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
(一)
我与这个孩子,有几次相遇。真正认识他的,是在这文字里。这里,我的世界,才会接纳他,和他的最美好的东西。
当然,我在没有讲述这些之时,我的身份,不是作家,与作家毫不相干,也难以企及作家的思想和修为。不过,对于这个孩子,在我看来,只有作家,才能走进他的世界里,因为作家有对于语言的最为敏锐和洞悉的能力,也有对人格审视的自由,和自觉人格的秉持,可以靠近这个孩子,可以和他作心灵解读式的交谈。所以,在这段文字里,自诩为“作家”,大抵是,这样,我才有底气和心境,与这个孩子,进行“独白交流”。这也是我作为他的老师,没有实现畅达的师生对话,自感有愧的一点儿责任救赎吧!
传递给他的语言,不多,就几次短促的,还更多是我眼神里的期盼而已。他回馈给我的语言更少,就只有一丝近乎躲藏起来的浅笑,一次近乎队礼式的招呼。
(二)
我上这五年级17班的课,每周两节,是2020年秋期新接任的。课堂上,许多孩子,上课状态都很迎合,都在一种公平和调节机制中,踊跃参与,也有个别大个子男同学,在附近小有折腾。总体上,这个班的课堂,都是能按预定的流程,作舒畅行进的。
约莫第三周吧,我刚站上讲台,习惯性地环视一遍,是暗示同学们作好上课准备。外侧第二凳靠墙边的座位,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团衣服,鼓鼓囊囊的,占据在这个位置上。我惊觉中,走近一看,衣服裹着的一个大球体,塞在两张课桌和墙体相交的这个狭窄区域里,此刻,一个小球,从这个怪异的大球中突兀而出,吓了我一跳。勉强有个形啦,原来这个孩子把自己衣服头帽上的拉丝,从颈部拉上了顶,头就给封在里面,整个头身蜷缩起来,就如蹲着的刑天。这可能是听见外面有异动,头猛一伸起,奥特曼一般。他那两只手,慌乱而笨拙地抓向颈部,他“头”的真身,好不容易从那拉丝中边拉边挤了出来,有点像小鸡孵出时撑破蛋壳一样。整个过程,有点滑稽式的太空科幻!
我见他课桌上的书,不是本课的,斥道:“把书换过来。”同桌的女生,前后的孩子,可能是预见到我马上会暴怒,或虞于身边的安宁,有小声的嘀咕“他,这儿有……”说话的孩子,边说边指着自己的头。我感谢身旁的孩子预警得及时,也为班里,想必大家一定是在班主任的引导下,有了共识,对这名同学要有人格的尊重。我这才仔细地端详起这名男孩,他的眼光和神态,是和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样,他也一直没有正眼瞧我,总是把眼神躲起来,仿佛在暗示所有人,“你们是你们,我是我。”
他嘴角轻微的扭动着,挂起了一丝诡异的浅笑。这表情很特别,是在我平静后,出现的,可能是他已感觉度过了风险期,同时,还有一点儿小小的战胜感。没有揶揄我吧?!由于很突然,也更重要是课堂,我和大家有预定的课程任务,在等着的呢!
整个“小插曲”,10秒钟不到,就过去了。
(三)
“小插曲”,这也算作是段课程吧!独立的、偶然的、现实的课程,与我们的教育,这个班里的教育,联系着!就好比苗圃里,有朵别样的小花儿,今天的此刻,突兀在群花中,同风共雨,一道摇曳,散发出他独有的芳香!
(四)
我见过不少玩童,这个孩子的玩法,还真不同。他许在临上课前,无聊中摆弄衣领上的拉丝,偶然一念,将自己的头,封在里面。不过,他的这个举动,告勉我,让我后面的课堂关注,要更仔细些,对待偶发事情要冷静和客观些。我习惯于关照那些初试举手交流的同学,目的是尽量把机会多分配一些给更多的孩子,作锻练,但对一些没有影响别人,也没有举手,较为平静的孩子,关注度不够。尤其是这个孩子的位置,还真没注意到。
那之后,我时有走到这孩子附近,也躬下身,暗示他学习,动动笔,或给他把书扶正。当然,他是从没有举过手,我也没有请他起来回答过问题,因为我压根就没听到他发过声。我是担心,请他起来交流学习情况,会暴露他的隐私什么的,伤犯到他尊严的领地,就如此,能坐在座位上,保持着一名学生的基本权利和形象,或许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五)
有一次,上课钟声响了,我走到教室外,其他同学都被钟声招呼到教室里了,作上课准备,只有这名孩子,站在门口附近,眼神窃窃的看着我的胸膛前方,似要说话,我做了进教室的手势,他脚步轻快地进教室入座了。很显然,他走路的姿势有点特别,左右晃动不太一样。
还有一次,我到了走廊上,他一人趴在窗台边,我见他脸色沮丧,似有无边的屈愤,我预感到他此前可能遭遇了什么。我轻声劝导他进教室,这次显然很抗拒,根本不理睬我,“那你就在这儿吧!”我到了讲台上,讨询同学们“这孩子咋啦?他不进教室。”好像是没有任何人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胆的魏凡琪开口了,“不用管他。”
“谁能帮老师,把他劝进教室?”我还是认为,他在座位上,才是应该的。
魏凡琪举手,“老师,我试一下。”
“好!”
我们开始上课啦!
一会儿,魏凡琪站在教室门口,无奈地摊开双手,意思大家都明白。
喔,年级老师的办公室不就在旁边吗,我让他去请班主任冉老师帮一下忙。又过了一会儿,冉老师把这名孩子,送进了教室门口。
我由于有其他的工作要处理,下课就离开了教室。发生在这名孩子身上的故事,对我来说,是未知,有太多的未知……
(六)
前一日下午四点过,在街上,我本有要紧事,匆匆地赶路。一群群书包,推拥在前面,渐行渐稀。十米开外,站在一棵小榕树下面的一个孩子,突然转过身来,面向我,站在那儿,右手向上挥了一下,若队礼状,又前倾着身子,像是在向我鞠躬。
挺起时,嘴看似翕动了一下,“老师……您好!”
话音不是很清晰,但我听得很清楚。我一怔,这孩子,不正是我新接手的班上那个,我从未听他讲过话的学生吗!
我很是惊愕,更多的是惊喜。
“好!回家吧!”我稍顿了一下,终是没有停下来,与他再行交谈,因为,我是担心,可能会面临的窘蹙,毕竟他那个世界,只有童话作家才可能叩亮的心灵方地,我没有这资格和量度。
差不多,一学期即将结束,课堂上,我们之间的开口交流,几乎是空白。但在那棵小榕树下的时空里,我们却作了一次彼此都能接受的开弓之谈,而且,是他首先向我开放的。我知道,许多孩子,对他人,或老师问候,那是时地可掬,可对于这名孩子,我受到他尊贵的问候,我深感骄荣!
那段距离,他尽可径直而去,可他等在那儿,向老师揭开了他的心扉。或许是,这里,他没有任何课堂式的束缚,没有同学们如森林般的侧围,这里,他是独立的,自由的,甚至是独有地面对老师,他可以尽情地占有这份时空的权利,他抓住了,勇敢地抓住了,他毫不犹豫,没有胆怯,没有羞涩,没有语塞,他压根就没有语塞,他很从容,他拥有了,他真的可以从容!或许是,以前留给他的空间,他没有感受到,他给自己习惯于加固了一道围墙,保护着自己,而这次,这随身而过的与他无关的人,他可以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更重要,他心灵的深处,是呼唤着老师的,老师的到来,内心的勇敢的力量,把他尊贵的称呼,“老师,您好!”如一缕清风,一缕阳光,馈送给了我。
(七)
我回馈给他的,就是这段文字,和我今后一如既往的关切!
我想,每一扇窗户的打开,都会有一片灿烂的世界!在我与这名孩子之间,所发生的,我是真切的感受到——窗户的内外,原来是连通的。
语言,富有温情和穿透力,更向往美好!期待,窗户常开的咯吱声!
(廖长胜作于2021年1月14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