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出地平线的太阳把暖融融的光撒向黄河两岸,黄河“哗----哗----”地奔腾不息,我站在能并行两辆大卡车的堤坝上,沉吟道:
大地是把琴,
黄河是根弦,
弹出昔日悲歌曲,
奏下今朝泪涟涟....
泪珠禁不住从我的眼框里滚了下来。黄河啊!为了你不再那么浑浊,我曾呕心沥血地攻读,难道就是——
“Goodmorning!”一声稍嫌生硬的英语打断了我的沉思,我扭头一看,是他——老校长!
原来,每天清晨,不管阴还是晴,不管雨还是雪,老校长总是从离这儿足有三里路的家里跑出来,绕上大堤,再跑回家去。他停下脚步,幽默地问我:“是你呀?今儿来这儿做甚?想和大鲤鱼比比,看谁游得快嘞?嗯?”
我不敢正视他,未作回答。我虽是个大男儿,但总体来说是一介刚走出校门的书生,缺乏锻炼,再加之又算个老实人,腼腆胆怯,懦弱规矩,有时心潮涌动起来还禁不住抹把眼泪。
然后他庄重而温和地说:“要安心呀!”
说完,他扭转身,继续向前跑去;跑出大约十来米远,又停下脚步,朝我喊道:
“ Ask DirectorQiu for the letter ofintroduction this morning (上午去找裘主任开介绍信吧)!”
“什么?……”我仿佛没听清似的。我生长在省城,大学毕业时本想服从分配,可我又担心到了基层,举目无亲,单枪匹马,因此我也想留在城里,“安逸”些吧!然而我那建国前参加革命工作的父亲却非要我到基层去锻炼锻炼不可,他一说就是“我这辈子不就是到处奔波出来的吗?!”无奈,我只好来到这所县直中学当了一名教员。虽然一个学期快过去了,可我一直安不下心来。近来我爸爸在外地疗养,我想去看望一下,于是昨天傍晚,我去找拿公章的裘主任意欲开一纸出门介绍信,而他却说不行,不能请假;我去找老校长,老校长也一口咬定叫我听教导主任的。老实人这次可发火了,反正一不做二不休,我憋着一肚子的火立马冒了出来,于是便和他们吵了起来……这事轰动了全校。老校长也让我给弄得够苦的。他兼学校党支部书记,还是人大代表。他当了四十年教员,二十年校长,和学校中青年教师组成了“三代同堂”,每个老师,每个学生,谁不尊敬他?他年轻时有口吃现象,而后来锻炼得一直没口吃过,只是今天却又出现了这种现象,说话时嘴唇还在颤抖。几个好心的教师把我拉回了宿舍,他们告诫我,要我收拾收拾,准备离开这所全县的“最高学府”,因为我是个“外路人”呀!夜幕笼罩了大地。老校长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光。我打算去向老校长赔个不是。当我走近屋子,我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话——
“像这样的人你还要他做甚?”这是后勤主任的声音。
“赶明儿和魏局长说说,把他调到东山沟去好好改造改造!”这是裘主任的声音。
“老校长,咱们学校谁敢和您吵嘴?”这声音不熟悉。
停了片刻,老校长平静地说:“该同志来我们学校快一个学期哩,他已显露出了一定的才华,表现总体看还算不错呀!”
“你一甚就替别人考虑,可你自个的威信咋树呀?他是个外地人,我们还能饶过他?”这是裘主任的声音。
“嗯……这事儿让我好好想想哇!”……
听到这里,我拔腿跑回了宿舍,趴在床上,思忖道:人家老校长和魏局长是老同学、老同事,我肯定会被“发配”到东山沟去受“改造”的……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禁吁了口气,然后缓步离开大坝,走回了学校。
老校长的家距学校足有十多里路程,而且有五里长的坡路,莫说年过花甲的老人,就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天天走这条路,也要犯愁的;况且那低矮的土木结构的房子已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县委考虑到经济问题,决定先给老校长解决住房,过一段时候再解决其他教职工的住房问题。对此,全校教职工毫无怨言,老校长早该住几间新房喽!可是,他却公开对后勤主任说:“我家那么多人,就三间房够吗?想想办法,挖挖潜力,把砖瓦房改成半砖木结构的!”
学校照老校长的意思办了。
然而一天下午,学校的喇叭通知全校教职工集中阅览室开会。
后勤主任既是会议的主持人又是报告人:“召集大家临时开个会,会议内容是有关分房子的事——”
方才吵吵嚷嚷的人们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了。
后勤主任扫了大家一眼,“征得县委同意后,前晌校行政班子开了个会,接受荣彦正同志的建议,把给他盖的房全部分给下列同志……”他念了几位中青年教师的名字,然后接着说,“杨平同志虽刚刚领了结婚证,但考虑到他是从外地来的,应给与一定的照顾,所以也给他分了一间……”
“什么?……“我像挨了电打似的,愣住了;片刻,我清醒了,我站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我不要!老校长,还是留下您住吧!”我望着老校长,只见他花白头发,由于高血压,整个体态有些臃肿,但那双眼睛仍闪着睿智的光。他面带笑容地望着我。
其他五位教师也站起来,激动而异口同声地说:“荣老师,你的儿子要结婚了.......”
老校长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然后他站起来,显然也有些激动,感慨地说:“同志们! 是的,我的两个儿子要结婚了,他们很需要房子,不过,他们都是有工作单位的人,他们应该等待自个儿单位的房子! 至于我,我老伴和我闺女,还可以将就着住嘛! 等下次盖了房再说吧! 我只希望大家要很好地安心教书育人!……”
顷刻间,会场变成了掌声、赞叹声的海洋。继而这海洋又饱含着热量,饱含着对生活的信念,涌向每个人的心田……
散会后,我追上老校长,没等我开口,他就乐呵呵地拍了下我的肩膀,“你呀,和我那二小子的年龄一般大!呵呵……”
我长长吸了一口温润而清新的空气。
【完】
(作于20世纪80年代前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