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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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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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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那只鸟

爱情那只鸟

吴尧忠

 

老天热得没有道理,鸡也懒得觅食,狗也懒得叫了。

我戴上娘自编的麦秸草帽,拖着凉鞋,背上书包,提起我哥从部队带回的迷彩袋,艰难地赶去学校。

寝室楼前已有好多人,我径直向二层上去。

我哥为了给我提供更好的复读环境,托战友找到学校总务主任安排我住宿东首第一间,床位比别的寝室少,环境相对安静。住得好不好,对于人生低谷中的我来说本无所谓,急于想在失败的命运中安顿好灵魂,能给个床疗伤心满意足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此刻,我怀揣娘的殷殷嘱托负重奋进,登梯向上。每登一级,大腿肌肉必须做足功夫,感觉极限已至。

后面有人挤上来,我顾不得喘气,笔直冲进东首第一间。

寝室门,虚掩着。

靠后墙下铺位还空着,我就过去放下物品。汗珠便滴滴答答地从全身肌肤上跳下来,蹦到地上,欢快地湿了地面。

寝室约十来平方大小,左右墙壁安置两叠四床“白鸽笼”。上面两床已经被人占用,它们都用白色蚊帐包裹起来,防止蚊子侵入。两床草席垫子是新买的,细闻还有一股青草香。两人床上枕头,一红一绿,枕头上又各放一块彩色丝巾。我觉得滑稽,这两人挺会享受,大热天睡觉竟如此讲究。相比,我席子的颜色和式样酸涩多了,只不过作为一名地道的农民儿子,我更喜欢本色,即泥土色。

离班级集合时间尚早,我斜靠于床小作休憩。正要迷糊入睡,门被重重地推开,几乎在门被推开同时,一阵尖叫把我从床上拽起来。

“有贼啊”“抓流氓”……我眼前堵了两个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个双眼皮,一个单眼皮。胖的举着热水瓶,矮的拿出晾衣杆。

两个都是女孩。

我十分疑惑,质问她们:“哪里有贼,谁是流氓!”

“你!你都是!”想不到那个胖的态度挺横,热水瓶水快朝我喷过来,“你到我们寝室干什么!”

我最讨厌别人骂我贼,读书人不食嗟来之食,何况做贼乎?我最痛恨别人骂我流氓,我家祖宗十八代都是好人良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的火气“噌”地上来了。

“搞搞清楚,这是我的住宿缴费单和寝室钥匙牌,213。”要不看在她俩是女孩,我一脚准能踹飞一个。自从高考成绩出来,我落榜后,憋屈已久,正愁没地方发泄呢。

我把寝室钥匙牌在她们眼前晃了几下。

“213?没错。可是,可是你是男的呀。”那位叫黑妹的矮个子单眼皮瘦女孩轻轻地提醒道,她十分紧张,捏着杆子的手和杆子都在微微发抖。

“真好笑,男的怎么啦,我本就是男的。”我心里想说,谁稀罕你是女的,我才不值得为你做流氓呢。

吵架声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同学,很快负责的老师也赶来了。老师戴着玻璃镜片上镌刻着几个圆环的眼镜,一脸严肃样。他喉咙沙哑,声音却有十足的磁性:“都是来这里高复的,也算万难中的缘分。什么男的、女的、流氓、贼,有事好好说话。”

这得怪我哥,托人帮忙没交代清楚男女,负责后勤的老师也不管性别,直接把我分俞芽儿她们寝室去了。

第二天傍晚,俞芽儿提着热水瓶追上了我。

“嗨,大毛。”她伸出手表示友好,“正式认识一下。”

我以为她会向我道歉,勉强点头,没有握她的手。我脑海里闪过一句台词“男女授受不亲”,大庭广众之下,少惹人笑话的好。

我双手做个托盘动作,向前拱了一下,意思明白,我手上全是书,握手礼节省了吧。

俞芽儿不在乎我的反应,右手顺势向我胸前伸来,一把抓过康熙字典,在自己的眼前转了几下。“这个好,借我看看。”说着一路欢笑着跑了,她那健硕有力的臀部大步扭动,绑在两只羊角辫子上的红绸飘带左右随风飞舞。

远望她的背影,我呆若木鸡。

俞芽儿总是有事没事喜欢接近我,从不分场合。我有时为了避嫌,故意不理她。而她呢,偏偏蹭到我书桌前,低下头歪着胖脸蛋,故意做鬼脸逗我。有一天下午自习课,大概我做得过分了些,她面子下不来,就当着几十号人喊:“哎,大家看看吧,这是谁掉的毛啊?这么大的一根毛。”    

讽刺声引发同学们哄堂大笑,大家苦闷于题海中,都乐呵呵地停下作业一起看热闹。“四眼”最开心,从座位上蹦起来,指着俞芽儿嚷:“芽儿,那不是你的毛吗?但不知道是你外面的毛,还是哪里的毛啊?”一瞬间,整个教室如喧嚣的菜场,鼓掌声、口哨声、击打桌子声、“四眼”前面逃俞芽儿后面追的脚步声,还有我一拳头敲碎窗玻璃声和窗外躲在老槐树上乘凉而被惊吓的夜鸟啼叫声……结果,我们高度近视眼的班主任老师仔细读了三遍,也没有读懂我的千字解释书。

“这都写啥,严重跑题了么!你们俩感情好,无可厚非,我也不想管。但是,我要郑重提醒,别忘了自己到这里来干什么的。青春宝贵,不可胡来。”他老人家特别指出我逻辑错误,此“毛”非彼“毛”,张冠李戴,纯属谬误也。

他的评论含沙射影,我听了很不服。我的文章居然逻辑不对?笑话。我最得意的就是写作文,高中三年里语文老师经常拿我写的做范文,说,大毛文风犀利,颇有诗人风范。

本想和近视眼老师好好理论我这篇文章的结构思维,可是我听见我肚子咕噜噜地唱将起来。俞芽儿用脚踢我,示意我不可胡搅蛮缠,耽误了吃晚饭。

走出办公室,我怒气未消,俞芽儿却怕打我的肩膀挖苦:“瞧你个熊样,还诗人呢?我看你是个屎人,又臭又绕,跟个老头废什么话。”她一脸不屑,管自己走了。我也倒了胃口,折回寝室背书去了。

好长一段时间,俞芽儿没找我麻烦。复读人紧张而忙碌,生活虽枯燥乏味,但满怀希望。

 

中秋过后,我娘托人捎来一床被子和十来只咸鸭蛋,嘱咐我注意营养,千万别熬夜。

快两个月没回家了,我想娘了呢。

“想。就回去一趟啊。”“四眼”安慰我。天空中掠过雁群,它们咿咿呀呀地朝着洛阳方向迁移。我和“四眼”商定明天周末一起回家,他家和我家是邻乡,路上可以做伴。

突然,楼下传来吵闹声,我们循声看去。有个中年男子拉着俞芽儿好像在说些什么,而俞芽儿正用力推开他递过来的包裹,包裹掉在了地上去。

我跑向那男子,顺势把俞芽儿隔在背后。

我装出很不友好的样子。

男子显然不是来找麻烦的,他向我拱手,刚想说什么,旁边的女人用手势阻止他,“刘师傅,你先把车开出校门口等我。”

女人捡起沾染灰尘的包裹,拍了拍又递给芽儿,芽儿不接,也不正面瞧她,赌气走了。女人非常失落,朝我挤出一个笑脸。

我仔细观察眼前的女人,四十来岁模样,一袭青蓝相间的布裙,样貌、身材都十分姣好。她笑起来眉宇间流淌着温婉的气息。她说她是芽儿妈妈。我真不敢相信,如此好脾气的阿姨怎么会养出俞芽儿这样野蛮的妞。我暗忖,家里有如此宝贝女儿她肯定要不得,就不觉心生一丝同情感来。

“阿姨,给我吧。我替你给她。”我接过包裹,真诚地说。

我拉上“四眼”直奔213室。黑妹开的门,她不停地给我们眨眼睛,朝上铺方向使眼色。白色蚊帐里,俞芽儿脸上蒙着一块红色丝巾,四脚朝天躺在床上,凹凸不平的胸脯像被台风撼动时的沙滩,上下起伏,呼呼作响。

谁也不提刚才发生的一幕。“四眼”说,今天作业少,我们打扑克“关进”。这种牌人人会,打法是比大小、比“跑得快”,留牌最多的算输。提议得到了我和黑妹的大力支持。我们故意嘻嘻哈哈玩,规定谁输谁讲笑话。讲的笑话另两个人中若有一人不笑,那就在说笑者额头贴白纸当白无常。

我第一个讲:有一天,螃蟹主动伸出爪子向河蚌示好,河蚌张开嘴说“好”,结果螃蟹爪子断了,河蚌全身是血倒在了沙滩上。

哈哈哈,“四眼”笑得有点夸张。黑妹深度疑惑:好笑吗?不好笑。结果我被贴了白纸。

轮到黑妹讲了,她想了想就来:“龟兔赛跑总是龟赢,请问,兔子应该坚持比哪一项目,才能赢得了乌龟?”

“哪个项目?”“四眼”很好奇。

“兔子说,你个龟孙,仰卧起坐呗。”咯咯咯,黑妹捂着肚子笑,“四眼”跟着笑。我也一边笑,一边看上铺那丫头的声响。

又轮到我:“喝可乐可以再来一罐,买洗衣粉也可以买大送小,那请问什么店不能买一送一?”

我公布答案:“棺材店。”

结果我又被贴了一张白纸条,我伸伸舌头,样子很像社戏里的无常。

“是一阵风也罢了,偏偏是这样永恒;是一场梦也罢了,偏偏是如此真实;你低头不语,我却难以平静,终于禁不住要对你说:四眼,你放屁,先说一声啊!”黑妹真当玩疯了,讲笑话越来越不正经。

俞芽儿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我担心她一时想不开,又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不信她不笑。我以现场为背景即兴创作一段子:高高山低低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间房。里面躲着四东西。黑黑瘦瘦的是谁?四只眼睛是谁?额头长白毛的是谁?四脚朝天的是谁

“哇——”俞芽儿终于被我逗哭了。

我一阵心慌,连忙道歉:“芽儿,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芽儿。”我们谁也笑不出来了……

第二天,俞芽儿又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开心地抓着“四眼”的衣脖子对我说,“我要和你们一起回家。”

结果,我娘见到俞芽儿时喜欢得合不拢嘴,做了许多好吃的款待她。晚上还拉着她嘘寒问暖。我娘说,睡着了的芽儿更可爱。我说,娘,不对,你看她两只辫子翘翘,海边龙宫闹闹,活脱脱一个女哪吒。

我娘笑着提起鸡毛掸子要打我:“你个泼猴,不许说人家姑娘……”

自我家返校后,俞芽儿换了个人似的,鸡血满满学习发奋,随身携带我那本康熙字典以利于恶补文史知识,晚上常常开夜工背语文诗词、英语单词。

我忽然觉得身边清静了不少,学习兴致也高涨起来。当然,我们偶尔眼神对望,相互微笑,彼此鼓劲。  

“四眼”和黑妹差不多形影不离。听俞芽儿说,“四眼”的情诗无论色泽还是韵味,都不比我写得差。

“啊,那是黑夜里纯色的黑,那是你埋葬我的黑。”单凭这一句,足见黑妹在他的心里之重。俞芽儿说,黑妹表面上教训“四眼”思想龌龊、品行不端,背地里却开心得一次又一次朗诵给她听。

俞芽儿似乎被深深打动,转述时神色迷离,含情脉脉。

我不以为然,做了个嗤之以鼻的表情:“不说君住长江水,哪头?且看长江水送君,去哪头。”

时间飞快,转眼快寒假了。期末考试我发挥正常,各科成绩稳中有升,特别是在俞芽儿耳提面命的帮助下,英语成绩大有进步。而让我惊喜的是,她在我的辅导下语文作文居然得了全班最高分。正所谓名师出高徒,这一次近视眼老师打分不但没有看走眼,简直慧眼识珠。

我问俞芽儿假期作何打算。她没有回答,指指桌上一大叠复习资料。

“我是说你哪里过年?”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陪她一起过新年。

黑妹早上和我私聊,昨晚俞芽儿躲在被子里哭。她讨厌过年,不想待在那个所谓的家。我不知道她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隐约听她原来的高中同学说起过,他父母两年前离婚了,妈妈嫁给了别的男人。

“自作多情,谁要你陪。”俞芽儿拍拍上身毛衣,蹲下去洗好鞋带,“本小姐现在要去跑步,别来烦我哦。”

她一脸笑容,噔噔噔冲下楼梯。

每天傍晚俞芽儿都会去操场跑步,不管刮风下雨。而我懒得动,常常带了背诵资料坐在草地上看她绕圈圈,给她加加油。我发觉运动真的好,在呼吸加剧和热量散发的状态里,人可以感觉自我存在。要是时间永远这样流淌,日子就会少却许多烦恼。

晚饭,我们买了青菜豆腐和酸鱼醋萝卜,我取出娘亲手腌制的鸭蛋。俞芽儿抓过鸭蛋,二话不说朝着桌面“笃笃笃”一阵猛敲。蛋中黄油流了出来,她头一歪,嘴巴接住了蛋的破损处,猛吸一口,整个蛋吞进嘴巴里。

我连忙取过水杯:“慢慢地好不好?噎不死你!”

她尽力吞咽卡在喉咙里的蛋渣,快逼出眼泪了。脸上表情夸张,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双手乱舞着指挥我给她捶背。

“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有味道的咸蛋。”她还想吃一个。

我用巴掌挡住她嘴巴,说:“想吃还不简单,让娘天天做给你吃。”

“那是你娘。”她噘着嘴巴说。

“那让你娘做啊,也不难……”

“打住!”俞芽儿转身爬上床又打开了康熙字典。每次我不小心提及她家人或她家事,她就烦。

我清理好垃圾,赶紧端起碗筷走出她的宿舍,还是少得罪这女哪吒为妙。               

“你见着黑妹没有?”“四眼”跑到水槽边慌慌张张地问我。

经他一提醒,我才意识到好像是有大半天没见着黑妹了。

“没有啊,怎么啦?”

“完了,完了。”“四眼”一边拍手,一边朝校外飞奔而去。看他猴急的样子,我摇头叹息。

美国乡村诗人康斯坦·凯丽说过:“爱情是两个魔鬼同时发疯,然后一起变态。”“四眼”他们一定也是疯了。

俞芽儿让我务必敲打敲打“四眼”,不要犯浑。本来,我没觉察“四眼”有什么不对,一经提醒,忽然觉得是该怼怼这小子的时候了。

 

群山被夜色掩埋起来,校园显得十分安静,寒风使劲地击打着窗户,外面下起了雨。我开始整理回家要带的书籍资料,计划寒假里闭门谢客好好复习。对于未来,我已经充满了信心。

拉开窗帘瞧去,俞芽儿她们宿舍的灯还亮着。刚才,阿姨又偷偷来找我。她穿一件深灰色呢子大衣,高领遮住了半个脸,气色看起来比较憔悴,眼睛里透出一丝犹豫的神情。

阿姨恳求我去劝劝芽儿,多多体谅谢伯伯的苦心。这谢伯伯很顾及芽儿兄妹俩的感受,经常派司机刘师傅到学校送东西。

老天爷,希望俞芽儿能早点明白人家的良苦用心。

“芽儿确实太过分。我要是能傍上这样做官的爹,还读个毛毛书啊。”黑妹感叹命运不公,“大毛,你说这人与人之间差距为什么这么大呢。”

我无言以对。

既然阿姨如此信任,把私事讲给我听,我一定不辜负她。我逼着俞芽儿答应:“明天早点回家,不要和阿姨闹别扭了。”或许心诚则灵,女哪吒终于点头答应了。我娘说得没错,打断骨头连着筋,拆不散一家人,父母子女间哪有什么仇啊,心意通了就好。

能做成一件好事,我颇感欣慰。睡前,我开心地一把揪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得安宁的“四眼”。

“老实交代,你把黑妹怎么啦?”

“没,没有……没有什么吧。”“四眼”目光游离,言不由衷。这小子天生不善谎言,说假话时眼珠子一定朝下的。

“还不承认,人家都看见了。”我吓唬他。

“谁,看见什么了?!”“四眼”从床上蹦起来,脸一下子涨红了。

“还说没有?做贼心虚。”我哈哈笑着步步紧逼,非刨出个真相不可。

他发现我故意耍他,一把推开我,用被子盖住了脸。

后来,是他实在憋不住,主动交代。

“真没有什么。我只是摸哼哈唔呵……摸呢呵……”

“What did you do?”我问他,“说清楚,摸哪里了?”  

我、我、我,摸、摸、摸……紧要关头,他居然结巴上了。

“摸都敢摸,还不敢说啦?”我说,“你要是不交代清楚,我告诉近视眼老师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咕咚,咕咚。”“四眼”一口气喝干一大杯水,一抹嘴巴,清了清嗓门:“说就说,光明正大的,谁怕谁。摸了,摸那地方了。”

真是个闷屁,亲历的过程说得语无伦次。那地方。哪地方?上下,左右,前后,个个都是十分讲究的地方,均关乎人家女孩子名节。

我听得焦急起来,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没你想得龌龊。”他做了个向上帝祈祷的手势,用手指在自己左右胸脯,重重地比划个来回。

想不到“四眼”视力一塌糊涂,戴着那副六百度眼镜看书写字显得十分吃力,却还有这么好的技能,居然找点、定点这么精准。实在是人不可貌相,不可貌相啊。

那后来呢?我被“四眼”说得兴奋起来。

“什么后来,就这些啊。我真心喜欢黑妹,还会对她做什么啊。”

这我信,“四眼”人品不错,爱情观也很正。

“可是,她好几天不理我了。她打我耳光,说不活了,要死给我看。我真担心她会做出什么来……”“四眼”心虚起来。

“没事,真要是死给你看,你现在还能睡大觉啊。” 我安慰他,这可怜的人快被爱情折磨死了。

然而,那天晚上我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在迷迷糊糊中醒来,发现自己的裤衩湿了一大片。

 

吃过早饭,俞芽儿在楼下喊:“快下来吧,比娘儿们还麻烦。”

听到黑妹跟芽儿嘻嘻哈哈的吵闹声,“四眼”抓起行李飞了出去。我锁好门,紧跟其后,穿过操场,与她们会合。

“四眼”围着黑妹一脸贱笑,黑妹虽然还对他爱理不理,但明显没有要问他责的架势。女孩子实在捉摸不透,可怜的“四眼”终于又开始像瘪公鸡打鸣一样振奋了。

芽儿空着手,像女英雄凯旋一般,挺胸前行。我问她,怎么不带行李?她指指前面。不远处,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出现在我们眼前。

刘师傅上来帮我把行李塞进了后备箱。我第一次乘坐小轿车,简直比刘姥姥当年进大观园还好奇,摸摸这,摸摸那。

“乡巴佬,再见。”芽儿和黑妹没有坐上来。

原来这车是专门送我和“四眼”回去的,真没想到我们占了个大便宜。黑妹头依着芽儿的肩膀,露出洁白的牙齿,给了“四眼”一个媚眼。“四眼”反应不过来,在刘师傅启动的瞬间差点从座垫上摔倒。

“系好安全带!”

轿车风驰电掣,不一会儿就到了“四眼”家村子,先送他到家,再掠过弯弯的山路,掠过一幕幕枯落的松林到我家。回去时,我娘托刘师傅带了二十个咸蛋和一大袋炒货给俞芽儿,刘师傅喝了一口我爹亲手炮制的灰白茶,匆匆告辞。

山里人家年味浓,小村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中,鞭炮声不断炸响,还有鸡飞狗跳的嘈杂。腊月二十八日照例请过菩萨,我娘开始张罗正月里待客菜肴了。那一大盆炖猪肉油豆腐,弄得满屋子喷喷香,我实在受不了馋,便猫着腰轻轻地溜下楼,以迅雷之手抓起几只油豆腐吞下。等娘发现,她只好佯怒:你个泼猴,读书偷懒,吃肉造反……

收到俞芽儿的信,已是正月初九下午了。阿弥陀佛,几十公里的路,它走了三天呐。是夜更深,我满怀歉意和惊喜提笔回信:“在春天来临的气息里\风开始鼓动\麦苗儿绿色的腰肢\散落于山坡的阳光\来不及点燃\冬的惆怅\便欢呼——”我差一点把信塞进村头小卖部墙角处一只绿油漆尽褪、污迹斑斑的歪脖子邮筒里,但考虑到开学在即,不必多此一举浪费邮资。

一到校,我立刻跑去女生宿舍楼,想告诉芽儿我给她写了信。还未等我开口,她早怒了:“你个骗子!”一连几天,她都不给我好脸色,我想出具那信做证明,可是不知道扔在哪里了。

“这么重要的信,你也乱扔?”

我越解释,她越生气。拗不过这女哪吒,我只好朗读自己的检讨:“向我十八代祖宗保证,从今以后一切以芽儿马首,上天不许入地,睡觉不许起床。芽儿的话就是命令,芽儿的笑就是阳光。无问西东,服从芽儿…… ”

“哇——”,黑妹突如其来的哭声打断了我的话语。

正在我回神之际,俞芽儿转过身去恶狠狠地瞪黑妹,双眉微蹙,满脸疑惑地呵斥她:“毛病,你哭个啥!”

是啊,你哭个啥?我也在心里讨厌起黑妹这一不适时宜、反常的行为。

“感动……”许久,黑妹轻轻呻吟道。

“莫名其妙!”我和俞芽儿异口同声。

 

高考前一周,学校不再组织统一补课。满满一教室人,却死一般安静。暑热夹杂汗味,脚臭四处飘荡。教室外,苍松翠柏耷拉着,干枯的野草卷起衰黄,看不见一只鸟飞过,只有苦蝉还在楝树枝头狂躁嘶叫。

一样狂躁的还有“四眼”,自从黑妹正式宣布与他分手开始,他成了一只被斗败的发烧火鸟。

我的爱情鸟她还没来到——我爱的人已经飞走了——这只爱情鸟已经飞走了……”

猛然间遭受“四眼”这般鬼哭狼嚎,谁受得了?文艺委员李思思瞪大一对岩羊丹凤眼:“你个鸟人,好好的《爱情鸟》被你唱成这样,哪只鸟还不飞?” 她不允许人糟蹋他的偶像林依轮。

“摔不死你,还我爱的人?我看你啊,连鸟也不会爱。”我同桌忽地站起来,抓起我那本康熙字典要打“四眼”,幸亏俞芽儿眼疾手快,一把夺下。

“四眼”咆哮起来:“有种你也唱一个,看你是什么鸟!”

“好,好,唱一个。”窗边有几个家伙开始起哄,他们巴不得鸟都飞上天呢。教室立刻变成一锅沸腾的粥,场面有点失控。

突然,黑妹站起身,飞快地冲出教室。

“快,快,‘四眼’,你的爱情鸟飞走了。哈哈哈……”

没等我和俞芽儿反应过来,“四眼”一个箭步追了出去。

“四眼”后来在警局口供,说追到校门口,黑妹却不知去向了。

 

我们怎么能想得到,以这样的方式诀别黑妹啊。黑妹从男生寝室后面的半山腰被担架抬下来,尸体上面盖着一层白布。校门口拉起警戒线,隔离人群。

警察带走“四眼”时,凄厉的警报声响彻云霄。同学们谁也不说话,也没有人看书,几个女生抱作一团瑟瑟发抖。俞芽儿满脸青褐色,目光呆滞,两条辫子发丝凌乱。听着她“嗤嗤”的呼吸声,我真怕她也会出什么问题。

 “芽儿,求求你说句话。你想哭,就哭吧。你要打,就打我吧。千万别只憋在心里……”我几乎要跪下来了。她扑向抬黑妹尸体的担架,被警察挡开摔倒地上,又被我扶起来,已经连续几个小时不说话,也不正眼瞧过我一下。

当晚,学校实行戒严,严禁学生与外界来往,教委领导亲自到校督阵维稳。由于寝室被临时查封,芽儿不得已让阿姨接回了家。熄灯后,我跑去楼下电话亭偷偷给阿姨打电话,想问问俞芽儿的情况。刚拨了两个号码,就被保安揪到值班室去了。匆匆赶来的“近视眼”恨不得揍我一顿,“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添乱。”

后来,才知道我的担心多余了。那一晚,芽儿把所有古诗文都背了一遍。

高考如期结束。我整个人像一只瞬间放了气的皮球,怎么也振作不起来。从派出所出来,我发现自己生病了,近三十八度的高温天却寒意阵阵,好想抱抱俞芽儿取暖。

“黑妹案”疑点重重,性质是自杀还是他杀,令办公人员颇费思量。黑妹是如何把自己吊挂到三米高的树丫上。我和俞芽儿一致肯定,结束黑妹的棉布条从没见黑妹用过。负责询问的老警察,经验丰富,他记录着我们说的每个字,不放弃追问每个重要细节。

我绝不相信,“四眼”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

“请相信法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老警察送我们到门口,挥手说了再见。俞芽儿头也不回,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次等待高考放榜的日子,像喝过撕裂般的毒酒。我做好最坏的打算,经历过一次失败,也不怕再输一次。我跟着爹把南山的瓜地铲平,插上秋山药,又把烂泥清理完毕,播种荸荠籽。原来劳动如此美好,我终于有了快感。 

与俞芽儿好多日不见,仿佛一下子被隔绝成两个空间。我望不见远方,心里少了些牵挂、焦灼、饥渴,却多了点理智、沉着、思索。

“寂寞的站台,无奈的列车,是擦肩而过的分别,还是从来不曾交集的平行线……”我天天写这样的诗歌。我娘怕我像“四眼”一样精神出毛病,硬生生拉我去庙里拜菩萨,求观音娘娘保佑我如愿考进大学。

百无聊赖,聊赖百无。日子,在狗叫叫、鸡跳跳、“垂柳摆风两头摇”的寥廓里一分一秒地消逝,唯独没有来一场暴雨,使万物得以清醒。

那天中午,我爹火急火燎地跑进院子,大声喊我:“大毛,‘四眼’放回来了,你快、快……去看看。”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放下正在切猪菜的厨刀,也不和爹打声招呼,箭一般蹿出台门,吓得乘凉的老黄狗调头躲进柴垛去了。

等我跑到“四眼”家,警车刚要离开,负责调查的老警察坐在副驾驶室里,他朝我摆了摆手,我也向他点了点头。有人从“四眼”家出来,他们看见我,脸上表情各不相同。

“四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死也不出来,他爹拖着左腿,努力地用木支架支撑住身体,一手扶墙壁,一手敲门。

我隔着木门苦口婆心地劝“四眼”,一定要振作起来,不为自己,也该为瘸子爹和死去的娘振作起来。“四眼”他爹是赤脚医生,早些年去隔壁村出诊摔下山谷,被人救起后命保住,一条腿却废了。他娘因此诱发心肌梗死,一命呜呼。当年“四眼”还不满三周岁,瘸子爹发毒誓,一定要把“四眼”培养成大学生,远离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大概命数天定,造化弄人吧,黑妹之死彻底毁了父子梦想。

“吱嘎”,门终于开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四眼”双脚跪地,大哭起来:“爹啊,我的命好苦啊!”

过了几天,这件轰动全县的高复学生死亡案终于有了警方通报。据说案情迟迟没有定论,谢县长大发雷霆,他多次督促公安局长,务必规范从速结案,绝不能砸了“全国治安先进县”荣誉招牌,以造成更大、更恶劣的社会影响。

我又特地去见了负责黑妹案的老警察,那天刚好是他退休的日子,对于我的到来和关切,他显然有点缺乏耐心,冷冷地说:“案子已结,定性自杀。”

“总得有个死的理由吧!”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大声反驳。

多年后,一位警校毕业的同学有机会接触到黑妹的案宗,在我发毒誓保证不泄密的情况下,偷偷告诉我老警察当年欲言又止的真相。

“未婚怀孕,前途迷茫……”他说。

 

“六月的日头,后娘的拳头。”天气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了。

吊扇“吱吱嘎嘎”响,三片风叶子在头顶摇出水波状的圆,却不得一丝凉。我们只得用毛巾一次又一次蓄水擦汗,水珠滴在试卷答案上,蓝墨水立刻污浊开去。

“四眼”热得只剩一条缝着补丁的裤衩,像一只瘦猴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营养不良的青春,在夏季里阵阵骚动。而我赤膊的上身同样嶙峋,只是皮肤比“四眼”白。

“你哪里白了,”“四眼”嗤之以鼻,“要不要我脱光让你的俞芽儿去评评?”

我一边说“好啊”,一边从后背迅速扯下他的裤衩。他连忙夹住双腿,紧紧捂住那家伙,气急败坏起来。

正当“四眼”举着扫帚要向我展开猛烈报复时,一阵敲门声响起。“四眼”犹如老鼠听见猫叫,“哧溜”躲进卫生间。

我大笑着打开寝室门。

“啊,你要死啊。”原来是黑妹和桂香阿姨。黑妹满脸通红,掩面而逃。她肯定被我身上某个部位吓到了,阿姨也尴尬地笑了。  

我抓过衬衫长裤穿上,慌乱地招呼阿姨坐下。

“没事。打扰你几分钟,我有事情想拜托你。”桂香阿姨眼睛扫了一下我们的寝室,笑着等候我的反应。

我示意她移步于走廊说话,顺手关上门,我担心“四眼”已经在卫生间快憋不住了。

桂香阿姨邀我们周末去家里吃饭,说是谢伯伯要为我们做考前动员活动,他特意请了县府食堂厨师长做家宴。

想不到俞芽儿爽快地答应了。

“兄弟就是对门亲,母女哪有隔夜仇”,阿姨的这次顺利邀约,也刚好给俞芽儿一个台阶。

可怜的“四眼”实在倒霉,临出发前肚子闹得很凶,上吐下泻,只好眼巴巴看着刘叔的汽车把我们接走。本来我想留下来陪他,是黑妹强迫我同行。

“你不去,我也不去。”黑妹说,她一点都不关心“四眼”。

俞芽儿高高兴兴地来催我们。我朝“四眼”挤挤眼,对不住兄弟,我选择重色亲友。

“四眼”神情很不屑:“德性。照看好黑妹,她缺一根汗毛,我和你没完。”

这“四眼”自作多情,我才不会去薅黑妹身上的毛。再说,人家黑妹身上的毛与你何干,就算缺一根毛,黑妹不告诉你,你怎能知道呢。

晚宴安排在二楼小餐厅,俞芽儿说一般有重要客人或者重要聚会才上楼吃。我有点受宠若惊。一进门,俞芽儿亲哥哥俞非热情地同我们握手,并掏出名片做了自我介绍。他是县第一棉纺厂人事科副科长,很健谈,爱说些天南地北的话,引得黑妹时时笑出声来。

气氛和谐,谢伯伯很和气,给我们斟酒、倒饮料,并一个个询问我们工作学习情况,不时点头微笑,不时指导几句。

晚饭后,俞非约黑妹上三楼看皎洁的月亮去了。临回前,我也上三楼找他们,我瞥见他俩靠得很近,月光下俞非的左手清清楚楚在黑妹腰间飞快地游走……

 

黑妹决绝分手的行为,让“四眼”十分恼火。有一次,他把她堵在女厕所门口,非得问清楚她为什么突然不爱他。

“谁爱你啊?”黑妹狠狠地推了一把“四眼”。地上滑,“四眼”向后倒去,慌乱中扯住黑妹的衬衣,两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滚作一团。这一幕被值周老师看见,扣掉了我班月考核分,气得近视眼班主任大发雷霆:“非奸即盗,盗亦无道!”

鉴于发生如此斯文扫地之事,近视眼下达一项死命令:高考结束前,男女同学不得私下单独接触,更不准传纸条写情书。

同学们哄堂大笑,哈哈,考验大家真爱的时刻到了。几个羞涩的女孩,纷纷低下了头。我对“四眼”的行为十分鄙夷,好在俞芽儿不动声色,照样给予我如晚风般的温柔。

遭受打击的黑妹在接连几次模拟考中,成绩全是一塌糊涂。她整天神色恍惚,不和人说话,对俞芽儿也爱理不理的。黑妹还学会了逃课,有几次直到晚自习结束,才回到寝室。

俞芽儿问黑妹为什么常去校外,她只管低着头,一个劲儿哭。

俞芽儿脾气上来,当众警告“四眼”离黑妹远一点,否则让他好看。

其实,我是想替“四眼”说几句公道话的。爱上一个人有什么错,黑妹没必要弄得这般死去活来吧?但我没有说出来,快高考了,哪有心思管别人闲事。我当然也没有劝说黑妹一句诸如“想得开些”“一切都会好的”的话。不过,我认为这样劝慰,太过矫情,最终还是闭了嘴。

直到俞芽儿瘫在地上嚎啕大哭,我还是不敢相信黑妹就这样死了?而这一切,竟发生在高考的前夕。

由于睡眠问题,我整个人迷迷糊糊,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完成高考答卷的。最后一科结束,我回寝室背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去找俞芽儿。宿管阿姨告诉我,她被一辆轿车接走了。

那一刻,我像失去了主心骨,身子发飘,两条腿有气无力,心口如塞住一团东西,喉咙口膻气很浓。回到家,倒头便睡。

七月下旬,高考成绩放榜,对于“超出最低控制线三分”这样惊心动魄的结果,我没有多大的紧张,第一个把填报好的志愿表上交给近视眼老师后迅速离开,怕内心的压抑再次面对俞芽儿时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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