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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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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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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岗

我当了近一年的待岗人员,刚刚结束。

所谓“待岗”,即不管由于甚原因,只要所在部门把你退回到厂部人劳科,你就得每天到人劳科报到,干点临时性的工作,只发给你百分之六十的基本工资;若不报到,那就要按旷工论处嘞!

吴总工程师让我进入待岗行列,原因是我这个人“事儿多,老跟别人吵架。”但令我迷惑的是,在待岗期间,吴总工程师竟还通过人劳科,把一些重要的、急用的科技、贸易、电传、函件等英文材料交给我,让我翻译,我不给译,却可以拿“待岗期间不听从指挥”来压你,使你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原在近郊一事业单位工作,英语大专毕业,因离在市区的家远一点,便到人才交流中心登记,希望合理流动一下,当时恰好这个厂招聘英语翻译,我心里甜滋滋的,我可以为振兴中国的经济出力啦!经过吴总工程师测试后,我调入了这个厂。最初我感觉吴总这个人倒和善,想必他主持公道、有很高的管理水平吧!

另两位翻译人员均和我同龄,但性别与我不同。其中一位是搞日语的;搞英语的那一位姓柳,初中毕业后以大集体工人的指标进厂,上过工业学校的培训班,曾在市里科委举办的英语学习班学习过五个多月,现正参加英语自学考试,由吴总工程师推荐,被确定为厂里翻译。小柳可称得上是一个摩登女郎:青色健美衣裤,金丝茶色镜,红辣椒般的耳坠,粉搽得如同进过面缸似的,小撅嘴涂着口红,看上去,既像娇嗲嗲的洋娃娃,又像软绵绵的面人人。在其办公桌附近墙上固定着一面大圆镜。初次见面,小柳便开口说:“你们有文凭的人,来工厂未必能搞得了翻译。两个月前,我们厂有个英语翻译调走了,就是因为搞不了才调走的。”说着,从随身携带的手掌大化妆包里拿出小圆镜和梳子来,边照镜子边梳那瀑布式披发,然后是描眉;同时,继续以那带傲慢的口吻讲,“她二十多岁,英语大专毕业,来这儿工作了两年,现调到一所大学搞翻译去了...…”

“是吗——”我仅仅应了一声。虽对小柳的娇声爹气感到好笑,但那意蕴却像一块抛出的石头,在我心海里溅起一层波澜,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不过,由于自己也有一定的生活阅历的缘故,也不完全信小柳这套话,那位翻译究竟是由于“翻译不了”而调走的还是由于其它别的什么原因?

刚开始,无论吴总工程师给我多少任务,我便没明没黑地按时交货,从未想到过要“加班”。然而渐渐地发现,吴总只给我任务,不给小柳;偶尔给一点,也是数量极少,且文字较平易,甚至还能按“加班”算。在业务上,我从不愿让人指摘。既然两个英语翻译编制,两个人的活儿让一个人干,其速度肯定不如两个人干得快,干的慢别人就要指责喽,是谁干的别人却不怎么在意!于是,我向吴总递交了一份《关于翻译工作承包责任制设想》的书面报告。

吴总浏览了一下,抬起头,两只疲倦的眼睛在眼镜片后眨了眨,额头皱起了疙瘩,慢条斯理地说:“你想改革嘛,这种情绪是好的,问题是……好像你说你翻译的比别人多,人家别人也不是就在家里坐的嘛......”

吴总,你说对哩,上班来,下班走,班上打毛衣、聊天,影响我工作、学习,我当然要提出意见的,人家不仅不接受我的意见,反而跟我吵起架来,当我向你反映情况时,谁知“恶人先告状了”,你还说吵架是我引起的,是我的不对……但我仍然平静地坚持自己的观点:“那也不能‘混’呀……”

吴总却从弹簧椅上蹦起来,挥了挥手,说:“好嘞好嘞,回去吧! 能多干是好事嘛! 多干点少干点有啥呀?这份报告嘛......想留就留下哇!”

我用劲带上吴总办公室的门,沮丧地拖步走回自己的工作室。在门口,我听见小柳在说:“哼! 一个书呆子,别人说话你还想拦住,回你们家爱咋看书去哩!”

日语翻译说:“他大概整天在做梦吧!”

小柳的声音:“让他等着吧,总有一天他会被像撵鸡一样撵出去的! 到那会儿,就咱俩一个屋子,真绝……”

我推门进来,二位的说笑声戛然而止。小柳正在钩一件时兴的米黄色网眼羊绒外套。室内静默了约摸半分钟,小柳又开始了新的话题:什么邻居家二姑娘跟一个科长的儿子离了婚后竟又找了个局长的儿子,什么头发需上头油了,什么中午菜里要多放点盐,什么孩子他二爷爷的二孙子的舅舅送了对象一枚24K金戒指,什么……烦透了! 我的血直往上涌,“咚!”——我一拳砸在了自己用的办公桌上,但我一句话也没说,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已是而立之年了,过去历史耽误了我们,而今难道该自己耽误自己吗?不干实事,靠“混”,最后会有什么结果呢?尽管生活中有些人不能理解我,但我要把“书呆子”永远当下去.......

自递交了那份报告以后,我便开始在所有我的译文后面署上自己的名字,并把自己的这项决定公开化。这样一来,人们便向吴总反映:韩翻译的译文数量多,质量较高,能胜任工作;小柳译得少,质量差.......可是这又起什么作用呢?吴总说:“相比之下,小柳算不错了,因为小柳走的毕竟是自学成才的道路嘛!”

待到厂里调资时,给小柳调了一级,不给我调——尽管上面文件规定应给能力强、贡献大的职工调,但厂里当然也有自己的“政策”:小柳已有十年工龄、十年“厂龄”,而韩翻译尽管有十一年工龄,但仅仅有二年“厂龄”!后来我和小柳都参加了省里有关部门组织的评定助理翻译职称考试,我的考分是87分,小柳的是44分,尽管吴总也对小柳作过诫勉谈话,然而吴总却在全厂科技人员大会上宣布不打算给像我这样的人评职称,原因嘛,韩翻译是“待岗”人员! 不过我相信,这仅仅是吴总自己的“政策”,我要向上级反映!

时间一长了,我自然也能掌握点厂里的情况。原来,小柳之父是我们同一系统另一个厂子的食堂管理员,和我们主管局某副局长有关系;厂里大多数人不是“皇亲国戚”便是“三代同堂”;再不就是师徒还有“顶替”及“双职工”等等,使工厂的人际关系相当复杂、相当难处理。所以,领导只能把“气”撒到我这种“外来户”的身上……

这样的“软环境”必然要导致亏损。一个中型国营电子企业,几年来连一项新产品也拿不出来,老产品又在市场上缺乏竞争能力,一年到头,甭说发奖金,就是职工的工资也靠贷款,而贷款差不多等于工厂固定资产数目了——已濒临于破产的边缘。为数本来就不多的科技骨干一个个都调走了……厂里也有明文规定“上班不准打毛衣,不准乱窜、聊天、吃零食......”但都是写在纸上、贴在墙上、因人而异的规章制度啊!

终于,前任厂长被迫辞职了,主管局向社会公开招标,通过多次答辩,优选了一位新厂长,和他签订了三年的承包合同。新厂长采取了“快刀斩乱麻”的措施,把原来几十个科室合并成几大部,部长分别由厂级领导担任,再在厂内公开招标,选聘为数不多的“部长助理”——中层干部,那些关系户、滥竿充数者均在他面前显得十分苍白无力! 他召开全厂职工大会,明确宣布:“从今以后,决不允许‘混’饭的人存在,决不允许那些不干活儿的人去整干的人!……”

我感触颇深,便作诗一首,题为《招标》:


     竞争机制引入企业

     把一面未来的旗帜插上山头


     打开门窗

     关系学 传统思维定势

     像耗子灰溜溜逃入洞穴

     快刀斩乱麻 层层优化

     没有钨钴合金哪有高质刀具

     当然炉渣也配用场


     管你是“侯”是“王”

     管你用了一天还是一年

     只有丰硕成果才可配戴鲜花


     创造力驾上宇宙飞船

     生产率就像光


我重新又回到了翻译岗位。那位日语翻译把办公桌搬到了一个墙角,下决心在完成本职工作之后要面壁读书,不再浪费大好时光……

然而,当我在楼梯上碰见吴总工程师时,吴总却说:“你要注意些,就你事儿多,人家别人都不想要你!”他所说的“别人”自然系指小柳而言。

我还能说什么呢?难道我就乐意跟“别人”在一个工作室吗?


                 【完】

                 (作于198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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