲讲这件事儿,看到底该怎么办。

便轿在一幢青砖瓦房前停下,三店王下了轿,跨进院门。屋子分前后进,前进是台门连着左右厢房,中间隔着不大的院子,园子的西南角种了棵桂花树,东南角是个葡萄架,葡萄架下一口大石池,一条洋铁皮的水管从屋檐挂下来,接进石池里,石池的上面是半开口的,水里活动着一些“打拳佬”,也就是蚊子的幼虫孑孓。院子的北面是三间正房,二层座楼。主人家早早地在正房里摆下了一把太师椅和一个茶几,三店王就在太师椅上落了座,一碗盖碗茶随即端了上来。三店王也没有特别客套,端起茶碗品了一口,发现那是上好的碧螺春,正宗太湖产的。三店王对于吃食并不十分讲究,也不好饮酒,只对茶颇有一些讲究。上春头天,最好喝的是苏杭的绿茶,如西湖龙井、安吉白茶、顾渚紫笋、太湖碧螺春等,到了冬天,则宜喝些闽皖的红茶,偶尔,也会架起小茶炉,煮些云南的滇红、普洱茶。三店王有空时也读些古书,他很赞同本郡的一位大才子张岱的说法:“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男人嘛,总得有所喜好,例如酒呀,茶呀,女人呀。若不是一喝酒就要全身起红疙瘩,他倒是也并不反对喝酒。

三店又仔细地抿了一口茶,对主人说:“你先把事情说一说,然后请女眷出来,大家再议一议,如何?”主家连连称是。主人于是不无尴尬地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女子是沙地里一户船工家的闺女,父亲早逝,依靠撑船为生的兄长生活。三年前,本家用五石毛谷作为聘礼,娶做偏房,以期生下一男半女。这女子人倒还勤恳,在家里并没有摆出姨奶奶的派头,倒更像个老爷的贴身丫头。只是三年来也未曾开怀,所以大房是万难容得下了的,与其说一天到晚吵吵闹闹,倒还不如一拍两散。但若是这样无缘无故地叫人家走,于情于理,都是有亏的。三店王对大致情况其实早已心知肚明,他沉吟了一会说:“恐怕是,得多出点钱,毕竟小户人家,对钱还是看重的。”主家的肉脸抖了几抖,连声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你看,得准备多少?这几年的收成也是——”三店王拦住话头:“先请女眷出来一下吧,总得大家把话说开了才好。”

主家听了三店王的话,突然干咳了几声。之后,只见从雕花的腰门里一前一后转出两个女人来。前面一个身量较高,梳着横S型的发髻,穿一件紫色的葛丝中袄,系一条青色布裙,这是一种见外客的正式打扮,看来是早就候在侧间里了。后面跟着的那个显然年轻得多,不过二十出头样子,个子矮小,身量好似没有长开,只见她上身穿一件浅绿色短袄,下着一条月白色宽脚裤,一双青布单鞋,鞋底一圈白色。这女子长得浅眉细眼,下巴尖尖的脸上,带了七分忧戚,三分妩媚。三店王不觉心头一动,隐约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的,但却又想不起来。四个人默默僵持了几分钟,似乎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后来,还是三店王先开了口:“事情呢,我也基本清楚了,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姻缘这种事,好聚好散便是了,既然主家已容不下你,我看还不如早走早了吧!”后面这句话,显然是对那个小的说的。大的那个脸色始终是冷的,主人呢,低着个头唉声叹气。小个子女人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大的那个立即喝止:“哭什么咧?又没死人!”三店王有点看不下去了,就扯开话头,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比划的手势,对主人说:“你就多破些财吧,别生出其他的事儿来,那就不好收场了。”主人喏喏地答应着:“会的,会的!”三店王觉得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便起身告辞,于是这件事儿就算是讲定了!

三店王的这一次出场,并未解决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也没有定出什么高妙的计策来。在旧式的家庭里,除非是得了宠的偏房,方有可能兴风作浪一番,倘是只为生养子息而娶进门的侧室,又没见生下一男半女,大致上也就是这么个下场了,还有什么可说道的呢?不过是在沙村这一带,事儿不论大小,只要是经过三店王“讲事”,那就等于是有了法律依据,大家就可以图一个安心了。像这样的事,三店王一年到头不知要讲多少次。当然,三店王的讲事,也并非每次都是这样只是做个见证,有些事情的是非对错,需得令双方当事人心服口服,这也并非易事。对此,三店王自有他的一套办法。例如,两家邻里有了矛盾与争执,请了三店王去讲事,第一次,三店王总是尽量听双方各自陈述理由,或争或吵,尽可宣泄。三店王一般也不会在当场作出决断,而是“待议”。到了晚上,三店王就悄悄地出门了,趁着月黑风高,躲到事主家的窗下“听壁脚”,像煞一名私家侦探。事主家因为白天的事情没有结论,晚上总会在家里进行议论,商量对策,他们不知道窗外有人在偷听,往往就把前因后果给透露了,到了下一次再约时间讲事时,三店王就根据已然掌握的情况,做出相对正确的判断。

在法制并不健全的旧式社会里,乡村的“公平”与“正义”就是以“讲事”这种方法来维持的。倘若一个讲事的人,全无是非曲直的判断,一味地“吃了被告吃原告”,那么,人们就不会再去找他讲事了,因为这种讲事人,并非哪一级政府或者组织给任命的,而是由民间自发产生。当然,也不是人人都喜欢这种“好事”者,各开各门,各吃各饭,管人家的闲事做什么?三店王的儿子就是这么认为的,也因此看不惯父亲的做派,父子关系日渐疏离。

 

小茶自打回了娘家,总是在每天起床后,草草洗把脸,提起水桶出门去挑水。沙地里淡水金贵,不是每条河里的水都可以作为饮用水,须到老塘内的钱家池塘那边去挑,钱家丘是较老的沙地,从地下渗过来的池塘水喝着甜津不带咸味,周边一些人家都到那边去挑水。

小茶虽说是住在自己的哥嫂家里,和老母亲睡一间屋,但处境却十分尴尬。这里原本是她的家,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房子虽然破旧了些,但对于小茶来说,毕竟有很多温暖的记忆。如今却已物是人非——她是嫁出去的人,又被男家给退回来了。虽然当年嫁出门时,家里得了一笔不小的钱财,为哥哥娶了嫂子,如今回来了,还是捧回来一笔为数不少的钱,兄嫂为了钱也许会愿意暂时收留她,但家里的气氛早已不是当年与寡母兄长住在一起时的睦睦熙熙了。一来是家里来了异姓人,总难免因多了她这个“外人”而眼骨头疼。小茶自己呢,也分明觉得矮了一截。按理挑水这样的事,也不必她来做的,但是,小茶还是很自觉地多做一些,这样一方面也可消解心事,另一方面,也省得一些不太好听的话语落进耳朵眼里,徒增伤心。

小茶的家紧靠南江边,她挑着空水桶往老塘方向走,要经过一条牛车路,经牛车的大木轮子碾压,路上全是一条条被日头晒硬了的车辙印,起伏不平,非常难走。空担去时尚觉轻松,挑了满担走回来,就觉得有点吃力了。小茶心里有事,忘了踩稳脚步,一个趔趄,桶里的水就洒出了许多。就在这时,一双大手稳住了她肩头的扁担,小茶惊慌地抬起头,一张满脸胡子的脸正向下俯视。曾见过这张脸,就是将她退回娘家的那天,坐在堂屋里“讲事”的那个男人!一股怒意从小茶的胸口窜起,塞到喉咙口,憋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白眼瞪着那人。三店王似乎也认出小茶来了,脸上的表情不觉有些僵硬,只好干咳一声,讪讪地说:“走路要小心呢!”小茶没有吱声,也没有道谢,挑起剩下的半担水,顾自走了。三店王站在原地,怔了一会,无可奈何地摇了摇硕大的脑袋,沿着牛车路继续往江边走去。

 

“三和号”卤疍船终于回到南江沿的船坞里来了。在江海上漂泊近一年,它像一个疲惫的旅人,需要斟一壶酒,觅一张床,好好休整一番。为迎接“三和号”的归坞,三店王特地在离船坞不远的塘路边,让人建了一间船敞厍,这是一种临时性的简易工棚,用来放置修船用的材料,供船匠师傅们休憩等,除了柱子和门框是木头以外,四面的壁墙和房顶全是用草苫遮盖的。在起船敞厍时,三店王吩咐工人要选大一些的木材做柱子,盖敞厍顶的草苫也要厚实些,江边的风大着咧!

“三和号”的船老大根兔四十来岁,脸长得像老树皮,不但粗糙,还坑坑洼洼的,那是因为出过天花,所以人称“免麻子”。这人平时寡言少语,但身上功夫却是了得。撑船是个技术活,像“三和号”这种木帆船,没有机械作动力,行驶在茫茫大海,仅靠一个舵柄、两支橹,三道风帆。察看海流风向、预测天气变化,这种种本事,都要在长期的实践中磨炼出来,本人也要有较高的悟性才是。到了海上,一船货,七八十来个人,算是全交在船老大手里了,都是些性命攸关的事,但凡老大发出的指令,船员又哪敢不遵守?有的人在水上漂了半辈子,就是当不了船老大,很大原因不是因为技术不过关,而是悟性差。“三和号”船身不大,大约三十个吨位,主要走舟山群岛至上海十六铺码头这条航线。每到初冬季节,经过一番整修后的木帆船,精神抖擞地驶出南江口,前往旺渔季的舟山群岛各个渔场,从那些在海面上四处张网捕鱼的渔船上收购带鱼、黄鱼、乌贼、梭子蟹等海产品,等船舱里装满渔货后,掉头驶往上海十六铺码头,在那里早早等候的水产客商,一见货船到达,就争先恐后地跳上疍船看货进货,这时的船老大就可以休息了,自有随船的“管帐先生”来处理相关的买卖业务。十六铺是个大码头,各种水产及货物的吞吐量非常大,东海渔场的带鱼和梭子蟹是最有名的,几乎一到就会抢个精光。倒是珍贵的大黄鱼,反而会出现鲜货滞销的现象。于是只好将新鲜黄鱼腌制晒干成黄鱼鲞。因此有些做渔货生意的船家,也会设法在岸上开一间咸货店,专卖那些经过腌制或晒干以后的海产品,一般有黄鱼鲞、乌贼干、鳓鱼鲞、咸带鱼、咸枪蟹、海带干、海虾干、淡菜干等。对于海边渔家而言,这些海产也就相当于种田人家的干菜、腌菜,山里人的栗子、番薯。沙村人虽然仍以种地为主业,但因为撑船人家多,又地处江河的出海口,所以常年吃海货倒也不算稀罕事。

根兔老大将“三和号”稳稳地停靠在船坞边,嘴里吆喝一声,降下三道风篷,扎住锚绳,别好舵柄,又从内舱里拖出一卷行李,沿着早就架好的跳板下了船,蹚过一段水路,上了沙岸。见船东家已经满面笑容地迎候在岸上了。

“兔老大,你个老鬼终于回来了,我的眼睛要望穿了呢!”

“老东家安康!本想赶在台风前再走一趟岱山的,谁知风潮提前到了,只好在岛上避了几天,所以耽搁了。”根兔老大曲起双拳,朝三店王拱了一拱。

两人正在一边说话,一边指挥着船工们卸下随船带来的货物,有用蒲包装着的经过初步腌制的带鱼、鳓鱼,有从上海大码头捎过来的各种南北货、花洋布,还有一些替亲戚朋友捎带用来作嫁妆的洋瓷盘、暖水瓶等需要小心轻放的东西。正在忙乱间,忽然从江堤边匆忙地跑过来一个妇人。

“根兔啊,你终于回来了,家里可了不得了……”

这妇人看到三店王正站在一边看船工们从船上一个一个下来,突然住了声,狠狠地盯了三店王一眼,一把夺过根兔老大手上的被子卷,扯了他的一条胳膊就朝江堤内走去了。

 

根兔的家就在离江边不远的塘角处,孤零的两间直筒草厍,靠里面的一间由一条小走廊隔成一大一小两个房间,靠外面这一间兼做了厨房和客堂。天近黄昏,屋里没有掌灯,显得黑洞洞的。家里的气氛也并没有因男人从水上归来而欣喜,老母亲坐在屋子的一角垂头剥玉米,里间房里传出低低的啜泣声。根兔坐在小板桌的边上默默地抽旱烟,根兔的老婆看起来还算能干,正在忙着整理根兔的衣物。撑船人家没有正经田地,所以家里没啥农作家什,越发显得空空荡荡。

“这是个什么道理呢?人又不是货物,怎么要去了还可以退回来呢?”根兔坐在桌边闷闷不乐地说。

“还是三店王给讲的事呢!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呢?!”根兔的老婆表示了一种愤愤不平。

“那也怨不得人家,都是自家肚子不争气。”坐在角落里的老妇人嘀咕着,又狠狠地剥了几下玉米,里屋的哭声大了一些。

“好了好了!尽是些烦心事,吃饭吧,我也饿了。”

仿佛是得了某种指令,屋里的人停止了对“烦心事”的讨论,本在里屋的小茶也掀开格子布门帘出来了,因为刚刚流过眼泪,眼睛是湿漉漉的。她穿了一件细洋布的短袄,玄色裤子,头发依然是盘成髻,没有插任何首饰,似乎更显清瘦。根兔看了妹子一眼,目光不由得柔和下来。唉,能说什么呢?当年将妹妹嫁出去做小,还不是因为做哥哥的年纪大了,讨不起老婆,才为了几个钱,结下了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当年是哭着出门,如今又是哭着回来了,也好,从此一家人就守在一起,无非是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正这样想着,晚饭就端上桌来了。穷家小户的饭菜本就简单,今天为了给半年多未归家的根兔接风,老婆彩凤早早地去对江的小镇上难得赶了一回市集,买回来一个湖羊尾巴,半斤猪头肉,蒸上了根兔带回家的半条咸鳓鲞,并在上面磕了两个鸡蛋,又炒了一碗长豇豆,小菜算是相当丰盛了。彩凤还从箱柜的角落里取出一个小酒甏,给根兔倒上半碗家酿粟烧,根兔将酒碗向娘这边递过去,见娘摇摇头,也就不再推辞,深深地啜了一口,心里叹了一声:“终于回家了!”

 

小茶躺在床上,听着草房外蛐蛐的鸣唱,想起了小时候跟着哥在这样的夜晚出去捉蛐蛐的情景,他们将蛐蛐关进瓦罐里,用黄色的丝瓜花喂它,有时能养活好些日子。到了晚上,外面的蛐蛐叫了起来,屋子里关着的那个有时也会应和几声,每到这时候,小茶心里总会生出一个念头,将里面的这个给放了吧!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要不了几天,那养着的一个就死去了。

小茶和根兔年岁相差较大,在小茶四五岁的时候,父亲就病死了。哥哥对小茶还是很爱护的,只是在小茶的婚事上,哥哥顺从了娘的安排,虽然万般不情愿,但为了这个家,为了哥,小茶还是嫁了。对于未来的人生,从此没了花红柳绿的想头。若能为夫家生下一男半女,说不定最后能修成正果呢!这是做媒的王家阿婆说的。在那个陌生的家庭里,小茶像个物件一样存在着,凡事都做不了主张,而她也不是个爱做主张的人。对于那个年岁超过自己一倍的丈夫,她也是一味顺从。作为一个女人的小茶,情窦之门始终是关闭着的。

只是既已嫁作人妇,总是不希望被“退”回来的。虽然比之于夫家,她更盼望能生活在这个虽贫寒但不失温暖的家,但她也深知,作为嫁出去的女儿,娘家已不是自己的家了。

所以对于由三店王主持的这次“讲事”,小茶的心里并没有大是大非的主张。从感情上来说,她很想离开那个冰冷的家,但从理智上来说,她又觉得夫家才是自己真正的家,一旦离开,她就没有家了。所以回到娘家快半个月了,她不愿见人,尽量少说话,多做事。哥哥不在家的日子,听从嫂嫂的安排,别惹娘不高兴。对于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小茶的心里只有迷茫。

今天,长期在外的兄长回家来了,小茶想跟哥好好商量一下自己的将来,她想过,让哥带着她到上海,去给有钱人家当佣人。她也想过,最好有个什么人前来拯救她,像那些戏文里的故事一样,一个落难的女子,忽然遇上一个英俊的男子,从此过上好日子。小茶就这样胡乱想着,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这边根兔夫妻久别重逢,自然也有一番鱼水之欢。根兔的老婆彩凤过门也有三年了,但还没有怀孕的迹象,她心里有些着急,但是这也不能全怪她,根兔几乎经年不在家。趁着这次修船的机会,她希望能够怀上一男半女,所以,在对待丈夫的态度上特别殷勤一些,还特地换上了一件水红色的贴身小袄,正当好年岁的妇人,即使并没有多少姿色,也自有几分动人之处。分别了大半年,根兔也有点急不可耐了,两人亲热一番以后,方才缓过劲儿,聊起了日常家事。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关于小茶。彩凤于是一五一十地将小茶如何被夫家“退”回来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言语之间,对三店王掺和其事颇有微词。毕竟根兔是他们家的船老大,怎么不帮衬一点,倒反把小茶给讲回来了?虽然也得了一些钱财,有望在今年冬天将两间草厍扩建一下,最好能添出个鸡头屋来,这样以后有了小孩,也不会觉得太逼仄。但是眼前一个大活人怎么办?嫁出去的姑娘总不能回娘家来“拄大门”吧!根兔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没有为妹子找一户好人家,倒是去低头做了小,这本来已经是做哥的一块心病,如今又发生了这种事,也怨不得别人呀!

根兔原先在各个船家做水手,并没有相对稳定的东家。自从到了“三和号”之后,船驶得顺风顺水的,东家开的工资也不算低。三店王不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他家的疍船生意不能算最好,但与船工的关系还是不错的。特别是店王嬷嬷,待人接物十分爽气,总会将那些修船后多余的旧船板送一些给船工,还有从渔场里捎带过来的渔货,也会大方地分掉一部分。所以,他对彩凤的抱怨并没有作出反应。相反,有小茶在家里,还可以帮忙做些家务,反正是嫁过一次的人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夫妇俩说说话,不觉已缓过劲儿来了,在这张平稳的床上休眠,真是与在水上大不一样呀,根兔不由地又翻转身体,压住了彩凤那酥软的胸膛。

 

请过了船头菩萨,“三和号”的修缮工程就算正式开始了。三店王每天一早就来到江边的船敞厍,先与船作头师傅招呼一声,然后捧着他那一把硕大的紫砂茶壶,在附近走走看看。

“三和号”算是一条比较年长的木帆船。它的主船板早已伤痕累累,船篷也显得破烂不堪了。所谓修船,也就是将破旧的篷布缝补以后,再用桐油“拷”一遍,使灰白的布色又恢复到古铜色,上了新桐油的布面看起来也好像变结实了。那些已经太烂的船板调换几块,在船板的缝隙间,重新塞进一些苎麻头,然后再用油灰进行填抹,最后,还需在船身上涂上一层厚厚的桐油,将船头处的一对“眼睛”重新描画一遍,这对“船眼”很像京戏里净角的脸谱,据说是船的魂魄所在,修船时必须描画一新。那些挣了大钱的船家,当船体太老旧时,会考虑打一条新船,但三店王暂时没有这个打算。一来是他自己并不走船,对水面上的事也不十分在行;二来是他也没有这样的心思和实力。他一直有点瞧不起做生意这种事,认为自己应该是个“人上人”。他喜欢人群聚集的地方,喜欢一言九鼎的感觉。或者说,他很喜欢“讲事”这门营生。严格说来,也不能算是“营生”吧!除了讲事成功后收取一些事主的谢礼之外,其他也没啥实惠可得,这跟大地方的律师,掐着时间来算工费是完全不同的性质。三店王似乎更喜欢那种做“大佬”的感觉,钱财倒是其次。

但是,“三和号”毕竟是一家人衣食的保障。自从有了这条船,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店王”了,有产有业的人说话才响亮。若是你两手空空,再有道理,谁又能听你?况且,“三和号”自下水以来,也没出过大的事故。记得那一年,日本人在上海打了仗,东洋人的飞机在吴淞口外将炸弹扔得密不透风,老亲家的那一艘三桅船不幸中弹,船毁人亡,家道一下子中落了。在那次大难中,“三和号”算躲过一劫,事隔十来年,想起来仍令人毛发尽竖。吃水上饭的,一半靠老天照应,所以疍船人家,潮头菩萨、船头菩萨,都要极其认真地祭拜,有些忌讳之语,如“翻”之类的,也是绝对不说的。

站在塘路上的三店王转过身来,又一次看到那个挑着水桶担的纤瘦人影,不由得心头一沉,这个被自己“讲”回娘家的女人,如今怎么样了?他于是向前走了几步,故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小茶抬起头来,见到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低低地叫了一声“三公公”。三店王一时倒反而说不出话来,含糊着应答:“你,挑水?”小茶将水桶担向旁边一偏侧,水从桶口洒出,溅到三店王裤腿上,小茶连忙放下担子说了声“对不住”,三店王也连忙伸手护住水桶,说道:“你没事吧?”这时,正好修船的学徒工小根走了过来。三店王就叫住小根,对他说道:“小根,劳烦你帮她把这担水挑回家去吧!”小根爽快地答应一声,挑起水桶担像扭台步那样飞快地走了。小茶回头看了一眼三店王,也跟着小根快步离开。

不一会,小根就空着双手回来了。他笑嘻嘻前来向三店王交差:“三店王,我已把水倒进根兔老大家的三石缸里去了。”

“什么?根兔老大?”

“是啊!小茶就是根兔老大的妹妹呀!”

三店王还是每天早早来到南江沿的船坞处,一边泡上一壶老茶梗,一边指点着那些船匠师傅,什么松树要选得老一些,桐油要厚些,苎麻要选当年的。这些关照,实际上也都是废话,即使主人家不关照,只要舍得花钱,绝不会有偷工减料的事出现。卤疍船是要走海路的,海上风浪的厉害做船人都明白,用好料,做好活,不但能保得船只多载货,更是护人性命的根本。其实三店王本人对于修船工程的技术问题并不十分在行,而且“三和号”还是与别人家合股经营的,要说操心,还真是轮不上他哩!此前的几次修船,他几乎就是“甩手掌柜”。

但是,三店王的双脚还是不由自主地要每天往南江沿走去。他一边喝茶,一边将大脑袋向船敞厍外的那条土堤上张望着,好像在等待什么。在这条土堤上,每天总会有一个挑水的身影,单薄瘦削,步履轻快。看到她从东边走来,又往西边走过去了,三店王似乎安心了,捧起他的那个宜兴紫砂壶,一边啜吸,一边暗自叹息。每当见到根兔老大时,总会有一种歉疚感在心中滋长起来。对勿住啊!根兔老大。他在心里这样说道。

秋意渐渐深了。江滩上的芦苇丛开满了芦花,如雪一般白,在这时节拗下苇花梗,将花絮拍干净,可以扎成扫帚,所以,时常会有一些女人孩子在雪白的芦花丛里钻进钻出。三店王站在土堤上,看到的正是这样一番风景。

“三公公!”身后传过来了一声呼唤,三店王转头一看,正是挑水的小茶。

“三公公,我家就在那边,你要吃茶添水,过来好了。”小茶微笑着与三店王招呼着。

三店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哦哦”了两声,觉得似乎该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于是愣在了那里。

三店王终究还是接受了邀请,去了根兔的家里讨口茶吃。根兔的娘对他很客气,根兔媳妇则淡淡的,小茶不声不响地忙碌着家务事。三店王喝好了茶,说一声“搅扰了”,就退了出来。

过了几天,三店王又来到根兔的家里,与小茶的娘商量,船敞厍里需要添个帮忙烧饭打杂的工人,不知道小茶能不能搭把手,工钱的事好商量。根兔娘自然乐意,一方面小茶可以到外面去散散心,另一方面又有工钱可得,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小茶就到船敞厍里来帮厨了。

 

春天来了,雨水多了,江水也涨起不少,上游的洪水卷着杂草树枝,在江面上打着漩涡。经过修缮后的“三和号”已经在过了元宵出海去了,船坞这边冷冷清清,那座建在高坡上的船敞厍照惯例是要拆除的,但三店王没让拆,小茶就一直住在里面的一个小隔间里,外面的工场间则横七竖八地堆着一些旧船板,正好可以用来做烧灶的柴头。三店王照例会每天来到船敞厍,喝一壶小茶烧的茶水。小茶是在大户人家生活过的人,对于烹茶十分在行,上午冲泡的是西湖龙井,下午则泡一壶会稽红茶,烧茶的水也是到离此一里多地的一口老井里打来的,有时候,她还会做出一份细巧的点心,或者是珍珠大小的糯米圆子,或者是薄如蝉翼的小馄饨。这些,对于过惯了粗糙生活的三店王来说,是一种极舒服的享受。

只是,近段日子以来,三店王感觉到自己被一种异样的气氛所包围。以往他从外面讲事回来,孙女儿总会雀跃着跑过来,要求他讲讲外面的“朝事”。老太婆也会一边干活,一边“老鬼老鬼”地招呼这个那个的。如今似乎变得不一样了,家里人见他进门,立即就不声不响了,这让他很不自在,有些也心里发虚。有一天,他拉开账桌的抽屉,想拿出钱箱钥匙取点银元出来,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钥匙了,角角落落地翻了个遍,还是不见钱箱钥匙的踪影。他不由得心中焦躁起来,大声地查问“喂,我的钱箱钥匙呢?”这一发问没有明确对象,一时也无人应答,他又嚷了几遍,只见店王嬷嬷慢慢地走过来,说:“钱箱里早没钱了,我把钥匙扔掉了。”这分明是在胡说,那里面除了几筒银元,还有两条“小黄鱼”和几张地契,又未曾遭贼,怎么会没有呢?三店王不由得火从心底起,大声责骂:“反了你们,快把钥匙给我。”店王嬷嬷愤怒地说:“你才反了呢?去照照镜子,都多大年纪了,居然还在外面养起小婊子来了,再多的钱也都给你败光了的!”三店王怔了一怔,随即反驳:“嚼什么舌头呢?”店王嬷嬷原是个精干的女人,三店王平时极少过问家事,儿子常年在外跑生意,儿媳妇大户人家出身,素来文弱,所以家里里外都由店王嬷嬷做主。三店王自己也知道,要在家里占上风,是极为困难的事。于是他随即就把语气缓和了下来:“别听人胡说八道!”

三店王虽然在外面也是个有一定“话语权”的人,但在家里却分明有些惧内。店王嬷嬷把家中钱粮进出、儿女教养、亲戚间礼尚往来等等,都处理得井然有序,三店王在家里几乎是“百事勿管,饭吃三碗”。

当市面上的流言蜚语慢慢渗透进这个家庭里的时候,店王嬷嬷就开始发难了:“都是要进棺材的人了,居然还要在外面养小?这个家让你这么嫌弃吗?看你在儿女面前如何做人?”

开始的时候,三店王还能争辩几句,到后来,争辩成了“自供”。三店王索性躲了出去。除了去讲事,他就去船敞厍。后来,他索性又扩建了一下船敞厍,在里面收拾出一个简单的卧室,连晚上也很少回家了,偶尔去拿些换季的衣衫,也像在做贼,偷偷摸摸的。

 

三店王与小茶正式搬到一起住,是七八月间的事。

那段日子,对于三店王和小茶来说,都很不好过。三店王与家里的关系已彻底闹僵,他成了一个不要脸面的“老东西”,众叛亲离,家是回不去了。小茶呢,本来住在娘家就已经失了脸面,如今更是成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假使三店王将这船敞厍给拆了,她怕也是有家难回了。在她的内心里,对于自己的未来,哪还敢心存幻想?有人愿意收留她,给她一口饭吃,就算是个好结局了。虽然她心里对三店王曾有过怨怼,但不要她的是夫家人,而非三店王,这个小茶的心里还是明白的。而且自从到船敞厍这边来帮忙,从一些待人接物的细小事情,可以看出三店王其实是个厚道人,每当看到他从家里灰头土脸回到船敞厍,她的内心会生出一丝别样的情愫,不知不觉也就对三店王照顾得细致了些。而这种女人特有的细致,也正是三店王粗糙的人生中所从来没有过的。以前他倒也不是十分在意这些,可如今一旦有了,越发觉得可贵。大家门户,男人三妻四妾本也寻常,但是三店王家并非大户,而且他本人长得五大三粗,与那种红袖添香,白云明月的风流才子完全是两路人。但说到底,三店王毕竟也不是个胆小怕事之人,事情既然已经出了,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他既不能回到家里去向老太婆服软,也不能毁了人家一个年轻娘儿们,自己一个男人可以天地不怕,但年轻妇人若是坏了名声,哪还能有活路?

就在一个月明星疏的夜晚,三店王将小茶叫到自己的身边,对她说:“小茶,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小茶看了看他,没有吭声。三店王就又说下去:“你要是愿意,从此以后跟我一起过。只是我现在除了‘三和号’的一点股份,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得另外想些过日子的营生,你恐怕还得准备吃些苦头。”三店王的一席话好似一把铁锹,将小茶的泪腺掘开了个口子,眼泪如决了堤一般流下来。那一夜,他们就住在了一起。那间船敞厍也一直没有拆除,小茶把这里当成她真正的家。没过几个月,“三和号”又回来小修过一回,这时的三店王似乎气色很好,小茶俨然成了新“老板娘”。根兔老大见到这一情况,也觉得妹子这样有个落局,总比漂着要好些,再说,头婚随父兄,二婚随自身,做兄长的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第二年的冬天,小茶生下一个儿子,从此她就死心塌地跟定三店王了。现在的三店王,也不像从前那样天天要出门去“讲事”,一是他有些不太愿意去管别人的“闲账”,另一方面,因为他的“名声”坏了,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也就不如从前了,很少会有人主动拎着礼包来请他出场。他与自己家人的联系几乎已中断,只有儿媳妇偶尔会悄悄派人送些衣物过来,但如果被婆婆知道,也是要挨骂的。无论是在口头上还是在实际行动上,店王嬷嬷始终痛恨着自己的这个男人,虽然也有亲戚劝过她,男人三妻四妾不是没有,闹一阵,就让他们回家吧,老住在船敞厍也不是个事儿!但是老太太的心如磐石一般坚硬,反正在这个家里,一向都由她做主的,儿子在上海生意兴隆,家境也比以前殷实了许多,还新添了几亩好地。所以在这个家里,有没有死老头子都无关紧要,只是心里头的这一口气总归是憋着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丝毫没有软化的迹象。她常常在家里面恨恨地对着儿子媳妇放狠话:“这个家里,永远不会容下苟男贱女的,即使我死了,做了鬼,也会睁大眼睛盯着,看谁敢领进家门来,我非掐死他不可!”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后来,三店王索性就把“三和号”的股份盘给了别人,用到手的一点现钱,买下了一百多块晒盐板,在江滩边开了一个小小的盐场。因为曾经与盐务官有过一些交情,所以他家卖出去的盐往往也能顺利结算到账,扣税也尽可优惠。

就在三店王的小儿子三岁光景时,先是对江的一支税警部队匆匆忙忙开拔了,明显是逃跑的样子。又过了没多久,一支解放军的队伍开到沙村驻扎。接下来的事就像是走马灯一样晃得人都没法细看,先是分田地,斗地主,三店王的“旧家”地多,评了个工商地主。按理三店王已“净身出户”,那个原先的家也就与他没什么关系了。不久之后,对盐户也进行了一次“土改”。相对而言,盐户里穷人更多,三店王家有一百多块盐板,被评了一个“盐板地主”,到底还是没逃脱“地主”的名头,谁让沙地里资源匮乏,没多少真正的有钱人家,这才从“矮子堆里拔出长子”来了。按政策规定,政府组织盐户对“地主弋宝坤”进行了斗争。其实这个“地主”的家里很穷的,一百多块盐板才入手不久,还没有挣下“盈利”呢!他们一家还是住在那个四面漏风的船敞厍里,与那些缺地少房的穷家小户没多大区别。在批斗的过程中,自然会挖出三店王“霸人妻女”的“风流事”,还有关于他“讲事”时“吃了原告吃被告”的行径,那些被 “讲输”的人必是怀恨在心的,趁机进行揭发斗争,出一口憋久了的恶气。这样一来,三店王的“罪恶”就变得越来越严重了。正好当时上面对“阶级敌人”的肉体镇压是有定额数的,沙村是一个由移民组成的村落,有些头脸的早就搬到“高头”去了,真正“罪大恶极”的人很少。于是三店王就被列入“恶霸地主”的名单上报了,几天以后,政府下达了枪决的命令。三店王被枪毙的那天,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枪声也被风雨声掩盖得不很刺耳了。三店王死时刚好60岁,身后留下的只有一间船敞厍和一个三岁的男孩。小茶终身没再嫁人,一直住在船敞厍里,带着她的儿子和一个“地主婆”的名号,无声无息地活着,直到老去。

 

尾声

沙村面江背海,冬天一向比内陆要冷。2022年的冬天似乎更寒冷,再加上有疫情传播,村里一些老年人到底也没有能熬过去。就在不久前,又“古去”了一个老头,丧事办得挺热闹的,据说这老头的儿子是上海滩的建筑老板,很有钱,在老家造起了别墅式洋房,琉璃瓦屋顶,贴瓷砖墙面。不过令人奇怪的是在这样漂亮的院子里,极不协调地建了一间敞口的工棚屋,上面居然还是茅草屋顶,样子很像旧时代的船敞厍。听村里人说,这种长长的茅草屋顶还是花大价钱是江苏那边找来的呢!造房子的工程师连呼怪哉!建筑老板说是为了讨老爹欢心,也就不讲究什么“现代设计理念”了。这老头姓弋,父亲在他三岁时死了,乡人习惯叫他那死去的父亲为“三店王”,也就顺嘴称他为“小店王”。“小店王”年轻时吃过不少苦,后来儿子做老板发了家,老头也就沾光享福了。他有些文化,做过村里的调解委员,五十多岁时居然还考了个法律工作者的本本,被村里人啧啧称奇。老头晚年生活很安逸,只是有件心事始终解不开:他盼望与沙村的弋姓人能联个“宗亲”,与父亲“大房”那边的后辈们聚一聚,到弋家的“祖宗祠堂”里去拜一拜。近十来年里,也有过一些明里暗里的传话与沟通,但均未获得回应,这成了“小店王”无法对人言说的一块心病。他的儿孙辈倒是对于“认祖归宗”并无多少热情,所以只能劝他别急,慢慢来吧!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没多少日子,老头儿就一病不起了!老头儿在去世前,含糊地念叨了一句:“到了那边,我也只能住船敞厍了!”儿子大声地问:“爹,你想说什么呀?”老头子终于没有再发出声音,就这么匆匆上“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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