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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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见过比我爸更讨厌猫的人了。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只要是看见有猫溜进我家的院子，我爸必定抓起扫帚，猫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连追带撵，嘴里还喊着“谁家的猫崽子，真欠揍！”他挥舞着扫帚，直到把猫赶出我家的地盘方才罢休。
他越讨厌猫，我就越发喜欢猫，我天天放学后就跑到邻居丫蛋家，去看她家的两只白猫，先把那只大白猫抱起来用脸颊亲一亲，再把那只小白猫抱在怀里，它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对我喵喵叫着，抚摸着它一身光亮顺滑的毛，我的心里拱出一个毛茸茸的心愿：要是我有一只猫该多好。丫蛋妈看出了我的心事，有一天，她抱着刚出生的猫崽来到了我家。
我爸看见她把一只蠕动的小猫崽放到炕上，顿时脸色黑了下来，说：“丫蛋妈，我和你说过，我家不养猫！”丫蛋妈陪着笑，说：“你家栗子喜欢，就给孩子养一只吧！”我简直要急哭了，带着哭音央求着：“爸，就留下这只猫崽吧！你看看，它毛茸茸的，多可爱！”妈妈也在一旁替我求情，可是爸爸猛地起身把猫崽抱起来，递给丫蛋妈，“多谢了，我家不养猫！”丫蛋妈同情地瞅了我一眼“栗子，以后还是去我家看猫吧！”说着转身走了，我嚎啕大哭，冲着爸爸喊：“为啥你不喜欢猫，咱家就不能养猫？”爸爸没吭声，转身走出了屋子，泪光里，他高大的背影像一株挺拔的红高粱。
妈妈叹了一口气，拍拍我的背，擦掉我的眼泪，缓缓地说： “咱家原来养过一只猫的。”
我惊奇地看着妈妈，问：“那只猫呢？后来为什么不养了呢？”妈妈陷入回忆里，慢慢说道：“那是因为老黑让你爸伤了心。哦，老黑是以前那只猫的名字。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还是七十年代呢。我和你爸刚结婚不久，春天的时候，家里的母鸡刚刚孵出了一窝小鸡雏，有十几只，金黄的小绒团一样，招人喜欢着呢，尤其是你爸，看着这群鸡雏，他都看见了它们变成大公鸡大母鸡的样子，那时候日子穷得不知道咋形容啊，让你爸对这些鸡雏充满了幻想。这十几只鸡雏长大了，天天产蛋不说，逢年过节还能杀只鸡改善一下生活，这是咱全家的希望啊！可是有一天我和你爸从稻田干活回来，我俩头一件事就去外屋看小鸡雏，走到放鸡雏的地方，我俩惊呆了：里面一只鸡雏也没有了，只有老母鸡惊慌不安，急得喔喔地叫唤。我和你爸跑出门外，四处寻找，终于，看见了惊人的一幕：在柴垛下面，老黑正在津津有味地嚼着小鸡雏残余的爪子，你爸气得浑身打颤，一下子扑过去，把老黑抓住，然后猛地把它摔在地上，然后举起来再摔，直到把老黑摔断了气。十几只鸡雏没有了让你爸伤透了心，这都是老黑的过错。从那以后你爸就发誓不再养猫。”
我听了妈妈的讲述还是没太理解我爸，鸡雏的死固然让人伤心，可是也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把老黑惩罚至死吧？我转念又想，都说猫有九条命，老黑也许现在还活着呢！
时光荏苒，妈妈前些年因病去世，一眨眼我和弟弟都结婚成家，老屋里就只有爸爸一个人了。
有一天，我回家看爸爸，刚走进院子就愣住了，只见我的爸爸坐在葡萄架下的凳子上，怀里搂着一只猫，正在打瞌睡，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几个月没见，爸爸又苍老了许多，葡萄叶的影子映在他布满皱纹的额头，几个月前染黑的头发又变得苍白了，我心里一酸：我那个像一株红高粱一样高大挺拔的爸爸，一天天走在变老的路上，时光能否慢一点往前走啊，让他老得再缓慢一点？猫看见了我，喵的一声，把爸爸惊醒，他看见站在面前的我，又惊又喜。我指着他怀里的猫：“爸，你忘了你的口头禅‘我家不养猫’吗？”我爸听见我的打趣，笑了：“丫蛋家的猫又下了一窝崽，我一个人怪孤单的，就抱回来三只做伴。”我惊讶不已，好家伙，我那无比讨厌猫的父亲竟然一下子抱回来三只小猫，我知道他心里真的是太孤独了。
爸爸吹了一声口哨，喊着“小黑”“栗子”，话音刚落下，只见两只小猫从仓房跑出来，窜到爸爸腿上，爸爸搂着三只小猫，脸上露出宠爱的神色。爸爸开心地说：“小黑可机灵了，栗子有点傻。”我看着爸爸，假装嗔怒：“怎么还把我的名字给猫用了？”爸爸嘿嘿笑了：“这么一喊，就像喊你呢！我的眼睛忽然一酸。”
爸爸指着长着灰色豹纹的小猫说：“这只猫叫抓抓，别看它个头小，抓老鼠可厉害了，隔三差五叼个老鼠跑进屋，它先不吃，就用爪子来回逗弄着玩，直到玩够了，才把老鼠吃进肚子。”接着他又摸着怀里那只白色的小猫，说：“这个栗子，有点傻气，不过和我最好，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刚放好被子，它就哧溜一下钻进被窝等我，可会撒娇啦。”他又把那只黑色的小猫指给我看：“这个小黑，就是爱睡懒觉，嘴馋得很，就爱吃带鱼……”
看着爸爸对他的几只小猫如数家珍，就像回忆自己孩子的儿时趣事，我不禁咯咯笑了，把他怀里的抓抓抱过来，也许是看着我陌生，抓抓缩成一团，两个眼睛特别明亮，它望着我，我把它放在地上，它立刻跑到爸爸身边，蹭着他的裤腿，爸爸的神情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把它抱起来，一会儿亲亲栗子，一会儿亲亲抓抓，喃喃着：“这三只猫就是我的孩子。”我笑着问：“爸爸，猫是你的孩子，那我呢？爸爸乐了：你还吃猫的醋啦？我是打个比喻，猫在陪伴我的时候，和你们是一样的。”
中午丫蛋妈来坐一会儿，对我说：“你爸拿这几只猫可当回事了，每个礼拜去赶集的时候，都会买几条新鲜的带鱼，回来收拾干净，煎得金黄，给这三只猫吃，他自己都不舍得吃一口……”接着丫蛋妈叹了一口气：“人老了，最怕孤独啊！”我听了眼睛潮湿，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常回家看望爸爸。
有一天早上，我还在床上睡觉，一阵手机铃响把我惊醒，我拿过手机接听，是爸爸的声音，电话里的他哭得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在我的印象里，他一贯坚强，几乎没见过爸爸哭。我吓得立即坐起来，问：“爸爸，怎么了？发生什么了？”爸爸哭着说：“我的抓抓已经三天没回家了！”我的心先是镇定了一点，还好不是天大的事，接着赶紧安慰他：“别担心，以前不是也有过猫不按时回来的情形吗？也许是出门贪玩，忘了回家，过几天就回来了。”爸爸依然大声哭着说：“以前就是一天不回来，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我担心它是不是死在外面了，前几天它就不爱吃东西……”
我反复安慰爸爸，可还是不放心，吃过早饭就立刻赶回了家。
院子里静悄悄的，推开房门，看见小黑和栗子正在炕上嬉戏，爸爸不在屋子里。我先来到后面菜园，没有看见人影，又去仓房寻找。当我站在仓房外面往里看，我被震惊了，看见了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幕：
靠墙而立的旧衣柜上面，摆着一只猫，头朝下耷拉，好像睡着了一样。看着那僵硬的姿势，看出来它已经死了。我爸正双手捂着脸，只看见他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我推开门，喊了一声爸。爸爸就像没听见我的叫唤，还是保持那个姿势，我看见他捂着脸在哭。看着年过七旬的爸爸为了一只猫这样悲伤，我还是有一点不理解。
“爸爸，明天我再给你要一只和抓抓一样的猫，也是抓鼠能手！”
爸爸抬起头，他的眼睛红红的，泪水又滚落出来。
“谁也没有我的抓抓好！”爸爸像个任性的孩子，我给他擦掉眼角的泪水。
爸爸抬起头，哽咽着说：“我找了好几天，几乎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我是今天早晨进仓房，看见了抓抓，我猜一定是它这几天躲在哪里了，感觉自己快死了才在夜里踉跄着找回家来，就为了离我近一点。”说着爸爸又哭起来。
他边哭边说：“你不知道这几个猫孩子给我带来多少快乐。我在菜园子种菜，它们几个就跳到我的后背上，陪我一起干活。我坐着歇着，它们就跳到我怀里，蹭着我的脸，让我给它们挠痒痒，吃饭的时候，它们跳到桌子上，陪我一起吃饭。我走到哪它们就跟到哪，就和你们小时候一样粘人，它们哪里是猫啊，它们是我的孩子，给我做伴来的！你和你小弟，能天天回来陪我吗？天天陪我的是这三个猫孩子。”
爸爸一边哭一边说，我在爸爸含着泪水的讲述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只剩下深深的自责。我原来以为只要几天回去一次看看爸爸就是孝顺他，只要给他多买些吃的用的就是孝顺他，我真的太不懂爸爸的心了。
爸爸和我把抓抓葬在后园的樱桃树下，爸爸看着樱桃树下那一片新土，喃喃道：“抓抓，你有九条命，哪天再回来给我抓老鼠吧！”
“爸爸，它会回来给你抓老鼠的！”我紧紧握住了爸爸的手，再也不想松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