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
那是一个夏夜,从充国广场走过,上百台放映机欢聚一堂,竞相播放。如此宏大场面前所未有,让人震撼,只可惜观众寥寥无几。这是相隔二十年后,第一次看到露天电影,似曾相识,物是人非。
恍惚间,童年看露天电影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如烟似雾,袅袅萦绕,像母亲灶头飘起的缕缕炊烟,温暖,踏实;像父亲田野扬鞭划犁的一声吆喝,深远,厚重。
黄昏,村里的喇叭响了,一定有电影。
这是童年的每一天,从太阳初升到暮色四合,极力盼望的一件乐事。
王河村没有放映机之前,只能等待乡政府进村巡回播放电影,大概一年才能轮回一两次。春夏秋冬,盼星星,盼月亮,戏场的喇叭传来欢快的歌声,就知道,电影进村了。左邻右舍们站在自家门前,开始互相传播消息,商量着晚饭后,结伴同行。小孩高兴得晚饭吃到一半,扔下碗,一溜烟跑了,后面传来大人的责骂声,电影能当饭吃吗?小孩才不去理会这些。一个个瘦小的身躯在暮色中闪烁,东家串西家,相约一大群,早早到戏场等候。戏场在村子中间,最宽广的河边上。一座戏台,面朝南,空荡荡,春秋两台戏时,热闹几天,其余光阴,它在寂寞中孤守着村子的文化根基。电影来了,戏台派上了大用场,一张黑边的白屏幕,四角用麻绳绑在戏台上,昏黄的灯光下,格外耀眼。放映员迟迟不来,戏场里热闹非凡,男人们嘴里叼着烟,含混不清地闲扯着。女人们头碰头,挤眉弄眼,咯咯笑着,说着。小孩绕着场子追赶,躲在屏幕后扮鬼脸。这就是等待放映的前奏,漫长而又热闹。
放映机在一大群人的前簇后拥中抬过来,放在戏场正中间,放映员连电线,开灯,调试,一束强烈而笔直的光照向大屏幕。好奇捣蛋的小孩在光束中,做着手影戏,影子投射在屏幕上清晰可见,听到责备声,才从放映机旁撤退,避开镜头,以便电影顺利放映。喇叭里,歌,一曲接着一曲,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人群有些躁动,急性子人呼喊着,咋还不开始,快点呀,晚上喝了一碗汤,等到这个点,又饿了。话音未落,大大小小的目光转向放映员,他仍在拨弄着每一根线,每一个按钮,不慌不忙。歌声戛然而止,戏场里只剩下呼吸声。电灯熄灭,大屏幕上画面由远而近,逐渐扑入台下观众饥饿的眼睛。黑白影片《地道战》《地雷战》第一次走进我的心里,每当想起游击队员振臂高呼:“同志们,冲啊!”不觉心头一颤,眼眶潮湿。彩色影片《奇情侠侣》中惩恶扬善,匡扶正义的蒙面女侠,解开面纱的一刹那,她那张精巧绝伦的脸,成了我幼小心灵中永恒的美。
后来,村里有一家人买了放映机,全村人像过年一样高兴。那家是村里有名的大户,家底丰厚,买下村里的饲养院当作电影院。饲养院是解放后农业社的共有财产,是全村骡马牛驴的集中饲养地。院子宽敞,一面围墙临街,三面是牲口圈,两扇白杨树柴大门有三米宽,一道齐膝盖的门槛横放着,有车子出入时,门槛会被立起来。这座具有历史意义的饲养院就成了王河人最惦念的地方。沿着临街围墙栽了两根粗木棒,将大屏幕的四角用绳子固定在木棒上,正对面的屋檐下是放映机。夜幕降临,架在饲养院门口梧桐树上的喇叭一响,全村人知道,晚上有电影。
一场电影两毛钱,两场连放三毛钱,一张票可以带两个人。两毛钱,哪里有啊?真有两毛钱,可以买四个生字本。怎么办?电影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甚至超过了过年时的一件新衣服,一双新鞋子,一块红烧排骨。有多少像我一样的小孩,晚饭后就开始琢磨,怎样把自己变成一只飞蛾,或练就一套隐身术,骗过守门兄弟的眼睛。
饲养院的电影刚放映时,大人省吃俭用满足孩子的愿望,看的人很多。我也不例外,磨烂嘴皮,从父母那儿要来几毛钱,和朋友商量好计策,今晚我带她,明晚她带我,来之不易的一点钱,合伙使用,就可以轮流着多看几次电影。入场前,饲养院大门口真可谓惊心动魄。两扇白杨树门关一扇,开一扇,守门的兄弟俩像过年刚贴上门的秦琼和敬德,凶神恶煞,左右各一,站在高高的门槛上,睁大眼睛,盯着门外的人群。大人们掏出两毛钱,想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小孩却有很多鬼主意,乘此机会,前拉后扯,推推搡搡,挤来挤去,乱作一团。那兄弟俩手把门框,拼命喊,排好队,不要挤,慢慢进。人群像一条摇头摆尾的长蛇,前后左右摇摆着,门扇发出“咯吱咯吱”的摇动声。小孩故意手拉手将大人夹在中间,守门的兄弟俩随着挤向门口的人群摇来晃去,举起的手指,从前数到后,从后数到前,票没点清,人群猛力向前一涌,没票的小孩夹在人群中,从守门兄弟俩的胳膊肘下一窜而进。有多少回,我也是这样混进去的。挤破门槛进来的人,倒吸一口气,叽咕着进这扇门还真不容易,花钱、费力,还遭人误会。
白天让人懒得看一眼的饲养院,到了夜晚却灯火璀璨,坑坑洼洼的院子如积水空明,人影横斜,三面牲口圈粗糙的墙壁上悬浮的麦草和泥巴,也散发着温热而柔和的光。小孩站在院子中间,大人蹲在屋檐下的柴草上,眼巴巴地盯着大屏幕,等待上演。春天和夏天,一场电影完毕,总觉得时间太短。冬天,遇到刺骨的寒风,或鹅毛般的大雪,时间就变成了刺在脸上的刀子、踩在脚下的疼痛。人群推来搡去,挤麻子,是最好的一种取暖方式。三九天,天寒地冻是无法阻挡看电影的热情的。《湘西剿匪记》《高山下的花环》《少林寺》《康熙大闹五台山》《无极鸳鸯腿》《落花坡情仇》等好多影片,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乡村的夏天是忙碌的,除此之外,电影常有,可珍贵的两毛钱不可能常有。
为了一场电影,总得想办法。暑假,是挖半夏的好时间。收割完麦子,四五个好朋友相约,扛起镢头,挎一个小篮子,爬山越岭,从一片麦地到另一片麦地,寻找半夏诱人的绿苗。那个暑假,我很卖力地挖半夏,半夏却一点也不同情我,待将刚出土的泥疙瘩洗净、晒干,上秤,总共一斤。卖半夏,得去二十里之外的白驼镇,白驼,单日逢集,半夏的行情忽高忽低,得碰运气,一斤最高二十元,最低九元。那一日,我的运气真好,辛苦了一个暑假,获得二十元,拿在手里沉甸甸。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桶金,激动的心难以自已。吃了碗凉粉花去一块,买了三尺布花去八块,私藏五块,剩下的拿回家交给母亲。自从有了私房钱,隔三差五看场电影成了我最大的乐趣。
露天电影,童年的美好时光已离我远去,回故乡的路是那么漫长,越走越远,终究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