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北国东部的小城,春江市,还未从子夜的睡梦中完全醒来,城东坡连绵起伏的山脉间,一轮朝霞怯生生地露出一点儿红彤彤的脸颊,睁着柔和的眼睛,温情地望着还在睡梦中的小城。
大街两侧,一盏盏泛着荧光的街灯,依然不知疲倦地睁着朦胧的睡眼,带着困意直呆呆地守望着黎明前的长长街区。
小街上空,一片片淡蓝色的雾霾,扎堆似的聚拢着,把整片街区遮衬得影影绰绰的。小街的东头,两名清洁工,一人把持着一侧街道,卖力地挥扫着路边散落的垃圾。欻拉欻拉的苕箸声,有点像西洋打击乐手,手划唱片发出的刺啦刺啦的混响,宛若广播里的晨曲,有节奏地回荡在长街。街路上,时而有几个驮着菜筐、菜篓的商贩和急着赶早课的学生匆匆骑车而过。
唐逸鸣依旧像往常那样,倒背着手,从小街的大上坎,兜了个圆圈晨练回来,慢悠悠地朝自家小院的那片胡同口缓缓走去,手中攥着根深棕色的,且已经摸得铮亮的龙头拐杖。
他一边走,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环顾着小巷两侧的人家。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这边瞅瞅那边看看,脸上挂着浅浅的笑靥。老爷子鹤发童颜,手脚利落。就是近些年,岁数有些大了,但是略显清癯的身板,看上去还十分硬朗。
都说岁月不饶人,也确实如此。人更是这样,可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年龄一过岁数,从睡眠上来讲,自然就少了很多,不像年轻人那么贪觉,天一亮准醒。
这些年,唐老爷子一直保持着晨练这个习惯。一年四季不论春、夏、秋、冬,雨雪天气除外,成了桓恒不变的老惯例,每天早上四、五点钟肯定起来,也不邀五约六的和周围的邻居搭伴。就愿意自己一个人,独自到附近的东山公园遛弯。打打拳、热热身、甩甩胳膊、抻抻腿。等天色放亮,公园里晨练的人多啦,他就往回溜达了。他坚守的晨练时间,总是比别人快那么半拍,这可能和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有关吧。
老爷子年轻时候那是练家子,一般人都不知道。他的十二路谭腿功夫相当娴熟,是自己的入门功夫,师承北派拳师李八极,十二路谭腿有‘北腿’之称,素以‘招式小速度快’见长。这些年他坚持练功,并不授徒,一直没间断过。只是这几年上了岁数,腿脚不像年轻时候那样灵巧了,弓步冲锤这样的小动作尚还可以,但是风摆荷叶腿等这样的大幅动作就做不了,抻不直也踢不开啦。会这两下子,他也不跟谁炫耀,想当年他腿脚一动,周围三、两个大小伙子怕是靠不上前的。
后来参加工作,在机关当过两任小领导,文笔功底也扎实,写得一手好文章。那时的他,在全系统那可真是刀片上洒香水—能文(闻)能武(舞)。别看老爷子今年七十多岁了,天生诙谐幽默,周围的人都戏称他“老顽童”,这一天到晚的精气神倍儿足。凡是见过老爷子的人,都说他太不像这岁数啦。年轻时那也是帅哥一个,标准的国字脸膛,皮肤白皙,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还像当年那样铿锵有力。
这一大早,小街上坎下坎的人们都还没起来,至少在清晨这个时候是没见到有人出来。整条街巷肃寂无声有点静悄悄的,除了唐老爷子之外,没看到第二个行人。行走道边,连鸡鸣犬吠声都听不到,偌长的街巷此时显得未免有点儿冷清。
也许是今早气压低,从附近平房的烟囱,飘出的一大团一大团迷雾般的淡青色烟幕,飘飘渺渺像一层薄薄的云纱,笼罩着整片小街,四周朦朦一片显得雾气糟糟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刺鼻的烟气味。
唐逸鸣左手攥着拐杖,右手捂着鼻子,沿着小街的西侧,不由得脚步加快,小步变大步地疾步快走。一边走,心里一边暗自嘀咕着:这烟气罡罡的,哪冒出这么多烟囱呢,弄得人像吸大烟似的。这要是像大城市那样,平房都变成楼房,没有这么多烧煤的烟囱,那该有多好啊,哪会冒这么多烟?这大清早的,碰上这呛鼻子的烟气,又忘了戴口罩,这不得气管炎哪跑,嗨….。他自言自语地心里寻思着,眼睛不时地怅望着眼前,这片熟悉而又亲近的街巷发怔,那神情有点像蒙娜丽莎的眼神,专注而又凝聚着深情。
眼前这片小街,春江市的人们都习惯地称它红星街。街名听起来极普通但挺赫亮,这片街区的由来,在这个北国边城还是有些历史,挺老年人讲,满洲国时期就有这条街道,当时还挺繁华,春江老一辈的人都晓得这里,年轻一辈对小街的过去,倒是没有什么概念。
小街前面的那条油板路,这么多年反反复复地修整过多遍,常常是春天修上啦,冬天维修管道又挖开了,就像衣服拉链似的。这两年保养的还算行,虽然有些路段还是坑坑洼洼的,但至少雨雪天不像从前那么泥泞了。
春江市这几年大刀阔斧的城市改建,暂时还没有波及到这里。道两旁尽是那些过去移留下来的老建筑。街道两侧,都是一片片低矮的平房。看上去就像小城昨日的老照片,依旧简陋地挂在这个边塞城市的东角,亦如老人脸上积聚的皱纹,凝满岁月的沧桑。
虽说春江从复市之初到现在,二、三十年过去了,然而这里的老街区、老房子,还是数年前的那个老样,丝毫没有现代都市的新颖美感和新兴城市的蓬勃朝气。仿佛一块尚未雕琢的璞玉,土里土气地矗立在城市的东区。游览也好观光也罢,从东至西,房屋造型结构什么样都有,且都是连片的建筑。沿着街道,从西至东你大可像阅兵似的依次检阅:连脊房、土房、石头房、瓦房、喇嘛房、北京平房,良莠不齐什么样式都有,像刚解放时的大杂院。从外地舶来的,后翻建的誉称‘北京平’的房子,平平的房顶,高高的脖,长长的房檐像大盖帽,算是这片平房区里最时髦的建筑了。
小街路北,步行逾百米,道旁靠西侧的秦大碗,还住在他三十年前的那座老房子里,房子是西厢房,并排是两家。门脸朝东,有个木栅栏的小院,门前是条大道,房子是清一色的黑土坯砌筑起来的。房子平数不大,跟外面的街道路面比,有点稍微下井,就是院里凹下去的那种。雨大的时候常常灌包。房子外的小土院,也不太大,靠木栅栏边上,有一个车辕摸得油亮的很大的木头推车。
已露出木底的外屋门都有些破旧啦,用麻袋片和粗布包裹着,门把手是一个用大号铁丝拧成的手把,且已经攥成了黑色。门边有一个小窗户,窗棂还是老似的那种上掀似的木格窗。整体构造像老式的碉堡。离远看那是带泥的萝卜—有点土气。都啥年代了竟还住这房子。走在路边,乍一看这座房舍,绝对有种一夜回到解放前的那种悲摧感觉,不但另类而且看了心里压抑。
长满蒿草的屋顶下,黑褐色的土坯墙有些地方已经脱落。散溃的泥巴赤条条地摊积在墙角,露出里面斑驳的黑泥墙体。后修补上去的黑泥,风吹日晒的裂了很多道缝。就像夏日里,河床上被烈日暴晒后的淤泥,所龟裂开一条一条,刀砍斧削般的大口子。整个房况给人的感觉,就是有些不太得劲,至少与时下所处的这个时代环境有点不太搭调。小院里除了放在窗前的,那辆闲置多年,且车辕已被磨得油黑铮亮的平板木车外,余下的空地儿都拾掇得还挺干净。
秦大碗老两口没有什么文化,打小家贫也没念过书。一辈子了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可俩人心肠好,做人处事那是乐山的大佛-老实(石)人。清一色黑黝黝的脸庞,脾气都有点古怪倔犟,平常和前后邻居也不怎么搭讪。可能是俩人常年在外面推车送酒糟,生活条件有点窘迫,每天早早的出去,很晚很晚才回来。长年累月的,没有太多的空闲时间和精力,同邻居们联络,淡化了与周围左邻右舍的感情沟通。
年轻的时候,俩人都特能吃苦,靠给人用平板车送酒糟为生。拉车送货总不闲着,那年代周边一般家都喂猪,老两口实诚,要价也低,都愿意找他们,道远道近有活就干,苦累不挑。风里来、雨里去的一般人是吃不了这般苦头。老两口为了生活,苦累不在乎,冬夏都这样,整天起早爬半夜的忙乎着,这些年的苦日子竟也挺过来了。
秦老太特知道心疼老头子,俩人在外忙活了一天,尤其是冬天,回到家不管自己多冷多累,总先掂记着给老头做口热乎的饭菜。秦大碗大大咧咧的特好将就,他从来不挑肥拣瘦,好赖菜不嫌乎,做熟了热乎就行。一进屋,老秦就会冲秦老太大手一比划,笑眯眯地对秦老太说:“老婆子,上菜”。饭菜端上桌,他把鞋往炕边一放,挪到炕桌前,腿往炕桌边一盘,拿过大碗,把小酒壶往倒好热水的碗里放好,浑浊的眼睛眯缝着,晃着脑袋,扯开嗓子哼哼唧唧地唱上几句小曲,右手颤巍巍地把热好的酒倒进盅里,手捏着酒盅,优哉游哉地往嘴里一啁,眼睛眯成一条缝,那份享受,那份美滋滋的品。对秦大碗来看,那是贵族的享受,这一刻用黄金都换不来。秦老太在旁边,手擦着围裙,乐呵呵的看着老头子,只要秦大碗高兴她就高兴。在秦大碗眼里,这平民自有平民的乐,坐在炕桌前,手捏酒盅喝上几口的那份快意,对他来说,堪比一种神仙般的逍遥生活。
在他看来生活的苦累,放他身上全都不算事儿。外面任何人的感觉和品评,全都与已无干。他人单纯,什么事情也想得简单,自己当年爬冰卧雪参加解放抗战的时候,啥事都经历过,眼下的这点困难都不是事。
那段历史他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当初自己把当兵时的士兵证弄丢了,也没想麻烦政府。这段历史就搁置在了心里。比起当年他那些在战场上为共和国的解放出生入死,牺牲了的老战友们,他能幸存地活到今天,心里知足啊。他心里有他的满足,这些年生活是吃了很多苦,但毕竟人还活着。现在人老了,活也干不动了,哎,可老天照顾自己,这身子骨还行。还能活多少年,所以也不去想那么多牵牵绊绊的事啦。
他总这么认为,生活生活,人生下来就得活。人不就是为自己活着吗,面子不面子的都不重要。过日子你没有自己不去挣,没人会白给你。自己身为一介草民,顾全那么多干啥,本来人活天地间就很不容易了,再考虑这儿、顾虑那儿的,活得累不累呀…切…。
秦大碗手捏着酒杯,努着嘴,酒盅在眼前轻轻晃着晃着,从前的刀光剑影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帘簌簌而过。浑浊的眼神,静静地瞅着杯中的酒汁,仿佛穿透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思虑着什么。他嘴角闪露出一抹难言的苦笑。
往事不堪回首,想起过去的一切一切,他啾了啾嘴,眼泪不由簌簌地从他那枯干的眼睑滑下,一滴滴滑落到碗里。想到那些当年和自己一起,为了共和国的解放,转战白山黑水,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已经在昔日战场上长眠了的战友们,自己能活到当下的这个时代值啦,太值啦。内心已经很幸运很知足了。
想到这,他用衣袖抹了抹眼泪,哎,过去了都过去了,怎么又去想这些呢。嘿…他心里想着想着,不由苦笑了一下,自叹地说:“哎,老哥们啊,大碗还在呀,想你们啊,这酒大碗替你们喝啦”。在他眼里这酒就好比是战友是哥们。只要这酒盅一端万事放宽。这些年了就得意这口。对他来说这酒就是粮食精,那是越喝越年轻。
每当看到老头偷偷落泪的场景,秦老太就在一旁劝慰着说:“你瞅瞅、你瞅瞅,这不又来了,这老了老了还总抹眼泪蒿子,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总挂在心上干啥呀,都多大岁数啦,挺不得劲的,你还是顾好自己吧,没有好身子骨,咱俩可就要遭罪喽…”。
秦老太细心,她可不这么想,她总惦记着给俩人攒点儿过河钱。花钱也不是老佛爷投胎-大手大脚,而是特别仔细。但该花的她一定不省着。每临冬季,天要冷的时候,自己冻点没啥,她能挺住,就怕给老头儿冻着。她知道老头年轻抗战的时候,大腿受过伤,冬、夏凉着不行。尽管自己的针线活不太好,但也总早早地跑到商店里,选上几斤新上市的上等棉花,得空就戴上老花镜,在她那铺着炕席的小炕上,借着微弱的灯光,穿针引线给秦大碗缝制棉衣棉裤。几十年就这样,虽说日子苦些,但是你不嫌弃我,我也心疼你的,相依相伴走到了晚年。
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不管俩人怎么能干,挣得都是俩有数的辛苦钱,再细再省也没攒下多少积蓄,家里条件还是挺拮据,攒的那俩钱,就好比是带着老婆出差---走到哪响到哪。
这些年生活条件稍微好点了,可秦老太还是那样干瘦干瘦的,这或许与平时营养跟不上有关系。虽说看上去肤色黝黑些,可她坚强的外表下,无形地体透出老年人那种,久经生活磨砺的坚毅和刚强。其实人生在世,在生活最困顿的时候,刚强是人内心最强大的精神支柱。人只要精神不倒,信念不灭,那么对生命的渴求,就会眷生无穷的勇气和动力。艰难时期人不刚强不行,不能无味的攀比,谁有胭脂不知道往脸上擦呀,重要的是自己要看得起自己。
秦大碗平常大大咧咧,很少去想这些。他体格魁伟,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给他起的这个雅号。可能年轻时用大腕喝酒,才得此雅称?不知道?真名叫什么,周围人谁也不晓得。只是大碗大碗的街比邻有的称呼惯了。他本人也不在乎。谁愿意叫谁叫。在他眼里,名字是啥呀,那就是一个代号。其实他这个名,是他的连队指导员给他起的。
现在就是年纪大了,撂下送酒糟这活,活动量小了,身子骨也不如以前那么壮实了。这两年眼神还有点儿跟不上,眯着小眼睛,总像看不清人似的。说话的时候每每总得往人跟前凑凑,否则看不清楚是谁。不过跟人说话的语气,倒是不得罪人,还未张嘴就先笑眯眯的。他这眼睛小,不眯不行啊。
老两口信教,为人也谦和,也有一儿一女。儿子呢也不知道是嫌老两口生活条件差呀,还是怕花钱让他侍候,邻居们从没看见他和自己的儿女们来老人这儿看过。哎,都说养儿能防老,想起自己这个儿子,老两口心里就添堵。
每次逢年过节的时候,看到左邻右舍的儿女们,拎着大包小裹的物品,来各自的父母家吃饭,俩人的内心就羡慕得不得了。每看到这个场景,秦老太总是用手招呼秦大碗说:“老头子过来,瞅啥呢,赶紧进屋”。只要听到这句话,秦大碗心里就明白秦老太说这话的意思,忙口里应声:“得嘞,老夫明白,遵命”。于是俩人赶紧进屋关门,坐在炕头面面相觑地互相瞅着,那神情也着实让人可怜。还好他那个闺女倒是时常过来看看,偶尔拎一些肉和菜什么的,还算是有点孝心。
每次走到这儿,唐逸鸣总是看看秦大碗家的土坯房摇摇头,触景生情。说不上是出自怜悯,还是源于同情,总而言之这种莫名的心绪,做为同是时近暮年的老者,内心时而滋生几分苍凉和悲叹。
这红星街,路北有三大胡同,这里就是一片大杂院。临街第一排胡同,呈筒子型,人员散杂,上班的、做买卖的、在家闲着的,江湖卖艺的什么人家都有。胡同里也是七拐八弯的,像个迷宫。有点像《射雕英雄传》里的桃花岛,生人进去找不着南北。
第二排胡同就是唐逸鸣家这片。这个胡同跟前院也就是第一排胡同相比,那是两个县长比官----大小一样,只不过这个胡同是个直角弯,细窄狭长,人家很齐整。靠外侧是唐逸鸣和方静轩两家,再往里左转南侧的小胡同里住着程宽、谭老蔫、赵大年、毛勇四家。
唐逸鸣家是一个大四合院,院门直对着胡同口,占据着胡同的一头,院落十分宽敞。一人多高的红砖围墙上,加砌了一小溜水泥花池。夏日里爬山虎、蒲登高、芨芨草等几种草花,把这小墙密密匝匝地,装饰成五彩斑斓的小花墙。蝶飞蜂舞,花色娇艳,煞是好看。邻居们从这里路过,总不禁朝花墙上瞧瞧。每逢花谢的时候,都不忘到墙上采点花籽,留着自家明春栽种。
院内是新建的五间北京平,院子中间留出了一块小菜园,种了几样黄瓜、西红柿、青椒和葱、豆角等小菜,不是为了吃,多半是为了看青。园子四周栽有几株丁香树,花开的时候,满眼粉白粉白的小花儿,散发出浓浓的沁鼻的幽香,飘满院子离老远就能闻到。这些花花草草与周围水泥铺砌的院落浑然一体,显得幽静雅致别有一番意味。
“唐大爷,这么早溜达去了”。胡同边的小院门吱纽一开,方婕从院里推车出来,边随手关门,边跟唐逸鸣打着招呼。唐逸鸣已经过了方静轩家的门口,冷不丁听见院子里有人在身后和自己说话,他神情迟疑了一下,微微转过头,见是老哥们方静轩家的小闺女,忙笑吟吟地冲方婕说:“呦,是婕子,你这么早上哪去呀”?“噢,学生有早自习,我得早去一会儿,唐大爷再见”。说罢和唐逸鸣摆了摆手,转身骑上车走了。
唐逸鸣点头笑了笑,回头往前,走到自家的门前。当快要走到自家小院胡同口的时候,‘扑棱棱’从后院邻居陈二家的房顶上‘咕咕咕咕’冷不防,腾起一大群鸽子,把唐老爷子吓了一跳,他用手搭着眼眶,眯起眼睛仰头往上瞧了瞧,一群雪白雪白的鸽子,带着腿上的哨响,呜咽着盘旋在胡同的上空,撒欢似地尽情飞舞着。
夏日,晌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射在大地上,热得人心烦意燥的。一轮丽日高悬朗空,逞强似的发着淫威。肆意地舞动着它巨大的火焰棒,似乎要把大地烤焦,地都晒得直冒烟,热得人喘不过气来。
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过去的几辆汽车,声嘶力竭地呜咽着大嗓门,哇哇的叫着。那动静就像晒趴了窝的公鸡一样,在这个燥热的晌午,喊不出什么太好听的声调来,人躺在炕上睡午觉,听起这沉闷吱哇的汽车喇叭声,那是相当刺耳,噪音超过常人不能承受的分贝。
街上的柏油路面,已被这炙热的阳光晒得松软,脚踏上去就像踩在细软的沙滩上。在这地上要是稍微站长一点时间,即使穿着鞋,脚板都会被烫得火烧火燎的,不能久站。这光照不用加温,流的汗就像洗桑拿,坐着汗都滋滋的淌。
程宽家的哈哈狗,伸着长长的舌头,满是卷毛的头,搭在两腿间,两只耳朵时而支楞,时而撂下,蜷伏在前院胡同边的墙角背阴处,懒洋洋地向前趴着。即便是此时有人从它跟前经过,那怕是用脚碰它几下,它那漂亮的长睫毛大眼睛,也不带往上瞭一下的。天热谁动换都难受,动物也是一样。这要是平常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不追着你咬,算你拣着。
程宽家的佳佳和乐乐,本来中午就觉少,天这么热就更不愿意睡觉了。兄妹俩一人手里捧着本童话书,倚在门里阳光晒不着的地方,端坐在小马扎上,专注地一页一页翻阅着,看到高兴处还咧着小嘴,忍不住咯咯直乐。
胡同中间的两家房顶挨得挺近,阳光照不着。几个女人围坐在胡同口,乐乐家房山的阴凉处,饶有兴致地玩着‘三打一’扑克牌。乐乐妈最能喊也大嗓门,手掐着牌,嘴还不闲着,嘚啵嘚啵总说,扑克牌摔得啪啪直响。大胖腿还不时颤悠着,大肥屁股把小板凳嘠悠得吱吱乱响。
小毛媳妇和她坐对家,每次出牌总是小心翼翼的,很怕出错牌,让乐乐妈数落。边出牌边用眼睛的余光,不时地溜着乐乐妈。惹得胖嫂在旁边直嘟囔,:“老毛婆子,快出牌啊,寻思啥呢,也不赢天赢地的,这个谨慎,瞅啥呀,她是杨贵妃呀,你看她那身肥膘,你看她能看出花来。出对两张牌,你看给她得瑟的,那大屁股嘎悠嘎悠的,都快把板凳嘎悠碎了…..”。 她这连瞅带瞪地,酸溜溜地这么一说,另两个女人就憋不住嘿嘿直乐,笑得也是浑身直颤。
乐乐妈美的直晃脑袋,在小板凳上像扭肚皮舞似的,故意扭着腰,眉毛挑着大声说:“哎,咋地,我就这样,就这诱人的魔鬼身材,让你羡慕、嫉妒、恨,啊,大妹子….”。说罢媚眼一抛,娇笑不停。小毛媳妇也不让份,挑着杏眼,冲着胖嫂说:“看她咋地,我俩对家,我就稀罕她。就得意她那身大肥肉,哎,你还别眼气。在我眼里她就是唐朝大美人,我就愿意瞅她,咋地,有意见厕所提去,切….”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院里的四个女人只要凑到一块儿,那保准热闹。玩起牌来谁也不让份。各个都是老虎头上撒胡椒---大胆泼辣。唧唧喳喳地一直玩到快要做晚饭的时候,才怏怏地拿着小板凳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