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时,村里的饲养室就设在村北头拐弯处的一个天井里,天井周围打了五眼深且宽敞的土窑洞,队里几十头牲口就按大牲口(指骡马)、小牲口(指牛)分养在几个窑洞里。饲养员白天喂牲口,晚上就和牲口睡一起,牲口们哗哗啦啦拉屎尿尿,噼噼啪啪喷粪打响鼻,劳累了一天的饲养员们却充鼻不嗅、充耳不闻,依然把鼾声打的响雷一般,俨然正在享受一场有史以来的味觉盛宴。耩地的社员们下午收工回来,把耩子、轭头往饲养室一扔,然后回家睡觉,第二天早晨再拉出牲口,抄起混饭的家伙赶太阳冒花前出工。
一九七六年元月我高中毕业,响应毛主席号召回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年春天就荣幸的被队长分派到队里的耩(jiǎng农具,这里意耕地)地组。耩地组由清一色六、七十岁的老汉和回乡接受再教育的青年学生组成,组长由我的三伯担任。三伯时年五十多岁,曾在国民党胡宗南部队里当过兵,忍受不了连长克扣军饷、入冬数月还让士兵穿大裤衩受冻,毅然于月黑风高之夜弃暗投明,回归故里。三伯说话声音沙哑,象谁在喉咙里塞了团破抹布,是小时候让狼叼了喉咙留下的后遗症,故绰号曰“狼咬”。三伯被狼咬后,基因多少发生了点变化,性格里有了狼的某种特征,平时满脸的皱褶里都蕴着笑,但眉宇间却凝聚着一种阴森的冷酷。我虽是他的侄儿,也和组里许多老汉小伙一样,从心里有点怕他又恨他,也常听到有人骂他“白脸狼”。他经常阴笑着问一个叫老八的老汉:“老八,去年属狗,今年属甚?”老八生性有点傻,一次有人问他属相,他说去年属狗,今年不知属啥。老八知道三伯是作点自己,说:“反正不属狼,怕被狼叼着。”这是组里憎恶三伯的组员们教老八的。三伯脸上依然堆着笑,眉宇间却慢慢浮上了那种阴气。隔了会儿,他扯着破嗓子喊:“开工啦,x你妈!”牛鞭一扬,牛皮做的鞭梢抽在老八的耳稍上,老八捂着耳朵嗷嗷叫,三伯依然笑着,喊:“x你妈,快吆牛,再耩两圈收工回哩!”于是大家慢腾腾地起来提牛揽绳,用鞭子抽牛,田里又慢慢排起了牛拉耩子的长蛇阵。
但我的六伯却没有去提牛揽绳,他一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提了提老式裤腰,穿上棉袄。他刚才靠在埝上编下裤腰捉虱子。然后眯着眼看了看天,撇着洋腔:“妈x的,巴一回去!”(即拉一回去)然后向远处一处高埝下走去,最后猥琐的身影慢慢沉下去不见了。我那时正看一本介绍中国劳工被日本人抓去为日本人修铁路的书,许多劳工都是借口拉屎逃避劳役,有劳工们打油诗为证:“做活磨洋工,拉屎三点钟;一日拉三次,晚上就收工。”我想六伯荒芜的心恐怕形如那些劳工吧,只是错把为社会主义耩地当成了为日本人修铁路。当大家耩过两圈地后,六伯早已谢顶的葫芦头从远处的埝下升上来,接着是两只手抓住埝头上的蒿草,两膝跪在埝头上,身子慢慢直起来,就像虔诚的孝子为至亲大人叩了一个大大的响头。我们耩了两圈地,六伯欢畅的大拉了一回;六伯从埝下升上来,太阳从西山落下去了。六伯走向他卧着的牛,准备收拾家什回家。
这时我回头去看三伯的脸,三伯的脸像憋过气的人泛着青色,眼里喷出一种憎恶的光芒,我又看到他眉宇间那种被称作阴森的东西,我以为他要发作,但听到的却仅是小声诅咒:“死不要脸”,他骂他的六弟,我的六伯。我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三伯,不相信眉宇间阴气密布的组长面对一向吊儿郎当的六伯还能忍气吞声。这疑问一直持续到我看到一本发黄的军官证书为至。
这本证书是在六伯家看到的,是一本国民党时期的旧军官证书。上面赫然写到,党xx,职务,二十三连文书。我终于明白三伯对六伯的好逸恶劳视而不见的原因。六伯原系胡宗南部下连文书,但连长是个粗人,常对着文书骂娘。文书不堪忍受上司的粗鲁,毅然解甲归田,直把笔杆子换成了锨把鐝把耩子把......,从此再也找不到拿笔杆子的感觉,只万念俱灰的去游戏人生。三伯当年只是六伯手下的普通一卒,六伯文绉绉的样子和谈吐,着实让目不识丁的三伯视为家族的骄傲,虽然六伯也应该为克扣军饷、让三伯冬天穿半截大裤衩负有责任。可如今,当年的文书却只能屈辱在目不识丁的耩地组组长手下,而组长大概还记着六弟当年文绉绉的影子,下意识的常常放他一马。
此时,晚霞已染红了西边的天空,田陌土路上行进着稀稀拉拉收工的牛搅人的队伍,养足了精神的六伯阔步打头,三伯殿后,就像一群正在溃退的带着辎重又满怀重生希望的散兵游勇。我又想起了要让精神升华的使命和责任,心头掠过一丝无言的悲戚,期盼日子是否也该像西天的晚霞一样绚烂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