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罐罐茶

中国是茶的故乡，茶是中国的国饮。自古以来，茶在中国人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并且超越单纯的饮品功能，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它不仅仅是一种解渴、养生、待客的方式，更是一种生活艺术、社会礼仪、文化传承的体现。在天水老家，人们特别喜欢茶，尤其喜欢罐罐茶。

罐罐茶，并不是茶的种类，而是一种地域性的喝茶方式、茶点饮食，也是一种地域性的民俗标志、文化名片，流传于包括天水在内的西北部分地区，因使用罐罐煮茶而得名。它像老家的浆水面、呱呱、锅鲰、馓饭、搅团、酥圈圈、焪馍等小吃美食，以及秦腔、社火、庙会、传神、吹响、灯影、山歌等民俗文化一样，令人萦绕于心，难以忘怀。

一个茶炉，一只茶罐，一撮茶叶，一个茶盅，便是罐罐茶的全部家当了。随着时代发展，罐罐茶的用具也会发生一些变化。以前，茶炉是土火炉，土陶烧制，下部呈圆柱形，直径约一二十厘米，高二三十厘米，灰青色，空心，主要功能是装灰、通风；上部为半圆形，几厘米高，有山字形支爪，主要用来烧火和放置水壶、茶罐，泥土捏制，现在与时俱进了，演变成了小电炉，只有掌心一般大。茶罐过去用的是小瓦罐，又叫小砂罐、曲曲罐，也是土陶烧制，直径三四厘米，高五六厘米，罐身有弧形小把，腹部稍鼓，颈部微缩，罐口有一个凹形小流槽，多为黑釉色，现在成了小铁罐，也有紫砂等其它材质的。茶叶以炒青绿茶为主，按外形分为长炒青、圆炒青、扁炒青三类。长炒青，又称眉茶，形似眉毛，条索紧结，色泽绿润，滋味浓郁，汤色黄亮。圆炒青，又称珠茶，状如圆珠，香高味浓，经久耐泡。扁炒青，又称扁形茶，扁平光滑，香鲜味醇。罐罐茶的原料，以前一般只是茶叶，如今还会加入冰糖、红枣、枸杞、桂圆等配料，以增加风味口感和营养价值。茶盅不太讲究，比一般酒杯略大。

喝罐罐茶，方法很简单，先支起茶炉，点燃硬柴或木炭，在茶罐里倒上水，放在茶炉上烧，等水烧开了，将茶叶放入茶罐里煮，并不停地用小棍翻捣，边煮边捣，在茶叶溢出好几遍、煮出茶叶味道、茶水充分融合后，再把茶水倒到茶盅，然后继续往茶罐里加水，边煮边喝，边喝边煮。

罐罐茶这种方式，与其它喝茶方式相比，有几个明显特点，一个是用水少，大概只需几百毫升，有一般人平时饮用的一杯水那么多就够了；一个是费时间，一般要用一两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一个是感觉好，煮茶的时候，烟雾缭绕，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一个是味道苦，茶汤浓酽，发苦带涩，不经常喝的人喝不惯。喝罐罐茶，其实喝的就是那种酽味、那种苦味。

老家的罐罐茶，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宋代时期，帝王嗜茶，官员好茶，百姓爱茶，“茶会”、“茶宴”、“斗茶”之风盛行。1074年，宋神宗赵顼在秦州（今天水）设立以茶帛交易少数民族马匹的管理机构——茶马司，秦州成为朝廷在西北重要的“茶马互市”交易集散地，专门负责与吐蕃和西夏进行茶马交易。一时间，秦州商贾云集、埠店如林、贸易繁荣，饮茶习俗就此慢慢形成，并流传了下来。沿袭至今，在五花八门的喝茶方法中，罐罐茶尤为被老家人所钟爱、所青睐、所嗜好。

对于老家人来说，罐罐茶是一种重要饮品、日常茶点，而喝罐罐茶则是一种待客之道、社交方式。早上起来，喝罐罐茶，提神醒脑，干活有劲；劳作回来，喝罐罐茶，消疲除乏，浑身舒坦；来了客人，喝罐罐茶，围炉寒暄，交流感情；三伏盛夏，喝罐罐茶，沉李浮瓜，化渴解暑；数九寒天，喝罐罐茶，驱冷御寒，温暖身心；闲暇之余，喝罐罐茶，自酌自饮，逍遥自在……有人说，老家的罐罐茶，是黎明的光，是黑夜的火，是夏天的荫凉，是冬天的暖阳。在老家，还有“清早一罐茶，不用请先生（方言，医生的意思）”、“喝了罐罐茶，浑身都是劲”、“不喝罐罐茶，一天没精神”等说法。

小的时候，每天都能看到父亲喝罐罐茶的情景，一般他自己一个人喝，有时和妈妈一起喝，有时来了客人和客人一起喝，家里天天氤氲着茶气、茶味、茶香。要是父亲一个人喝，他会慢慢地煮、静静地呷，显得十分舒坦。要是和妈妈一起喝，父亲会让妈妈先喝，他煮妈妈喝，煮一盅递给妈妈一盅。要是来了客人，父亲会把客人请到炕上，点炉烹水，以茶相待，还要烤几片馍馍，一边喝着，一边吃着，一边聊着。有时候，父亲也会让我喝几盅，那种味道沁入了骨髓，现在还能回想起来，记忆犹新。

父亲有个特点，就是喜欢在喝茶时摆龙门阵，说古言，讲故事，谝诗词，聊趣闻，等等。父亲是个文化人，知识面比较广。在老家，摆龙门阵是人们的一大乐事。当年，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坐在茶炉旁听父亲摆龙门阵，从中可以学到一些知识，也能够懂得一些道理。记得有一次，父亲讲了一个“看人上茶”的故事。这个故事是这样的：一天，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去一家茶馆喝茶，小二见此人衣着朴素，只说了一个字：“坐！”店家应声也说了一个字：“茶！”当郑板桥拿出银子时，小二便殷勤改口：“请坐！”店家也变了个口气：“上茶！”这个时候，有人认出了郑板桥，上前问好，小二见势，连忙鞠躬说：“请上坐！”店家则高声吩咐：“上好茶！”喝完茶，店家请求留点墨宝，郑板桥略一思索，提笔写出这样一幅对联：“坐，请坐，请上座；茶，上茶，上好茶！”还写了横批：“客分三等！”店家看了，顿觉羞愧。父亲讲的这个故事，让我很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人要平等相待、一视同仁，不能看人下菜碟，尊人就是尊己。

从前，喝罐罐茶的人，一般为农村上了年纪的人，其中老年人居多，城里人和年轻人中很少有喝的。现在，走出农村到城市工作生活的人多了，罐罐茶的覆盖面也发生了变化，逐渐由农村延伸到了城市，受众面也从中老年人拓展到了年轻人，喝罐罐茶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在乌鲁木齐，有不少老家人在这里工作生活，他们把罐罐茶也带了过来，在几千里之外的异域他乡喝罐罐茶，既品乡味，又解乡愁。

老家的罐罐茶，虽然没有紫砂壶、盖碗、茶盏、公道、茶勺、茶针、茶籝、茶台、茶鼎、茶瓯、茶席等精致讲究的茶具，也没有龙井、碧螺春、毛尖、白毫银针、贡眉、铁观音、大红袍、金骏眉、祁门红茶、正山小种、普洱等风味丰富的茶叶，十分原始，非常质朴，相当简单，但并不缺少物质层面的内容，而且更具精神内涵，它脱胎于民俗烟火，植根于黄土高原，生长于羲里娲乡，不同于一般的茶文化，带有明显的天水印记、陇原印记、西北印记。在老家，人们对罐罐茶的痴爱，发于心灵，融于血脉，嵌于生命，每天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喝罐罐茶，在茶气飘飘、茶味悠悠、茶香袅袅中开启新的一天。老家人喜欢罐罐茶，与其说是对罐罐茶本身上瘾，倒不如说更多的喜欢的是罐罐茶里所隐含的人生滋味——苦乐甘甜。老家人之所以喜欢罐罐茶，也许与他们的生活环境、吃苦秉性以及罐罐茶的隐义蕴含有关。老家地处陇中黄土高原，山多川少，沟壑纵横，梁峁交错，自然条件艰苦，但老家人乐观通达、顽强不屈，不怕苦、肯吃苦、能吃苦，把苦当成了甜、把苦嚼成了甜、把苦过成了甜，而罐罐茶的隐义蕴含，契合了他们对生活、对岁月、对人生的体悟，他们的苦乐甘甜好像就在那一盅罐罐茶里，所以，可能就喜欢上了罐罐茶。喝罐罐茶的时候，慢慢煮，轻轻捣，细细熬，生活中的苦涩滋味似乎会随着茶汤的由浓到淡，而渐渐淡去。老家的罐罐茶，煮的是时光，喝的是岁月，品的是生活，也承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沧桑故事、苦乐精神、人生风骨。

虽然，我离开老家四十余年了，他乡成了故乡，故乡成了远方，老家的好多东西、好多事情、好多记忆渐渐远去，但罐罐茶作为一种老家符号、乡愁情结、精神寄托 ，永远留在了心灵深处。每次回老家，总要喝一喝父亲的罐罐茶，回味过去的味道，回味家乡的味道，回味人生的味道。

氤氲罐罐茶，杯中岁月长。老家的罐罐茶，是一种有个性的茶、有文化的茶、有乡愁的茶，是一种蒸腾的烟火气、惬意的慢生活、隽永的人生味，它魂驻家乡、香飘四方、摄人心弦……

（写于2024.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