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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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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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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手哥哥

在我的记忆里,哥哥就是母亲父亲的一道伤疤,要他们用生命不时地去舔,去缝合,而我仿佛只是一位旁观者,日益麻木不仁,面对这一切,我无计可施。

哥哥比我大了整整十二岁,我俩一个属。哥哥结婚的时候,我还在上初中,新嫂子娶进门后和我还有父亲母亲一起住。当时我家是两室一厅,父亲经常出差去外地做技术指导,每次回来在家也住不了几天,家里通常就只有我和母亲还有哥哥嫂子四个人。

每天早晨我晨读的时候都会看见母亲做好了饭菜,去敲哥哥嫂子房间的门,叫他们起床吃饭,每次都是轻轻的,通常都要叫上好几遍。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两个人就回他们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基本不再出来。母亲洗完一大堆碗筷,还要擦地,然后经常会在客厅的过道上洗一大盆一大盆的衣服,里面经常是满满的哥哥家的床单被罩,甚至还有内衣内裤。

“妈,以后我的衣服我自己洗。”一次我忍不住当着哥哥的面说。

“快学习去,用不着你。”母亲说。

“我都多大了,你这样要洗到什么时候啊?等我结婚了,你还要到我家去给我洗吗?”我故意抬高声音说。

哥哥站在一旁一声不吭,在他瘦瘦高高的影子里,我闻到尴尬的味道。

那是一个春天,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窗子开着,晚风吹进窗子格外舒服。

“妈,学校通知假期要组织各年级的优秀学生参加外地夏令营活动,但活动费很高要自费,我去吗?”我对母亲说。

母亲夹菜的手停了一下,显然有些犹豫。

“没事,去吧,这钱哥给你出。”哥哥说。

我用眼睛的余光狠狠夹了哥哥一眼,一点都不领情,我知道哥哥自从工作后,从来没有交给过母亲一分钱生活费。以前是一个人白吃,结了婚就成了两个人白吃,当时我们的家境并不富裕。我毫不犹豫的收下了哥哥的钱,又报复性地交给了母亲,用他的钱我宁可不去。

后来哥哥生了个男孩,哥哥给儿子取名叫辰子。再后来哥哥单位分了新房子,哥哥搬了出去,可辰子却留给了母亲。哥哥嫂子也只有休息日才会偶尔回来看看辰子。

那些年我放了学就得去接辰子。

有一次我去陪辰子开联欢会。

“你的爸爸妈妈做什么工作啊?很忙吗?怎么总是你带着小弟弟啊?”老师问我。

“老师,她是我小姑,不是我姐姐。”辰子仰起脸对着他的老师说。

当场气得我要吐血。

那些日子里,每天晚上辰子都会嚷着要我给他讲各种故事,直到哄他睡着。第二天课堂上的我,经常因为睡着了被老师点名,日子久了我的学习成绩也因此一降再降,后来高考因一分之差没有考上自己心仪的大学。这所有的后果都是拜我哥哥所赐,不想养孩子就别生,生了又不负责任,好像这孩子是给别人生的似的,我增添了对哥哥的怨恨。

后来辰子上小学了,因为母亲家这个区没有好的小学校,哥哥这才把辰子接了回去。可是好日子不长,在辰子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是一个初冬的夜晚,大约11点左右,我接到母亲的电话。

“华啊,你嫂子来电话了,说你哥欠了好多钱,闹着要和你嫂子离婚,然后要一走了之,你快回来一趟吧。”电话里的母亲声音很急。

父亲出差了,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我打了出租车直奔母亲家。黑夜中远远的就看见母亲站在路口,瘦弱的身体在冷风里瑟瑟发抖。我陪着母亲去了哥哥家,是嫂子开的门,哥哥整个人缩成一团,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随着嫂子一把把的眼泪和嘴唇的一张一合,母亲往嘴里塞进了几粒救心丸。

如果说我有过杀人的心,就是那一次了。

当时拍扑克机作为一种新型赌博方式传遍了哈尔滨的大街小巷,我哥哥也是参与其中,并自以为会因此暴富的一个。他因此输进去七万块钱。七万对于当时我们这样的工薪家庭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母亲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

我和母亲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同事、邻居。

接下来母亲找了两份工,白天去私人幼儿园上班,早晚就去市场摆摊儿卖杂货。

一次在出早市的路上,母亲突发眩晕头部撞到了马路牙子上,邻居大妈喊来了我哥哥,却没敢扶起母亲,哥哥赶到的时候母亲还躺在地上,旁边一大摊血。哥哥抱起母亲就往医院跑,好在医院离得不远,妈妈出了很多血,哥哥的衣服染红了好大一片,到了医院处理了伤口,缝了八针,打了破伤风针。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母亲头上厚厚的纱布,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冲过去狠狠的抓住哥哥的手臂喊着:“你还是不是人啊,你知道咱妈为啥晕倒吗?爸不在家她自己一个人每顿就只喝小米面粥,连一个青菜叶也不舍得买,还不都是为了给你还债吗!我恨你!”

哥哥并没有还手,只呆呆的站着,直到嫂子把我拉开。

后来听嫂子说第二天哥哥就找了份夜班开出租车的活,每天天亮才回家,睡两三个小时再去上班。哥哥在事业单位上班,还是个小干部,嫂子说,这回你哥哥也不怕丢人了。

三年之后,我们一家人终于一起把钱还清了。也是从那以后我拒绝和哥哥说话了,除了当着母亲和父亲的面。

“别怪你哥了,谁还没有犯糊涂的时候呢,你哥不也是每天下了班就去开出租车吗?他也知道错了,也在努力改啊。”母亲说。

“他闯的祸,他活该。”我不依不饶的说。

一个炎热的夏天,怀孕七个多月的我,因为一些生活琐事和先生吵架,撕扯间被先生扬起的手臂碰倒,任性的我便哭哭啼啼地跑回了娘家。哥哥看到我时,我正伏在母亲家的沙发上大哭。

哥哥问了一句谁弄的,没再听母亲接下来说什么,就转身出去了,这对于我来说并不奇怪,哥哥在我心里一直很自私很冷血,而且胆小怕事。

直到第二天,婆婆公公带着先生一起来我母亲家解释道歉,从他们嘴里我才知道哥哥离开母亲家就直接去了先生的家,还带着把菜刀,如果先生在家的话,非出人命不可。

天啊,没长脑子吗?杀人不坐牢吗?不偿命吗?一想到这些严重的后果,我的后背便冒起了凉风,心里却涌起一丝暖意。

“你哥从小胆子就小,连只蚂蚁都不敢踩,也不知道哪来的虎劲。”母亲每每回忆起那件事情都会这样说。

母亲六十三岁那年说想和父亲去北京走走,趁着他们腿脚还利索,我和哥哥请了假一起陪着。天安门广场升旗、毛主席纪念馆、天坛、颐和园、鸟巢水立方、八达岭长城我们都去了,一路上哥哥总会时不时蹲在地上歇会儿,记得当时我一边催促一边心里想,一个大男人怎么比女人还娇气啊,真是让母亲给惯的。

没想到回来的第二天,哥哥的腰就疼得不能动,到医院经过检查,才知道他的腰间盘严重突出,必须马上手术。医生说就这样还四处乱走,可真行,弄不好会有瘫痪的。

腰间盘手术,术中三个多小时,术后的哥哥在家整整躺了一个月才下地。直到后来我也得了腰间盘突出的毛病,才知道犯病的时候有多疼,那是常人难以忍受的钻心的痛。

父亲在一个春天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父亲的离开,触碰了我灵魂里最深的痛。我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理性的对待,可是在殡仪馆里,当父亲的遗体马上要推进炉里火化的那一刻我崩溃了,整个人扑向炉子,脑子里什么都不存在了,就一个念头,我要和父亲在一起。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身体被哥哥死死的抱住,犹如一个钢铁的笼子把我死死困住,不能动弹。

我毫无理性的挣扎着,撕扯中手指划伤了紧紧地抱住我的哥哥的脸,血水混着泪水宛若两条小河在他脸上流淌着。

哥哥强大的臂弯里,我感受了生与死的较量。在绝望的边缘,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至少还有一个人,愿意用生命呼唤我,挽留我。

父亲走后,母亲一直坚持住在自己家里,谁家也不肯去。哥哥二话没说一个人搬进了母亲家,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这一住就是九年。

“我啊,就是寡妇啊。”这是这些年嫂子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嫂子也因此闹过几次离婚,母亲也无数次让哥哥回去住。

“她愿意来住就来住,不能过就离婚。”哥哥倔强的说。

我偶尔回去住几天,就一句话:“你回家吧,今天我在这住。”每次哥哥都故意多和我说几句,可是我再不肯多和他说半个字。

被生活推着,我和哥哥便这样相安无事的往前走着。

一天,哥哥突然给我打来电话。

“华啊,我最近有事情要处理,你回来照顾母亲一段时间好不好?”哥哥在电话里用商量的口吻说。

“嗯。”我只回了一个字,就把电话挂断了。

母亲说哥哥陪辰子去厦门了,辰子在那找了份新工作。

北京、上海、成都,我看着哥哥发的朋友圈,这分明就是在四处游玩,我也懒得和他计较。

就这样我和母亲在一起住了三个多月。

这期间正赶上女儿要中考,我想多陪陪孩子,于是便尝试着给母亲请来一位保姆,这可好,母亲每天看贼一样看着人家,没两天就闹着家里东西都丢了,恨不得不吃饭不睡觉的看着这个家。每天20多个电话打给我,没办法,我只能辞退这个保姆。

“不好意思啊,阿姨,我多给您付一个星期的钱行吗?”我不知道怎么和保姆说。

“孩子啊,我看你人挺好的,实话和你说吧,你不要再找了保姆啦,你妈就是想让你陪在她身边,谁来都是不行的。”保姆走的时候和我说。

我知道哥哥为什么没有请保姆而是自己来陪母亲住了,也许人老了剩一个人的时候最想要的是陪伴吧。原来还是哥哥最懂母亲。

我不得不再次搬回母亲家住。

看着女儿糟糕的中考成绩,我的心情低落到极点,所有的愤怒和不满全部落到了哥哥的头上,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偏偏赶上我女儿中考这段时间出去玩,女儿没考上省重点高中,以后再考不上好大学,还能找到好工作吗?孩子这一辈子都被耽误了。我怎么摊上这么一个自私的哥哥?从那一刻开始,我又重启了对哥哥的怨恨。

一天夜里,我突然接到哥哥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很平静,这种平静里透出一种冰冷的信息。

“华啊?”哥哥说。

“嗯,哥,啥事说吧。”我说。

“你现在有时间吗?如果有时间,来一趟医院吧,我把地址图发给你。”哥哥说。

“咋了?谁住院了吗?”一听医院这两个字我懵了。

“辰子可能不行了……”哥哥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医院的抢救室门口,当医生告知家属进去看最后一眼时,我浑浑噩噩地跟着哥哥和嫂子走进了抢救室。

“肺癌晚期,从发现到治疗三个多月,能看的地方都看了,你哥不让告诉你啊,说你还要照顾孩子和咱妈。”嫂子攥紧我的手嚎啕大哭。

“你好,这是一大二院,死者男性,肺癌,我是死者的父亲......”哥哥给儿子穿完最后一件衣服,拿起手机拨了出去,我听到是在联系殡仪馆的车。

刚撂下这个电话,另一个电话紧接着打了进来。

“妈啊,没什么事儿,我们都挺好的,你放心吧,这回你孙子挣的可多了,过几天我就回去了,妈你放心吧,早点睡啊。”我听见哥哥的声音柔和的能渗出水来。

如果此刻拿着电话的人是我,我会拒接所有人的电话,包括母亲的。

在送辰子骨灰的路上,哥哥坚持要自己开车。

“我得送我儿子最后一程,路不好走,不能让我儿子颠着。”哥哥声音沙哑的说。他脖子上的喉结一动一动的,他在努力吞咽哽咽的声音。

这还是我哥哥吗?我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近距离的认真的看过他,从前我以为这是一张我一生都会厌弃的脸。那张曾经年轻的拥有光泽的脸去哪了?塌陷的额头,浮肿的大大的眼袋,高高的菱角分明的颧骨,仿佛有人在用力的拧扯着松弛毫无光泽的皮肤,在他脸上错落成一道道密密麻麻的皱纹。

此刻只有哥哥汪着泪水的眼睛是明亮的,我的心被莫名而至的酸楚淹没了,我慢慢的把手伸出去,握住了哥哥冰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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