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王连芳的头像

王连芳

网站用户

散文
201806/10
分享

我的父亲

   

                              

严肃、少语、冷漠 、做事却很认真,这是我刚懂事时对父亲的看法。

自我记事起,父亲整日忙里忙外没时间和我说话。只有吃饭时看到满脸严肃的他,我有点怕就急忙躲开了,然后去寻找自己温馨的依靠——奶奶。

父亲天生一张不会笑的脸;天生一副不会拐弯的直肠子;天生一张不会柔声细语的慢嘴巴。但他勤劳善良,喜欢帮别人做事,因此他有了“蔫人”的绰号。

我上学之后,开始慢慢的和父亲接近。因为听别人说,父亲上学时曾考过全县第一名的好成绩,后来因家里穷,他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了叔叔,自己留在家里干农活,我对父亲的敬意便油然而生。

父亲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冷漠,但他从来不骂我,也不打我,渐渐地我对他的怕也消除了。学习上需要买什么东西,只要我一开口,父亲总是东拼西凑,一毛两毛想法设法给我钱,满足我的愿望。当我捧着一张张奖状满怀兴奋的站在他面前时,他会伸出粗糙的像千年老树皮并且布满老茧的双手接过奖状,神情庄重的扫一眼,然后就地找个地方坐下,双手举起奖状说道:“让我看看。”接着他会一字一句的念上面的内容,随后只说一个字“给”,便把奖状送还我手中。此时他的脸色稍有缓和,语气也不像平时那么僵直,我能感觉到父亲顷刻的高兴。

在我的学习方面,父亲虽然不直接给我施加压力,但他的辛勤劳作无声地告诉我,农民的孩子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改变命运。我终于如愿以偿的考入县重点高中,初到一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陌生环境,没有朋友,举目无亲。第一次听到老师讲普通话,上课也听不懂。晚上二十多人住着大通铺,吵闹声,窃窃私语声很难睡着。半学期结束,我不但学习倒退严重,而且还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头疼得像要炸裂似的,中药西药喝了无数也不见好转。有一次周末我回到家里,父亲晚上八点多才从田里回来,他一进门看见我被头疼折磨的痛苦样子,急忙放下铁锹和扁担对母亲说:“蛟龙寺的主持在三里村化缘,我听说找他看病的人很多,而且很灵验的,我带娃去看看。”母亲端来了已盛好的鸡蛋汤和饼子说:“快吃饭,现在太晚了,明天再去吧。”而父亲却朝着我说:“乘这个机会,我们快去找他,明天他就走了。”说着父亲已经几步跨出了大门,我跑步跟了出去,后面传来了母亲的责怪声。

秋天的夜晚,繁星满天,冷冷的月亮如同一面大玉盘从东边的山头缓缓升起。山间弯弯曲曲的小路,近处的大树小树,田间地头的庄稼都看得清清楚楚。远处的大山小沟波浪起伏,轮廓清晰可见。一阵山风吹来,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只有我们父女俩的身影一高一低在闪烁。父亲的步伐越来越大,脚步越来越急促,我在后面几乎是小跑。白天走过的三里村只有三里路,也没有感觉今晚这么远。星星点点的灯光带给我希望,终于到了,我有点欣喜。父亲带我走进一户人家,打听蛟龙寺主持今晚在谁家。那位叔叔很遗憾地说:“你们来晚了,他去李沟村了。”我很失望,父亲见此情景,连忙对我说:“这儿距离李沟村只有两里路,我们一会儿就能赶过去,快跟我走。”

父亲一向是很执着,做什么事很认真的人,我也拗不过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和他一起赶路。身后微弱的灯光慢慢消失了,我和父亲又朝前方的山路走去。这时,父亲走得更快了,大概是走下坡路的缘故吧,我也比以前跑得轻松了。冰冷的月光下,一条细如银带的山路在我们的脚下无休止的延伸着,此刻广阔的天地间只听到父亲急促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偶尔传来几声鸟儿的鸣叫,我再也不觉得那是清脆的歌唱,而是令人害怕的噪音。晚上我也失去了方向感,不断地追问父亲什么时候到。父亲鼓励我说:“现在快到了,我们下了这座山,沟底便是李沟村。”绕过一道弯,我看到了眨呀眨的点点灯火,近了,近了。在黑暗中跋涉的我一下子有了战胜恐惧的力量,村落就在眼前。

我看了看表,已经十点了。父亲正担心没地方打听主持的去向,忽然听到村头有人咳嗽,父亲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幸好那人和父亲认识。他问清原因,迅速带我们去找主持所在的地方。那位主持被父亲深夜拜访的真诚所打动,很热情的给我做了做法术,还给我画了随身佩带的符以及燃烧后冲水喝的符。父亲千恩万谢后,我们又踏上了回家的路。

李沟村到我家五里路,这条路我最熟悉不过了。沿着小河一直走,小河会送我们到村口。想起小河,我的脚步轻快多了。这时已经十一点了,高高挂在当空的月亮俯瞰着大地的一切,包括父亲和我。父亲走在前面,感觉到我老往他跟前挤,知道我害怕了,就放慢脚步和我并排走。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他边走边给我讲他上学的事。父亲的故事驱散了月光的冷气;驱走了晃动的黑影;驱走了我心里对传说中鬼的惧怕。潺潺的小溪此刻是那么柔美,动听。这一夜的赶路看病,我真正懂了藏在父亲心灵深处的爱女之情,尤其像父亲这样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能主动给我讲自己的故事还是第一次。

后来我头疼的病莫名的好了,也顺利地上了大学。那年国庆放假回家,正好母亲到上海看望哥哥去了,父亲一个人在家。看到我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他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对我笑。我有些意外,仔细看了看父亲微笑的脸,虽然已是千沟万壑,丛林发白苍老 ,但很慈祥,也很和蔼。这时,父亲放下手中的活,用手拍了拍膝盖上的土灰,再用毛巾擦了擦手,拉开柜子拿出两个又大又红的苹果让我吃。 我很吃惊,二十年过去了,父亲第一次给我找吃的,以前都是奶奶或母亲这样做。看着手中的苹果,我怎么也舍不得吃,也有点不相信这是父亲给的。

我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父亲从衣柜里取出一双雪白的棉袜子,递到我手中说:“前几天我们村里有庙会,我给你买了一双袜子,天渐渐凉了,你拿回学校穿吧。” 我接过袜子,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怕父亲看见,忙找借口躲开。那一夜,我把袜子放在身边生怕它飞了,这是父亲第一次亲自给我买东西,亲自把东西送到我手中。

那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高兴、激动、难过。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各种复杂感情蜂拥而至,也许是一时还难于接受这份变得过于浓烈的父爱吧。

二 

      三年前,母亲因脑梗塞突发,抛下父亲一个人先走了,父亲便随我们来到县城生活。

      父亲在乡下时田地里,家里的什么活都干,他身体还好好的。不知为什么,一到县城,他走起路来都很困难。为此三哥给他买了一副能上下升降的拐杖,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倾向拐杖,反而走得更慢了。

父亲和大哥大嫂住在一起,刚开始我们兄妹几人要求父亲吃完饭后下楼去走一走。要么去姐姐家,要么去我家,这样他就不再孤单,还顺便舒展舒展筋骨。没过几个月他就不行了,走路时连脚都抬不起来,单脚摩擦前行。过马路时一步一步往前挪动,看着让人揪心,上下楼成了大问题。每次我在四楼听见父亲的咳嗽声和拐杖声从一楼传来,等半小时才听到他的敲门声。我打开门,只见父亲大口大口地喘气,以前他在老家从南山爬到北山都没这样喘过气。后来,我们为了他的安全,不再让他出去锻炼了,如果他自己觉得身体还行,就下楼去透透气。

     每到周末,我会带着孩子去看父亲,他目光呆呆的,我问一句,他才回答一句。平时他眼睛总是朝着一个地方看半天。

父亲已经七十五岁了,不说别的,一看他那双手就知道他的人生。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以同样的心情干着同样的活,阳光风雨在他的脸上,手上抒写了他充满沧桑的经历,生活的重担压弯了他魁梧高大的身躯。但是,父亲有一颗坚强,善良,乐观的心。从小到大我看到的是父亲严肃,自信、执着的眼神,没看到过父亲忧伤流泪的面孔。就是要离开老家的那一刻,他也强作镇定,没让我们几个看出他的难过。可是,今天我却看到父亲流泪了。看着父亲脸颊上的那颗充满辛酸的泪,看着他用那双布满老茧的粗糙的手拭去泪的一瞬间,我的心真的很痛,很痛。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明白父亲对母亲的思念竟是如此的厚重,对家乡的怀念竟是如此的强烈。以前父亲把一切都藏在心里,那是因为有呆在家乡的那份踏实,因为有母亲的那份唠叨,让他感到很欣慰。可是现在,他面对陌生的城市,只能与孤独为伴,久而久之,凄凉的思念再也无法控制。面对小女儿——我,父亲终于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他说:“我在这儿,一天时间怎么那么漫长。出去又没一个认识的人,到处是车,我一点都不开心。等过完年,我就回老家去住,你妈在该多好啊!”听了他的话,我劝了半天也没用,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心里想:原来妈的离开给爸带来这么大的伤痛,爸离开老家竟是这样的孤独。儿女多有什么用,各有各的家,各有各的工作,一年到头也聚不了一次,哪有时间陪老人,父亲更谈不上享受什么天伦之乐。人老了,身体健康,和老伴儿相依为命这可能是最大的幸福吧。

父亲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样他只能每天一个人呆在家里。我知道这是父亲最难过的一件事,但再没有其他的办法。有一天,父亲突然一下子不能动弹了,四肢无力,坐也坐不稳,需要两个人扶起放下,大哥大嫂也被折腾坏了。大哥急忙把父亲送进了医院进行治疗,我们兄妹几人轮流照看。十几天过去了,父亲还是老样子。他只能躺着,自己坐不起来也无法行走,但脸色白里透红,不知病情的人根本无法相信他是一个病人。医生建议父亲出院回家养着,因为他没有其他的任何病,只能这样受罪了。

父亲被送到我家的老院子里住下来,院子里安静,透风又方便,我们给他找了一位男保姆专门照顾他。这时父亲已经插了尿管,至于大便,谁碰到谁清理。我中午晚上下班回家可以给他喂饭,陪他说说话。以前冷静,少语,从不骂人的父亲这时像换了个人似的,一见到我就喋喋不休地说起来或骂起来。一会儿说老家的事,一会儿说鬼神的事,他的话云里雾里直穿梭,听着听着我都有点害怕。一会儿又指使我干一些没用的事,我不去理会他,任他说任他闹。他说烦了就开口骂道:“你们这些人知道我不能动,一个个整我;一个个自以为是;一个个了不起;一个个的脸都像橡皮一样不理我。我要回老家去……”这是我第一次觉得父亲话多,第一次听他骂人。他一边骂一边眼睛到处搜寻我的身影,看我有没有看他,有没有注意听他的话。其实我明白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让我多陪他说会儿话,他躺在床上太孤独了,想到这些我既好笑又难过。

父亲年轻时牵着骡子,扛着犁,上西山下东山,没想到如今却要受这种活罪,他怎能甘心。他试图努力让自己爬起来,但屡屡失败,要强的他直用拳头砸床头。他吆喝着让我们扶他走,但他双腿无力,在双脚接触地板的瞬间,双腿已经弯曲打哆嗦,只能凭借外力悬空走几步。可怜的父亲就这样躺在床上,在我家院子里生活了一个月。

那天是周末,保姆回家了,我忙着洗衣服没打理父亲。中午我进去给他喂饭时,看见他睡得很香,但脸色有点黄。我急忙一边摇他的胳膊一边大声叫,怎么也没反应。我吓坏了,赶忙找来所有人和医生,医生说他只是发烧昏迷,吃点药就没事了。晚上父亲清醒了,由保姆照看,我也放心了。第二天上班时,突然接到保姆的电话,他说情况不妙。我一时六神无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一进门,便看见父亲的脸色失去了往日的白与红,一片蜡黄,眼睛紧闭,只有微弱的呼吸。这时的我只想完成父亲最后的心愿,趁父亲还有呼吸时给他穿上寿衣,并把他送回老家。可是,这时一切都阴差阳错,寿衣在大哥家,而大哥正好这会儿不在家。此时的我在心里祈求上天让父亲多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我要把父亲送回老家。在那一刻父亲一分钟都不想留,他没有睁眼看看我,也没有说一句话就静静地走了。等大哥拿来衣服时,父亲已经安详地睡着了。我和姐姐强行给已经变得僵直的父亲穿上了寿衣,并把他送回了他一直念叨的老家。           

父亲就这样过完了他的一生,在我的眼前静悄悄地走了。至今我的心结还未打开,因为父亲的那些话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你一定要在我停止呼吸之前给我穿好衣服,在我有一口气之前把我送回老家,要不然我在那一世没衣服穿,没地方去。”

   由于我的疏忽,我最终也没有完成父亲的心愿。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