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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连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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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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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人的梦亮了

一九八七年,我家通电了,彻底告别了黑灯瞎火的日子。

大哥作为农村第一批电工,跟随工程队,驻扎我们村,开始了户户通拉电工程。我们村没公路,有一条崎岖的山路,手扶拖拉机、架子车方可勉强通过,其他车只能遥远张望。大哥每天开着手扶拖拉机,载着绳索和工友们去十里外的公路站搬运电线杆,一根电线杆,钢筋混泥土铸造而成,沿途运送,全凭一批强壮的电工。村里人每天朝山头遥望,一排电线杆慢慢走向村口,走向村子的大街小巷。一根根粗黑的电线悬空而来,钻进每家每户的房檐,燕子、麻雀落在上面,载歌载舞。

我家住村口,村里的第一根电线杆栽在我家门口,电线也从我家屋檐引进、引出,我高兴得手舞足蹈。

记得那晚,村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人都相继涌进我家,看明晃晃、亮堂堂的电灯。小孩兴奋极了,手拉手,挤在人堆里,与光与影子捉迷藏。大人们笑得合不拢嘴,在亮如白昼的房屋里,额上皱纹间卷裹着的一两颗小土粒,清晰可见。他们刚从田里回来,没来得及抖去一身的尘埃,听说我家亮起了村里的第一盏电灯,急忙赶来看。来来往往,出出进进的人们都说着同样的一句话,有电就是好,一盏灯,照得满屋子亮堂堂,和大白天一样,新社会真是好。

爷爷坐在炕角落,“吧嗒,吧嗒”吸着水烟,满脸堆笑,又有些骄傲的神气。夜深了,人群散去,爷爷讲起了他第一次进城的故事。有一年,他去县城找我大伯,晚上,大伯将他安排在县城最高级的招待所住宿,想让爷爷好好享受一下城市生活。伯父带爷爷走在通往招待所的街道上,灯光明亮温暖,人影错综繁多。爷爷想:我们农村人在黑灯瞎火中推光阴,这个点,早已进入了梦乡,城里人真奇怪,一点都不知道节俭,竟然在大街上安装电灯,太浪费。招待所三层楼,灯光四射,如一块巨大的透亮水晶。服务员打开二楼的一间房子门,随着“啪”一声,屋子瞬间洒满了雪白的光。大伯安顿好爷爷便离开,爷爷看着雪白的墙壁、雪白的被褥、雪白的床单、雪白的地板,他觉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生怕自己身上的乡土气息弄脏眼前洁净的一切。直到眼睛看累了,他才想起关灯睡觉,大脑里闪出大伯的嘱咐,开灯、关灯只需拉一下灯绳就好了。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灯绳,灯泡忽闪忽闪,就是不灭,一拉,灯灭,放开手,灯亮,一明一暗,折腾了无数次,还是那样。最后,爷爷为了省电,手一直拉着灯绳到天明。大伯来了,爷爷还不肯松手,大伯见状,哭笑不得,说,灯绳拉至“啪”响一声是关,再拉一下,“啪”便是开。爷爷试了几次,果真如此。大伯笑着对爷爷说:“爸,你昨晚惊险的一夜,如果传出去,准会让城里人笑掉大牙。今天,出了这个门,你的故事会被永远关在这间房子里,让它飞不出去。”

爷爷讲完他与电灯的故事,看着门后墙壁上吊着的长长灯绳,花白的胡须上下抖了抖,笑了,我们大家都笑了。我说:“爷爷,你真笨。”爷爷说:“都是农村人没见过世面惹的祸。现在,我们村有了电,啥时候像城里人一样,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就好了。”夜已深了,我们各回各屋,伸手拉一下灯绳,“啪”满屋子明晃晃,又“啪”一声,黑夜闭上了眼睛,梦里,灯光如昼。

我家通电以后,村里人羡慕极了,都天天盼望着自家快点儿亮起来。大哥和他的电工队友们格外忙碌,腰间挎着工具包,在电线杆上爬上爬下,架电线,为每家每户引线、走线,安装电表、灯泡、灯绳,讲解有关正确使用电的常识。没多久,我们村都通了电。一群任劳任怨的乡村电工拉着电杆、电线,翻山越岭,走向更偏僻的村庄,为村民们带去光明。

家家户户通电了,山村的夜晚终于有了星星点点的亮光,人家的窗户里、门缝里透出的光,足以温暖漆黑中孤独的鸟窝,寂寞的大树和历史的尘埃。

村里经济宽裕的人家,用上了60瓦的灯泡,过新年时,甚至用100瓦的灯泡;吃公家饭的人家,用上了电棒;贫困人家,也亮起了15瓦的灯泡。一盏盏灯,或黄晕、或刺眼、或柔和、或雪白,点亮了农家简陋的小屋。一个村子不大不小,家家户户打开门窗,山村像黑夜的眼睛,一闪一闪,充满感激的光芒。关上门窗,山村连同黑夜一起沉睡,梦中有光,有故事。

电给山村带来了光明,也给贫困人家带来了烦恼。个别贫困户因交不起电费,仍在黑暗中摸索。他们依旧过着“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灯头朝下”的生活,或者为了省电,借着月光做晚饭,烧炕,喂猪,迫不得已时才开一小会儿灯,他们的小日子在一滴油、一度电的挤压中,才得以艰难地延续。村里也有一两户经济宽裕的人家,买了14寸的黑白电视机,成了山村一则爆炸性的新闻。每天晚饭过后,大人、小孩都向他家跑去,炕上、地下坐满了人,去迟了,只能靠墙、靠门站着,等待他家的电视开演。看一次电视,活生生的人物、动物、植物,精彩的情节一直萦绕在心头,失眠、做梦的不仅仅我一个。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家也拥有一台电视机,但那只能是一个梦,一个美好的梦。

路灯,山村人没有想过,太奢侈,但回到山村的城市人,想过,他想让农村的夜晚亮起来。

那年,嫂子领两岁半的小侄儿从上海来老家避暑。小侄儿对农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充满了好奇,他喜欢老家的马、牛、羊、猪、骡、鸡……阳光下,感受着清风拂面,听着鸟语蝉鸣,他兴奋至极。可是,到了晚上,面对一盏60瓦的灯泡,他却哭起来。边哭边闹:“屋子里怎么这么黑,我要到外面去看五光十色的路。”嫂子拿他没办法,只好带他走出院落,无边无际的黑暗立即聚拢而来,小侄儿哭得更伤心了。嫂子对他说:“这是农村,没有路灯,哪儿有五光十色。等我们回到上海,再看五光十色的路好不好?”小侄儿不解地问:“农村为什么不安装路灯?”父亲拿着手电筒走出来,摸了摸孙儿的小脑瓜,说:“现在,农村还很落后,有照明的灯已经很好了,不过,以后农村一定也像大上海一样,电灯电话,楼上楼下。”

父亲的这一句“电灯电话,楼上楼下。”是爷爷当年的梦想,也是父亲的梦想,更是千千万万所有农村人的梦想。

去年,嫂子和22岁的侄儿来老家探亲,一进村口,便是一声时隔20年的惊叹。20年前,嫂子第一次来农村,她惊叹大西北农村的贫穷与落后。20年后的今天,她惊叹大西北农村的跨越式发展。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变化是真的。如果说上帝能创造奇迹,那么,中国的农村人做到了上帝才能做到的事。20年前低矮破旧的土坯房不见了,眼前是一排排整齐美观的小二楼。嫂子兴奋地说:“这不正是好多生活在上海的人,做梦都想拥有的别墅吗?”不远处,高楼稀疏,与山与天相连。坑坑洼洼、泥泞的羊肠小道不知去向,通向村子深处的是一条平坦、宽阔的水泥路,两旁绿树成荫,鲜花盛开,枝条掩映中的太阳能路灯排列成行。小卖铺门前,坐着的老大娘、老大爷、小伙子、年轻媳妇儿手拿手机,专注地玩着微信、抖音、快手,时而欢笑,时而沉思,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忽然,一位大嫂高举手机,唱道:“我本是女孩人家,心肠软,悔不该门外做针线。那相公进门有人见,又说长来,又道短……”边唱边转圈、甩袖,录视频。大西北的秦腔就这样在快手上得以传承。嫂子又是一声惊叹,转身对儿子说:“那年,我们回老家,这儿只有照明灯,没电话,没电视,没……你看看现在,农村网络普及,连老太太都玩直播了,真是难以想象。你爷爷的愿望,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真变成了现实。”

晚上,我们一家人漫步在老家的街道上,灯火辉煌,树影摇曳。两旁楼房的窗户里传来电视机不同频道的声响,乐声、说笑声、鸟鸣声、流水声……交织着,变幻着,奏响了一首农村奋斗的壮丽之歌。凉风习习,我们都沉醉在山村的乐声和灯影中。嫂子突然取笑儿子说“20年前,你在爷爷家哭闹着要看五光十色的路,现在低头看看,脚下五彩斑斓,再抬头望望,街灯、星星已连成一片,农村的夜晚真亮啊,仿若梦境。”侄儿不好意思地说:“你还记着,我那时的要求是有点高,不过,那也是所有老家人的美好愿望,现在不也美梦成真了吗?”我们异口同声说:“是”街灯随之晃了一下,比以前更亮了,好像来自大山深处的感动。

社会在变,时代在变,农村发展的步伐分分秒秒在加速。近年,国家能源局重点帮扶项目像一缕温暖的春风吹进清水大地,清水县20兆瓦光伏扶贫电站和617户户用光伏发电系统全部并网发电,惠及每一户建档立卡户和精准扶贫户,山村人的梦亮了。

从我家通电说起,33年,家乡发展的道路一片光明,电灯电话,楼上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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