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漭相围
暂且叫她狗娘吧!我知道这样称呼她很不合适,但我真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她第一次来我的小饭馆的时候,就让我感到很不舒服。那是个星期天的早上,大概九点多吧,我刚准备送女儿去舞蹈培训班上课,她站在饭馆门口问:“今天不卖饭吗?”我当时因为急着要送孩子顺便应了一声:“卖呀!早上没生意,我要去送孩子!”她接了我一句:“那我在里边等你吧!”我顺便嗯了一声,就拉着女儿准备走。刚出门就碰见一只大黄狗站在门口看着我,我一下子就有点不高兴了,我问她:“这狗是你带来的吧?”她似乎没注意到我不愉快的表情,很平淡地说:“大烟要下狗崽了,给它弄点好吃的补补!”
没错,大清早的,她来我的小饭馆要给她的狗买饭。我的惊讶不止是她要给狗买饭,而且居然听她叫她的狗大烟。“大烟”是狗的名字吗?她的表情似乎在告诉我她就是这小饭店的主人,说:“你送孩子去吧,它就在门口,不进去!”那只狗便乖乖地站在一边。我不由得打量起这个看上去五十多岁和我妈年龄差不多的女人。她个子不高,脸上虽没多少皱纹但脸色黯淡,短短的头发像深秋时节的枯草。眼睛不大但目光里透露着慈祥,灰蓝相间的碎花衫与她微胖的身体还算很协调。在我的印象里,喜欢养狗的人都是有钱有闲的主。我虽是从乡下来的,对宠物狗一点也不懂,但眼前的这只狗应该算不上什么名贵犬种,就是乡下最常见的那种土狗。
名贵犬种和身份高贵的人一样,怎么会来我这样的小饭馆吃饭呢?更何况她的穿着打扮一看就是普通人。于是我更加确定她不是有钱有闲的主。我底气十足地回了她一句:“我不给狗卖饭!”她好像不高兴了,“你怎么骂人呢?”我老婆急忙出来说:“大妈,今天还是炒面吗?”或许是我老婆看到了我的疑惑,她又对我说:“你赶紧送孩子去!”
我这人好认死理,没弄明白怎么能走呢?我说:“我没骂人!城里人待狗比待人还亲,我村人养狗不都是吃剩饭吗?村前村后找吃的,不都下崽了吗?我孩子小时候拉的屎全被我家的狗吃了……”我可能说得远了,或者是狗吃屎的画面浮现在了我老婆的面前。她干呕了一声说:“快别说了,赶紧送孩子去,要迟到了!”就算我已经骑上了电动车离开了我的小饭馆,但我的情绪还没有平复下来。女儿好奇地问我:“爸爸,刚才那个奶奶的狗要生小孩了吗?能不能给我也养一只狗呢?”我当然不同意女儿养狗了。全家就靠我和老婆的这个小饭馆挣钱生活呢,女儿每个礼拜的舞蹈班开销,让我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养狗?我是有钱有闲的主吗?更何况我是卖饭的,哪个饭店会养狗?我不想给女儿讲卖饭和养狗之间的矛盾,一时半会也讲不明白。我就说:“养狗是有钱人消遣的,咱家养不起!”女儿还是很好奇:“我们家没有钱吗?”
正好一辆大奔迎面过来,我看着大奔,心想就算我再卖十年的饭也买不起大奔,便对女儿说:“我们家要是有钱的话,我买辆好车送你去舞蹈班上课!”女儿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再没说话。
我以为我不想给狗卖饭说出那样的话,狗娘就不会带着狗来我的小饭馆了,但没想到当我返回的时候,我老婆不但做了饭,而且还很关心地对狗娘说了一句:“没事就来!”我不知道我老婆是不是脑袋不好使了,怎么能这样呢?我看着狗娘提着饭心满意足离开的样子,一种强烈的停业关门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连头发也一根根地竖了起来。我老婆却满脸愉悦地说了一句:“狗要下崽,是该补补!”我纳闷地看着我老婆,我老婆只是轻巧地说了一句:“她明天应该还会来!”
果然,第二天狗娘又来了,但今天来的不是时候。正是午饭时刻,我忙得连厨房都走不出,她却和她的狗站在门口,我老婆正给我打下手,一时半会顾不上招呼她。她给狗说了一句:“乖乖待在门口!”然后进门朝我老婆喊:“今天来两份炒面!”我抽空朝门口看了一眼,那只金黄色的母狗正好挡住了门。眼看着有几个人就要进来吃饭,却因为这只要下崽的母狗挡在门口而转身离开了。我立即放下炒勺,连手也没顾得上擦就出了厨房,冲她喊:“你几个意思啊?三天两头带着狗来吃饭,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我老婆看见我真的生气了,急忙劝我:“我来招呼她!你去做饭吧,这会吃饭的人正多呢!”
我没听我老婆的话,还要冲狗娘喊。谁知她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地说:“你这间饭馆的房子就是我家的,还有门口这一大片是我家的院子!”说着她得意地用手指着门外,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可能是她看到了我怀疑的表情,又接着说:“我看你和我儿子年龄差不多,可惜我没你妈有福气!”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想问她带着狗来吃饭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欺负我这个乡下人吗?她似乎根本就不管我的情绪有多激动,竟然问我:“你属啥的?”我真的被她整懵了。我老婆插了一句:“他属狗的!”
她“哦”了一下,怔怔地说:“和我儿子同岁,我儿子也是属狗的,我也是属狗的,他是个败家子……”她突然不说话了,迷茫地看着门外的那只狗。我老婆一边推我进厨房一边小声说:“我看这老人挺可怜的,不就是一碗饭吗?你至于这样吗?”说着就出了厨房和狗娘说话去了。我知道我老婆心软,但在这件事上,不能心软啊!不一会,狗娘出了门对着她的狗说:“大烟,我们一会再来!”就这样,一个老人和一只狗渐渐地走远了。
有个吃饭的客人,一直看着我和狗娘。吃完饭,他突然对我说:“老板,你怎么和她杠上了?”我很好奇地看着这个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男人。他点了一支烟,说:“你开这个店没多长时间吧?这片周围的人都知道她脑子有毛病。但她刚才说的话没错,这间房就是她家的,还有外边那片地是她家的院子!”这客人说着用手指了指外边,和狗娘刚才指的一样。我纳闷了:“和我签租房合同的人不是她呀,是个不到四十岁,叫马大龙的人和我签的,怎么会是她家的房子呢?”
那客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憋了一会才长长地吐出来,一副看客的样子。我好心提醒他不要在我这里抽烟,他很不在乎地说:“抽烟怎么了?又不是抽大烟!”我分明感受到了他在和我抬杠。鉴于顾客就是上帝,我忍住没接他的话,但在心里已经称他为“看客”了。看客得意地侃侃而谈了,“一看你就是刚进城没几天的乡下人!”我附和着点点头。他又吐了一口烟:“来这里吃饭的没一个有钱的主,就你这几块钱的一碗面,能招来有钱的主吗?”我又点了点头,没说话。他已经完全把自己当主角了,其他吃饭的人都在听他说话。他的声音明显高了许多:“我敢肯定马大龙绝对没来吃过饭!他这两年发大了!”
说到这里,我才仔细打量这个被我称为看客的男人。他尖尖的脑袋上,头发好像半个月没洗过一样乱成一窝,脸瘦得连鼻子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长,嘴巴反而显得很宽阔,嘴唇薄得像我扯的面。他努力瞪圆了双眼看我,我再次点点头,表示马大龙从没来过我店里吃饭。他突然话题一变,问我:“你干嘛跑到城里来啊?待在老家多好啊?你以为城里真的比农村好吗?”我真不清楚眼前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怎么会问起我这样的问题呢?我不高兴地回答他:“我不进城怎么能挣到钱呢?我不进城我女儿怎么能接受到好的教育呢?”
他淡淡一笑,又似乎没笑,吐出一口烟:“可是像你一样的农民工进了城才让马大龙发大了,才让我这样的人成了无业游民!还有那个带着狗来吃饭的那个老太婆,怎么会整天带着狗游游荡荡呢?你知道她是谁吗?”我急忙摇了摇头。他续上了一支烟,接着说:“她儿子,被马大龙坑惨了!两年前,对面那个广场还是我们村的一片庄稼地,还有你这饭馆这排二十八间门面房是我们村的房子,因为进城的人多了,这里就被开发了!当时要拆迁的时候,因为赔偿谈不妥,马大龙就找到我和小飞。小飞就是带着狗来吃饭的那个老太婆的儿子,说要把事情闹大了才能多赔些,我俩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事情果然闹大了。拆小飞家的时候,小飞他爸待在家里死活不出来。拆迁队里有个黑胖子,二话没说进门就扛起小飞他爸往出走。我和小飞还没反应过来,马大龙直接一板砖把黑胖子拍趴下了。等我俩反应过来的时候,马大龙已经撒腿跑了。小飞他爸吓得半死。他爸本来就是高血压,不到一个月脑出血走了。马大龙一年没敢回村,但房子该拆就拆,该赔偿就赔偿,你这饭馆的这间门面房就是赔给小飞家的!”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但还是没说清楚为什么和我签合同的却是马大龙。他看着我疑惑的表情接着说:“要不我怎么会说是像你一样的农民工进了城,才让马大龙发大了呢?是你们进了城,小飞家才毁了呀!”我越听越不明白,打断他的话:“我进城开小饭馆卖饭,马大龙发大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小飞,我不认识,他家毁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顿了一下,说:“小飞现在还在牢里呢!他媳妇带着娃改嫁了,他妈受了刺激脑子有点不正常了,整天带着几只狗,也没个住处,就在广场东南角搭了个帐篷住着,这个家是不是毁了?”
我还是不明白:“那和我进城有什么关系?难道和马大龙没关系吗?”他叹了一声,说:“马大龙大我和小飞三岁,我们仨可是一起耍大的。马大龙早都洗白了,现在已经是村主任了!算了,不说了,说多了,他会整死我的!”说完起身就出了门。我还在纳闷,他转过身说:“你千万别惹马大龙,他啥事都能干得出来!”
我一直没弄明白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或许真如他自己说的是一个无业游民。他也没说清我进城和小飞家被拆有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印象中记得他以前来过我店里。每次都吃的是油泼面,还要几瓣大蒜,再喝一碗面汤,很少说话,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说了这么多。自从和我说了这么多话后,我好几天也没见到他。三天过去了,小飞他妈没来过我店里吃饭。我老婆突然对我说:“这三天她没来给狗买饭,不知道狗下崽了没?女儿很想养一只狗!你要不送孩子上学回来,顺路到广场东南角看看什么情况!”
我对女儿养狗一直不赞同,我说:“女儿要养狗,那她要是上学去了,狗怎么办?放在楼上,咱俩要在店里忙,没人管。放在店里,咱这小饭馆的生意还能做吗?更何况女儿每天回来要写那么多作业,哪有时间养狗啊?” 看样子我老婆很赞同我的看法,坚决地说:“那行,听你的,不养狗了!”我紧接着说:“养狗还会影响学习呢!”我的这句话,我老婆好像没听见一般,她怔一下,话题一转:“三天都没看见她了,我挺同情她的!你去广场看看吧,毕竟,咱租了她的房子!”
我老婆一直与人为善,这也是我当初非她不娶的根本原因。女儿都8岁了,我和老婆几乎没吵过架,但她一心惦记着整天带着狗的小飞她妈,我就有意见了。我说:“话是这么说的,可咱租房子也是掏了钱的,再说了,我们是和马大龙签的合同,你同情她又什么用?只能影响咱做生意!”
我和老婆文化程度都不高,都是初中毕业就开始打工了。在工厂,我俩相识相恋了。本以为,我俩会一直在工厂打工,女儿就让我妈带。但女儿到了上小学的时候,我不得已花了钱把女儿转到城里。我和老婆也就从工厂回来,开了这个小饭馆。虽然挣不到大钱,但也够花了。可这几天,小飞她妈带着狗来买饭,对我的生意影响还是很大的。
我的话我老婆也没直接反对,她说:“你去广场看看吧!要是你嫌她影响咱卖饭,那我每天给她送饭到广场!咱每天没卖出去的饭不都白白倒了吗?给人一口饭,给咱积点德!”积德,这也算积德吗?我整天做饭站得腰疼腿乏,哪有这闲工夫给她送饭?有这功夫,我恨不得躺下不起来。话虽这么说,我还是经不住老婆的唠叨,去了一趟广场,算是我积德吧!
没去广场,我不后悔,去了广场我更不后悔,正所谓眼不见心不乱。广场东南角有一个公共厕所,厕所后边的墙旮旯里,几只狗正在嬉戏。一个用废旧的彩钢瓦搭建的篷子,不过两平米吧。这么狭小的空间,真让我不敢相信这是人住的地方。一股刺鼻的气味刺进我的鼻腔,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顷刻间,这几只狗就冲我乱咬,我无法靠近。正当我怀疑这是不是人住的地方时,两只小狗已经冲我来了,我急忙后退。
“团团、圆圆!”这声音我很熟悉,没错就是狗娘。她拿着破纸箱走过来,说:“大烟下崽了,团团和圆圆就是它的儿子!”我正纳闷她为什么给狗起了这样的名字,她又说:“你老婆人很好,过两天我把大烟的饭钱给你送去!”
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这番景象,也绝不会想到她住的是这样的地方,她的生活来源靠什么?难道是靠捡破烂吗?看着她手里的破纸箱,我不由得在想,她有钱吗?有钱会住在这里?我说:“不用送了!几份饭也值不了几个钱!”她一边娴熟地整理破纸箱,一边成竹在胸似的对我说:“几份饭钱我还能掏得起,你不用担心,我卖了破烂就给你送去!”
她一定认为我是要饭钱来了,我说:“我没给你要饭钱,我是来上厕所,正好遇见你!”她好像没听我说话,也许是不想听我说话。整理好纸箱,她说:“大烟,饿了吧?我给你买饭去了!”听到买饭,我条件反射似的就想对她说没饭。难道她又要去我的店里买饭吗?看着眼前这一切,我真庆幸前几天对她那种极为反感的态度是多么明智和必要。那时的我,以为她只是仅仅养了只狗而已,没想到她不仅仅是养了只狗啊!眼看着天气越来越热,她这满身散发出的酸臭味,怎么能进我的小饭馆呢?我甚至埋怨自己,前几天对她的态度为什么不更厌恶一些呢?不错,我宁愿叫她白白吃几天饭,也不愿让她再踏进我的小饭馆。
或许她感觉到了我的内心想法,忽然对我说:“你放心,我不进你的门,我去别的店买!”我没说话,我也不想说话,我要回去把她的情况说给我老婆。
还没等我走远,两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走了过来。狗粮看来已经习惯和穿制服的人打交道了。她先开口说话:“你们叫我往哪搬?房子是你们拆的,我已经从西南角搬到东南角了,离厕所这么近了,还要往哪搬?”那个戴眼镜,白衬衫装在裤腰里,拿着文件夹,看起来精精神神的年轻人,面带微笑说:“阿姨,创卫到了关键时候了,你能不能先搬出城……”
年轻人话还没说完,团团圆圆就开始在咬他的擦得铮亮的皮鞋了。年轻人抖了一下脚,“我们都来了几次了……你也理解理解我们……还有,你养的都是流浪狗,小心把人咬了,要得狂犬病的……这里的卫生太差了!”团团圆圆还是咬他的皮鞋。她没说话。另一个同样把白衬衫装在裤腰里的年轻人说:“你家的房子也不是我俩拆的呀!”她不看这两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而是感叹地说:“这里原来是我家的庄稼地,厕所后边是我老伴的坟,我住在这里就是要守住老伴……”
两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六七岁吧,或许是刚上班的大学生吧,此时的脸面似乎有点挂不住了。戴眼镜的急了:“我们已经和你谈过好几次了,你总不能老这样啊!这不是存心阻碍创卫工作吗?”年轻人以为语气强硬点就可以解决了这个问题,我看未必。果不其然,大烟的脾气比年轻人还大,直接冲过来狂叫了。年轻人着实被吓得不轻,急忙后退好几步。她喊了一声:“大烟,不准咬!”大烟立即蹲在了地上不叫了,团团圆圆也很快蹲在了大烟旁边。
另一个年轻人很客气地说:“阿姨,您不搬,我俩回去怎么交差啊?”狗娘不急不缓地说:“马大龙害得我无处安身,你俩去找他!”两人相互看了一下,瞬间愣在了那里。
我回到饭馆正给我老婆讲我在广场看到的一切,马大龙进来了。他一进门就喊:“你这个破玻璃门好好擦擦,门框上帖的那破对联赶紧弄干净!”我一边答应一边问:“马主任,是不是创卫检查了?”马大龙光着膀子,圆圆的脑袋顶上,一片焗成金黄色的头发贴在头皮上,那造型颇像一个金元宝。圆圆的脸上,一双三角眼总是东瞅西看。手腕上的那个手串看起来挺值钱的,左手里盘着核桃,右手捏着雪茄。他悠悠地抽了一口雪茄,说:“你别瞎打听!不检查就不擦门了吗?像你们这些进城务工的,就要把城市像自个家一样爱护,知道吗?”
马大龙说话的语气明显带着官腔,当初和他签合同的时候,他还没有这样的官腔,或许是刚当上村主任吧!我老婆很快拿了抹布端来一盆水,马大龙笑眯眯地看着我老婆说:“弟妹越来越漂亮了,啊?” 说完嘿嘿地笑出了声,露出了黑色的门牙。我本以为他就是说几句话就走了,没想到他趁我老婆转身的时候,用他盘了核桃的手摸了一下我老婆的腰,无耻地说:“瞧这小蛮腰,啊!”
我老婆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立即严肃起来,“马主任,你要干什么?”马大龙大笑起来:“哎呦,你在质问我吗?”说着就吐我一口烟,说:“摸你老婆的腰,是我看得起你呀!你以为谁的腰我都想摸啊?告诉你,你能不能在这里做生意,还不是我说了算吗?”马大龙嚣张的样子,让我真想拉起板凳拍他,但瞬间我又想到,如果拍了他,我一家老小吃啥喝啥?
我老婆急忙陪着笑脸说:“马主任,要不是你,我们的生意早都做不成了!”马大龙得意地笑了,露出黑色的门牙:“还是弟妹识相啊!”说着那只盘过核桃的手又要摸我老婆,我老婆急忙躲开。马大龙干笑了两声,接着说:“好好打扫,过几天就要检查!”马大龙得意抽了一口雪茄,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那烟圈轻飘飘地如同马大龙得意的表情一般渐渐扩张开来。
如果当时我手里有把刀,我会不会直接砍马大龙,过后我总是莫名其妙地蹦出这个念头。当然,我心里清楚,就算我当时手里真的有把刀,也不敢砍他。因为马大龙出了我的小饭馆,去了隔壁的理发店。理发店的老板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当时正忙着给客人吹头发。马大龙进门吭了一声,小伙子一时半会没搭理马大龙。马大龙似乎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便二话没说砸了那个整天闪着霓虹光的灯箱。小伙这才反应过来,要和马大龙理论。马大龙骂骂咧咧地:“你这个破灯箱脏成啥样了?我替你砸了它!”小伙一脸茫然地:“就算脏了也不能砸了呀?创卫关这灯箱啥事啊?你这不是……”马大龙打断了他,吐了一口,骂:“你小子活腻了吧?不知道创卫检查吗?告诉你,不听我的话就立刻关门,滚回你老家!”马大龙的飞扬跋扈的样子,让小伙突然愣住了,几秒钟后,他突然说:“我要报警!”马大龙先是一怔,然后得意地嘿嘿一笑,语气轻蔑地说:“你知道派出所的所长和我啥关系吗?说出来害怕吓着你了!”小伙果然被吓住了,不再言语了。
我听到马大龙在理发店里砸着骂着,心里真庆幸自己没和马大龙多说一句话。
我女儿知道大烟下了崽后,缠着我要抱回来一只养,我极力反对。我不光担心养狗影响我的生意,影响女儿的学习,最重要的事我无法接受狗娘居住的条件。她养的狗不是什么名贵犬种,肯定不会打防疫针的。在我不停地解释下,女儿勉强答应不养狗了。但希望我能陪她经常去广场看看狗,女儿的这个要求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天下午,过了晚饭时间,我的生意也不忙了,广场上跳舞的大妈们逐渐聚集的时候,女儿的作业也做完了。当广场上的音乐声响起,女儿便要我和她去看看狗。团团圆圆一看到女儿就摇着尾巴围着女儿,女儿当然很高兴团团圆圆围着她。我看着女儿高兴的样子,心里也感到无比温馨。但怎么也预料不到,马大龙会突然出现。
马大龙嚷着要狗娘立马拆了帐篷搬出城。几只狗冲着马大龙不停地咬,大烟咬得最凶。马大龙根本不把这几只狗放在眼里,他面目狰狞冲着大烟喊:“再咬,再咬弄死你!”大烟瞬间不叫了,灰溜溜地卧在一边。狗娘突然骂:“马大龙,你这挨千刀的!”马大龙眼睛瞪得像他手里的核桃,“疯婆子,骂谁呢?”狗娘接着骂:“你拆了我的房,骗小飞抽大烟,害得小飞坐牢,你得了我的家产,你这挨千刀的!”
马大龙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的房是政府拆的,政府给你家赔了30万,还给你赔了一间门面房,你儿子不成器,抽了大烟变卖了家产,跟我有啥关系?你这疯婆子,赶紧拆了帐篷搬出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马大龙越来越得意。
在马大龙眼里,狗娘或许就是个疯婆子,但在我眼里她不是疯婆子,最多就是个不讲卫生爱养狗的老年人。此时的狗娘并没有被马大龙的话吓着,相反,她很有底气地喊:“这天底下还有讲理的地方没有?你马大龙是咋样从抗拒拆迁到拆迁队长,又是咋样当上村主任的?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吗?我儿子小飞是咋抽上大烟的?小飞他爸是咋死的?我的门面房是咋变成你的?你说,你说呀!”
狗娘一连串的质问,马大龙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他悠然地点起一根雪茄,盘着核桃,轻蔑地或者是幸灾乐祸地说:“这都怪你这疯婆子教子无方啊!现在,我不和你说这些。我正式通知你,限你两天时间拆了帐篷搬到城外,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此时的马大龙,我只能用上学时记得的“飞扬跋扈”这个成语来形容。
这样的场景,我不愿意看见,更不愿意让女儿看见。我赶紧把女儿拉到一边,找各种理由让她不要再看团团圆圆,女儿却执意要再看看。女儿乞求的眼神,让我真不忍心强行把她拉走。女儿还在乞求我:“爸爸,让我再看一眼团团和圆圆,好不好?”我相信,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爸爸看到女儿这种乞求的眼神都会心软的。我看了一眼马大龙,马大龙飞扬跋扈的样子,越看越像电影里的黑社会。我宁愿让女儿多看一眼狗,也不愿女儿看一眼马大龙。我答应了女儿再看一眼那两只刚到这世上没多久的小狗。忽然之间,我不禁想到,在这两只狗的眼里,马大龙是什么样的人?或者算不算人?
两只小狗只顾着愉快地玩耍,或许,人类的是非善恶于它们没有一点关联。它俩嬉戏着,根本不知道灾难已经降临到头顶。就在女儿乞求我要再看一眼团团圆圆的时候,圆圆竟然调皮地跑到马大龙的脚下,咬住了马大龙的脚趾。马大龙哎呦一下,骂:“碎东西,长牙了没有?竟然敢咬我!”说着便狠狠地踢开了圆圆,连同他的拖鞋也踢了出去。圆圆可能以为马大龙在和它玩,跑过去咬住了拖鞋。马大龙三五步跨过去,又是狠狠一脚,将圆圆踹出几米远。圆圆急促地叫了几声之后,躺在地上四肢抽搐。马大龙这一脚的确不轻,刺激到了大烟,大烟奋不顾身地扑向马大龙。马大龙顾不上穿拖鞋,一颠一颠地跑了。狗娘和我都没反应过来,圆圆就死在了我女儿的眼皮底下,死得那么悲惨。我女儿突然悲伤地问我:“爸爸,那个叔叔为什么要踢死狗狗呢?”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想来想去只能安慰女儿:“那是个坏叔叔!是爸爸没保护好狗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很自责,我想起了前几天狗娘在我店里给大烟买饭的时候,我不屑于和她多说一句话,而马大龙当着我的面摸了我老婆的腰,又当着我女儿的面踹死了圆圆,我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敢说。我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想明白了,我其实只是个进城务工的农民工,租了本来是小飞而现在却被马大龙占有的房子开了小饭馆。马大龙现在已经是村主任了,负责广场周边的创卫检查。因为我村里已经没有小学了,我不得已把女儿转到城里上学,一家老小的生活开销,就靠我和老婆的这个小饭馆。我不能得罪马大龙啊,甚至我还要求他给我便宜房租呢!
女儿很伤心地呆呆地看着大烟,大烟伤心地看着圆圆呜呜直叫。狗娘还在骂马大龙:“你这挨千刀的,小时候经常在我家吃饭,和小飞一起耍大!长大了害得我无家可归,我不搬,就是县长来了我也不搬……”还没跑远的马大龙突然转过身,指着广场角上那个扫黑除恶的牌子喊:“你去告我黑社会得了!”马大龙何止是嚣张啊,简直是相当地嚣张!
广场上的音乐声依然节奏欢快,跳舞的大妈们舞姿依然婆娑,但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
围观的人接着狗娘的话:“当初拆迁的时候,是杨局长的外甥负责的。黑胖子是杨局长的外甥的打手,马大龙一砖拍了黑胖子,没想到不但没有被杨局长的外甥找麻烦,反而还被杨局长的外甥赏识,说马大龙有魄力有狠劲,马大龙从此跟着杨局长的外甥飞黄腾达了!真是不打不相识啊!马大龙只不过踹死了一只狗而已,谁会管这鸡毛蒜皮的事?”说这话的人就是那天在我饭馆里吃饭,给我侃侃而谈的那个被我称为“看客”的那个人。
看客的这番话应该很有道理,马大龙不就是踹死了一只狗而已。至于马大龙和杨局长的外甥之间的关系,我想看客应该也不会凭空捏造吧?看客、小飞、马大龙这三人一定是从小玩到大的,马大龙的底细,看客是最清楚的。圆圆的死,对于看客来说不也是鸡毛蒜皮的事吗?可对于我女儿来说可就是很大的事了。女儿连着几天心情都不好,总是莫名其妙掉眼泪。我和老婆想办法安慰她,给她买平时舍不得给她买的零食和玩具,可她还是高兴不起来,只会伤心地重复一句话:“狗狗死得太可怜了!”
我和老婆都以为女儿过几天就会没事的,但当我和老婆每天下午忙着做饭的时候,女儿就趴在桌子上愣愣地看着广场,不写作业。广场上的音乐声和大妈们的舞姿对她来说好像不存在。我记得女儿很小的时候,只要一听到音乐声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伴奏扭起来,从那时起,我就决定要送女儿上舞蹈班。可是,女儿那时还在乡下让我妈带着,根本没有条件学舞蹈,不光没有学舞蹈的条件,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学校都没有了。没几年,村里的学校撤销了,女儿得到镇上住校上小学。女儿小小年纪就要住校上学,我无论如何都不忍心。于是,我和老婆商量,辞职回家把女儿转到城里上学。
天色渐暗,华灯初升,城市里的夜晚,灯光比我在村里时的月光还要亮好多倍。忙完了手里的活,我走到女儿身旁,问女儿要不要出去看看月亮,女儿迟疑片刻点了点头。进城几个月的时间里,我整天都很忙,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陪女儿一起看月亮。遗憾的是整个城市的夜空根本没有月亮。我站在门口莫名地惆怅起来,惆怅月亮究竟是在老家,还是被城里的汽车尾气淹没了?我连给女儿讲住在月亮里的嫦娥的故事的勇气都没有了。女儿看起来并不关心城市里的夜晚有没有月亮,她仍然惦念着圆圆,自言自语:“可怜的狗狗被那个坏叔叔踢死了……”
看着女儿难过的表情,我终于明白了,马大龙不但踢死了可怜的圆圆,更踢碎了我女儿的童年。“这个挨千刀的马大龙!”我在心里骂马大龙。我相信,狗娘也一定在骂挨千刀的马大龙。狗娘来了,她很少晚上来我这里。她身后跟着四只大小不同的狗,大烟和团团没来。虽然晚上没几个客人吃饭,但我还是不希望她来我店里,更何况她身后还跟着看起来很脏的狗。果然她开口了,“这四只狗是下午刚收留的流浪狗,它们都太饿了,你能不能给弄点吃的?”
我很不高兴地看看她又看看狗,不想理她。她似乎在用乞求的语气说:“这会没人来吃饭,你就随便给弄点吃的吧,剩饭也行!”我还是不想理她。女儿却突然叫我:“爸爸,你看看它们多可怜啊!求求你给它们做饭吧!”我很奇怪女儿怎么也会让我给狗做饭,难道女儿忘记了马大龙踢死的圆圆吗?我老婆走出来接住女儿的话:“只要你喜欢狗狗,爸爸妈妈就给它们做饭吃!”说着就拉着我进了厨房。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呢?这几只流浪狗,我看着都很恶心……”我老婆打断我的话:“你不觉得女儿一看见狗,心情就变好了吗?”我回头看了看女儿,她正和狗娘一起逗狗玩。
狗娘拿着我做好的饭,掏出一张百元钞票,说:“只要你给狗做饭,不差你一毛钱!”我推辞说:“我不要钱,但有一个请求,就是以后你来取饭,不要带狗来!”狗娘犹豫片刻,说:“我以后只带大烟来!”我很纳闷她为什么给起名叫大烟,而且为什么非要带大烟来。我的疑惑也是我老婆的疑惑。我老婆问:“狗为什么叫大烟呢?”
狗娘眉头皱在一起,目光突然变得凶狠了,“都是挨千刀的马大龙坑的!”我和老婆相互看了看,没有打断她的话。狗娘气愤地接着说:“大烟是我老伴从小养大的,以前不叫大烟。你这厨房以前就是我家的灶房,这几张桌子摆放的位置就是我家的炕。一到冬天,我和老伴坐在炕上看电视,大烟就卧在炕下边的墙角。房子拆了,老伴走了,大烟也没人管了,但它就整天就在这块地方转来转去。我看着心里难受,就给小飞说等门面房盖好了,就叫大烟住家里,可谁知道马大龙设套勾结小飞抽大烟。这一抽就抽完了拆迁款,连这门面房也变卖给马大龙了!后来小飞烟瘾犯了,没钱买烟就抢了人家商店里的货款坐牢了,媳妇也带着娃改嫁了,就剩我和这狗了,好好的日子就烂了。我恨我儿子抽大烟,更恨挨千刀的马大龙!我就把这狗叫大烟……唉,你和我儿子一般大,他却坐牢了……”说到这里,我算是明白了。原来我这个小饭馆的地盘是大烟的,怪不得大烟每次来的时候,看起来总是那么拽。
马大龙那天砸隔壁理发店灯箱的时候,小伙子扬言要报警,但终究没报警,可能他已知道了马大龙的底细。这几天,在我店里吃饭的顾客里,有人议论马大龙的发迹史,我也相信马大龙一定是有靠山的,也只有狗娘敢当着众人的面骂马大龙是挨千刀的。
我现在开始有点同情这个和我妈同龄的狗娘了,她似乎把我当成她的亲人,甚至是她的儿子。她接着说:“马大龙叫我搬出城,我往哪里搬?我就不搬!他仗着杨局长的外甥这个靠山横行霸道,我要到县政府告他!”说句心里话,县政府在哪条街道我都不知道,告状我更不懂了。像马大龙这种地头蛇,她能告倒吗?我想了想说:“这样吧,马大龙咱惹不起,要不你搬到我家吧,和我妈住在一起。”
我的话让先是她一怔,然后她面带微笑说:“怎么能麻烦你妈呢?有你这话,我已经很知足了!”说着,她的双眼明显有了泪花。她擦了一下说:“两年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和我说这样的话!”我突然莫名地心酸了。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认真地告诉了她我家的详细地址。她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地说:“要搬我就搬到县政府去!”
我觉得狗娘只是这么说说气话就过去了,但没想到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在我店里吃饭的两个客人津津有味地议论着一个老太婆领了一群流浪狗要搬到县政府住的话题。狗娘和她的流浪狗立即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正要详细问这两人,看客进了门。
他一进门就冲我说:“你知道不知道,小飞他妈领了一群流浪狗到县政府去了?”我本想对他说我也是刚听说,可话还没到嘴边,他又急忙拿出手机说:“你看,朋友圈里有视频呢!你看……”他顾不上喘一口气,急切地让我看他的手机。我还没来得及看,他又把手机拿到那两个人面前,说:“看看,这就是我村的小飞他妈!”他一边说着一边划着手机,“还有这个,这是那天被马大龙踹死的那只狗崽,看看这狗……”看客的热情劲似乎能烧开一大锅水。快得像风一样的说话语气,夹杂着唾沫星子,从嘴里喷出,使得嘴唇根本合不到一块。我担心他咬了舌头,事实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还是喘了一口气,问我:“这么重大的新闻都讲给你听了,难道你不该给我开一瓶啤酒?”他顿了一下,又特意强调了一下:“冰镇的!”
我急忙“哦”了一声,不但给他拿了冰镇啤酒,而且还问他要不要再来盘凉菜。几天没来我这里的看客,一来就给我滔滔不绝说这么多,我以为他是神仙,不吃不喝而且还知道百家事,没想到他终究还是给我要了啤酒。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坐了下来,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狠狠地憋了好几秒,然后慢悠悠地吐出烟,说:“我咋好意思吃你的凉菜呢?”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存心要白吃凉菜吗?没办法,他是城里人,确切地说他是城中村人,是拆迁后的城中村人,根本就用不着找活干却能拿到分红的城中村人。想到这里,我安慰自己不就拍是一根黄瓜,切两片豆腐干,外带一瓶冰镇啤酒吗?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我就当他是我的近邻,而不是神仙。
看客吃了喝了打着嗝,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用城里人独有的神态对我说:“这一片都归马大龙管,他的靠山是杨局长的外甥。当年拆迁的时候,马大龙拍的那个黑胖子和杨局长的外甥是拜把子弟兄,没想到马大龙竟然因为这事和杨局长的外甥搭上话了,连马大龙都说他这就叫不打不相识!你说小飞他妈是不是脑子不好使了?领一群流浪狗到县政府闹事,这不是要上新闻的节奏吗?”看客口若悬河东拉西扯,我哪有时间陪他闲聊,便在他打嗝的时候进了厨房。没想到不到一分钟,他竟然也进了厨房,眼珠子贼一样转了一圈,小声问我:“你老婆呢?”我莫名其妙说:“她在楼上陪我女儿写作业呢!怎么了?”看客神秘地说:“你还记得马大龙砸理发店灯箱的事吗?他说要不是看在你老婆的小蛮腰的份上,早都叫你关门回老家去了!他还说你一个卖饭的乡下穷小子,凭啥娶了个那么有女人味的老婆!”
看客的话让我的额头顿时渗出汗珠来,我浑身烧乱。这挨千刀的马大龙,我……我只有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客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要在这里混就得讨好马大龙啊……”说完,哼着歌走了。
看客的话像石头一样压在我的胸口,压得我连呼吸都很困难。我自认为我应该不算穷小子,家里好歹还有三间平房五亩地,够吃够喝。如果不是为了女儿上学,我还不愿意待在城里呢!乡下空气多好啊,干嘛非得进城啊?可村里没小学啊!半个月前,我回村里帮我妈收割麦子,虎口夺食的三夏时节,竟然在村子里没遇到几个人。想起小时候,每到夏收的时候,田间地头都是忙活的人,而今呢?青壮年都进城了,孩子们自然也跟着进城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最后一批农民了,和我女儿一样大的孩子们,长大后还会种地吗?恐怕连麦苗和韭菜都分不清了吧!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女儿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了,我老婆给我说女儿也不好好写作业了。我一开始没当回事,以为女儿就是有点厌学。但星期天早上,我要送女儿去学舞蹈,她却不愿意去。学习跳舞是她自己要去的,培训班的老师对我说过好几次,女儿是舞蹈班的活跃分子。现在女儿却像了变了个人似的,整天闷闷不乐。我问女儿:“为什么不去学跳舞了?”女儿坐在窗前看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我又问:“怎么不说话呢?”女儿还是不说话。我很好奇地问:“看什么呢?”说着我顺着女儿的目光看着窗外,一个熟悉的场景立即出现在我的眼前。没错,站在在我的小饭馆的二楼的窗前,正好可以看到狗娘和她的流浪狗。一瞬间,马大龙踹死圆圆的那个场景像电影画面一样映入我的眼帘。是不是女儿站在窗子前不由自主地想起圆圆呢?
我再一次轻声地问:“是不是在看广场上跳舞的奶奶们?”本打算问女儿是不是想起了死去的圆圆,可话到嘴边我却改了。我幻想用广场上跳舞的奶奶们来提醒女儿要去舞蹈班上课了,可女儿却目光呆滞,断断续续说:“狗狗死得好可怜啊……”果不其然,女儿对圆圆的死无法忘记,我该怎么安慰她呢?这挨千刀的马大龙!我在心里大声骂,但女儿还是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不得已我又劝女儿别看窗外了,专心写作业。她却心不在焉地说:“写作业有什么意思啊……”
这是我的女儿吗?从来都不用我和老婆催,就自己主动写作业的女儿,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怨不得我粗心,女儿的变化我一直没放在心上。就在我准备好好和女儿谈谈的时候,我老婆喊我下楼,说隔壁理发店的小伙子找我。小伙子一见到我就问:“哥,你交钱了没有?”我很诧异地问:“交钱?交什么钱?”小伙子很气愤地说:“马大龙说每个门面交500块钱,他叫人打扫门前卫生!”
交钱的事我真不知道,我门前的卫生也用不着别人来打扫啊,我每天忙完都会好好打扫门前,为什么要交钱?小伙子说:“马大龙说创卫期间所有门面房要统一打扫,叫保洁公司来打扫,往后每个月都要交钱!哥,你说咱这生意还能做不?”马大龙确实过分了,但我却不敢说出口。小伙子接着说:“上次我正给客人吹头发,马大龙站在门口给我说话,我没听见他说话,他就说我眼里没有他,我就说了句你是谁呀,他就砸了我的灯箱,哥,你说我冤吗?”他越说越沮丧,“我租的房子又不是他的,他咋这么横呢?”我突然想起看客了,连看客这样和马大龙一起耍大的城中村人都惹不起马大龙,你我都是乡下来的农民,就能惹得起马大龙吗?
小伙子没等我开口,又垂头丧气地问:“哥,你交不交啊?”我不交能行吗?我无奈地唉了一声:“交啊,我一家老小就靠这个小店过活呢!”小伙子也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哥,咱就这么认了?”我不假思索地说:“就这么认了,咱俩都是进城的农民,就当交保护费了!”
小伙子长长地叹了一声走了,从他的背影我似乎看到了他的内心,他很不情愿交但又无可奈何,而我是必须得交啊,不光因为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要靠这个小饭馆,更重要的是马大龙对我老婆的贼心让我一直放不下心。我决定规规矩矩把钱一交,免得马大龙再来我店里以要钱为由占我老婆便宜。但我怎么也想不到就在我准备交钱给马大龙的那天中午,狗娘来了。她没带大烟,一个人来的。她一进门就说:“我把马大龙告了!”
我很惊讶,马大龙是什么样的人物啊,我肯定不敢告他的!狗娘接着说:“我到县政府告马大龙了,听说现在正在查杨局长呢,你不知道吗?”杨局长和我有关系吗?我不认识杨局长,杨局长也不认识我呀!我心里蹦出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狗娘喘了一口气:“我不认识杨局长,杨局长也不是我,他当他的局长,我管我的狗。可这广场是他主持修建的,我的房子是马大龙拆的,你说我告马大龙能告倒吗?”
民告官这么大的事,我只在电视里看过。我愣住了,不知道能不能告得倒。我只想过安宁的日子,我低下头不说话了。狗娘又问我:“是不是每家都要给马大龙交500块钱?”我点了点头。狗娘便骂马大龙:“挨千刀的马大龙!”骂了马大龙,狗娘又语气坚定地说:“你不要交,看他能把你怎么样?”马大龙能怎么样?他肯定不但要钱而且还会时不时的到我的小饭馆里骚扰我老婆,我是敢怒不敢言。
我老婆对我说她想回乡下。我问她:“是不是因为马大龙?”我老婆没说话,我想她心里一定很委屈。这些年了,我从没见过她像现在这种这样子。我又问她:“等女儿放暑假,咱一起回乡下,行不行?”我老婆这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说:“你不觉得女儿变了吗?”我当然觉得女儿变了,也知道女儿是因为圆圆的死而变的,可我又能怎么样?我除了会做饭还会干什么?我老婆说:“我想带女儿到医院看看!”医院?因为一只狗死了影响到女儿的心情,就得去医院,这值得吗?难道心情不好也是一种病?
我老婆带女儿去医院的那天,因为不想耽误挣钱,我像往常一样开门营业。隔壁理发店小伙子来了,我猜他来又说交不交钱的事。果然,他点了一支烟。自从和他成了邻居,我从没见过他抽烟。他吐了一口烟,说:“我一直在想马大龙是不是过分了?”我说:“从没见过你抽烟!”我的回答肯定让他不满意。他说:“抽烟还不是马大龙逼的吗?抽烟壮胆呢!”我从没听过抽烟能壮胆,倒是听过酒壮怂人胆。我这里有酒,于是我开了一瓶啤酒:“酒能壮胆,来,喝一个!”我把酒递给他,他接过酒喝了一大口,然后慢慢地咽了下去。我看见他的喉结动了一下。他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烟,使劲地憋着,好像要把眼珠子憋出来一样。十几秒后,他长长地吐出了烟,说:“哥,我知道嫂子还有娃要靠这个小饭馆养活,我是个单身汉,上次马大龙砸了我的灯箱,我忍了!这次我真想好好弄他一回!”说完,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多半瓶啤酒下肚了。我似乎紧张起来,不得不问他:“怎么弄他?他可不是好惹的啊!”
小伙子语气坚定地说:“大不了鱼死网破!”我赶紧劝说:“为这500块钱不值得!这样吧,哥给你交这500块钱,行不?你还年轻,不能干傻事!”小伙子又仰起头一口气喝完了啤酒说:“哥,你不知道我开这店有多困难,因为家里穷,我没上完高中就出去打工了。谈了一个女朋友,人家父母嫌我没手艺坚决不同意,我才学了理发。后来她父母听说我开了理发店,就说如果我这个店能养了她女儿,就让女儿嫁给我……”我接住他的话说:“这是好事啊,你千万不能为这500块钱干傻事!”
小伙子依然态度坚决:“哥,我是从乡下来的,为了开这个店,我父母没少给我拿钱呀!上次马大龙砸了灯箱,我女朋友知道我忍了,就狠狠骂我是从乡下来的怂包……其实,我想回乡下去,可乡下没有女朋友啊!”小伙子说着说着情绪就沮丧了。我想安慰他,却不知怎样安慰。他突然说:“我店里有一把剃须刀,很锋利……”我赶紧打断他的话:“你千万不要冲动啊,听哥的,我给你交钱……”小伙子摇摇头,放下酒瓶说:“哥,你真是个好人!”说完就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莫名地心慌起来。
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小伙子干傻事,可我却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甚至我已经看见小伙子拿着剃须刀去找马大龙,马大龙还没反应过来,小伙一刀就划了马大龙的脖子。马大龙唉了一声捂着脖子瞪起眼睛……我赶紧喊人。看客来了,一进门就问我喊啥呢。我急忙说:“你来得正好,马大龙的脖子被划了……”
看客不慌不忙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有盐没醋地说:“你在做梦吧?” 我这才回过神问看客:“我这是怎么了?” 看客疑惑地问我:“马大龙现在正在杨局长他外甥那里打牌呢,你瞎说啥呢?你咋满头的汗呢?”我抹了一把汗,才知道我出现幻觉了。向看客再次确认马大龙正在打牌,我才长长地叹了一声:“那就好!” 看客莫名其妙地又摸摸我的额头,说:“你没发烧啊,没事吧?没事就给我弄碗油泼面,辣子醋多放点,再来几瓣大蒜,叫我好好发发汗!”
看客喜欢吃辣子醋,也喜欢在我这里蹭饭。但他却从不认为自己在蹭饭,因为他好像说过到年底他们村里的分红款一发到他手,就立即给我结全年的饭钱。现在才6月份,到年底还有半年多时间啊!看客坐了下来又说:“冰镇啤酒来一瓶,天越热越要吃辣,越吃辣越要喝冰镇的啤酒!”看客吃饭的兴致极高,好像在他家一样,我又不是他老婆。看客又站了起来,走到厨房门口看着我扯面,说:“我就爱吃你扯的面,筋道,比我老婆做的好吃多了!不过我老婆都跟我离婚半年了,女人嘛,没钱就养不住!我不是没钱,是钱都让孟大龙投给杨局长她外甥的砖厂了,这两年,环保查的严,砖厂被关了,我的钱也被套住了,你说我倒霉不倒霉?我老婆就成天闹,闹离婚,离就离吧,离了我照样能吃上油泼面……”
看客真把自己不当外人,脸也够厚的了,厚过县城的那个老城墙了。我这是给他当保姆吗?看客接着说:“不是我请不起保姆,关键是保姆会做你这么好吃的油泼面吗?做不了油泼面还得我付工资,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我不想理他了,他从不觉得自己这样很无耻。他又说:“不是我无耻,是我想了再想,还是决定不请保姆!等哪天我有了马大龙那样的势,我就请两个保姆,一个专门给我做油泼面,一个……”
我打断看客的话,“马主任最近还是别到这里要钱了!”看客忽然一愣:“要钱?要啥钱?”锅里的油已经冒烟了,我舀起油浇在葱花上,嗞的一声,一股香气像贪吃蛇一样,钻进了看客的鼻子。看客深深地嗅了嗅,然后满意地笑了:“你比我老婆好一百倍……”
我老婆和女儿去医院了,但我不想给看客说我老婆和女儿去医院了,只想让他给马大龙捎话,千万不要让孟大龙来这里要钱。看客拿筷子搅了搅面,然后又挑起一筷子面,闻了闻说:“香啊,真香啊!”说完一大口就吞了筷子上的面,吸溜着,咂吧着,那神情似乎几辈子没吃饱饭似的。刚把面咽下去,看客又迫不及待地说:“再端一碗面汤来,原汤化原食嘛!”说完,他又剥了一瓣蒜咬了一口,咂吧着。看客已完全沉浸在这碗油泼面里了,他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他喝了一口面汤,像喝了名贵美酒一般,细细地在口腔里酝酿,然后慢慢地咽进肚子,一副十分满足的样子。看客擦了嘴,说:“马大龙要钱,谁敢不给?在这地盘上,还没有人敢和马大龙讨价还价呢!”
看客吃着说着,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算了吧,我也不指望看客给马大龙捎话了。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我老婆打来的。我老婆在电话里说医生诊断我女儿得了抑郁症。我无法相信,我老婆在电话里重复了一遍。一瞬间,我感觉身体突然被抽空了,双脚似乎要离开地面了,眼前突然一黑,看见看客得意地冲我大笑,还有马大龙用盘过核桃的手拍着我的肩膀,笑眯眯地问我:“钱准备好了没有?”我恍恍惚惚又看见隔壁的小伙子拿着剃须刀要划马大龙的脖子。马大龙人高马大的三两下便夺了小伙子手里的剃须刀,又狠狠地划了小伙子的左脸。那红得像初升的太阳一样的血,顺着脸颊流到下巴,然后滴在了看客的脚面上。看客急忙喊着跳着跑了出去,差点撞到狗娘。大烟疯狂地咬着,马大龙拿起看客喝完啤酒的酒瓶,狠狠地砸向大烟,却砸在了狗娘身上。狗娘哎一声,骂:“挨千刀的马大龙,杨局长倒了,你还嚣张啥呢?”马大龙抽了一口雪茄得意地笑着:“我看你疯了吧?尽说些疯话!”
隔壁的小伙子拿起椅子就朝马大龙砸去,马大龙圆圆的身子像皮球一样滚在一边,椅子砸在了大烟身上,大烟好像被蜂蛰了一般扯开嗓子咬起来。狗娘二话没说,扬起手就朝马大龙的脸上狠狠地拍过去。“啪”的一声,如同一声惊雷,又仿佛一道闪电照亮黑夜一般,让我清醒了过来。我以为这些都是幻觉。直到马大龙骂狗娘:“你这疯婆子,敢打我?”我才意识到这些不是幻觉,是马大龙的的确确要钱来了。
狗娘骂马大龙:“你这挨千刀的土匪,啥钱你都要,还有王法没有?”马大龙扬起手在自己胸膛上拍了两下,说:“我就是王法!”说完扬起手就要拍狗娘。我还没来得及拉开狗娘,大烟叫了一声,一口咬住了马大龙的小腿。马大龙扬起的手迅速收了回来,急忙大喊:“赶紧叫你的狗松口!”马大龙疼痛的表情,足以说明大烟是真下了口了。或许它想到了被马大龙踹死的圆圆。狗娘喊了一声:“大烟,松口!”大烟迟疑了一下才松开口。马大龙疼得额头上的汗珠像下雨一样。他看着狗娘咧着嘴喊:“我要把你这狗煮了吃了!”狗娘没理他。我急忙说:“马主任,我陪你赶紧去打疫苗吧!”马大龙斜了我一眼:“还算你有眼色!好,等过几天我再来要钱!”马大龙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即使被狗咬了,他也不忘要钱。
隔壁小伙子捂着脸眼看马大龙一瘸一拐地走了,急忙大喊:“你不要走啊,我要弄死你……”马大龙回过头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骂:“你这口气比我的脚气还大,来呀,弄死我呀!”
小伙子果真冲了过去就要抓马大龙,马大龙动都没动就等小伙子去抓。小伙子沾满血的手看起来很恐怖,还没等他抓住马大龙,马大龙已经抓住了小伙子的手,顺势将小伙子的胳膊扭到背后。马大龙当年用砖拍黑胖子的时候,这个理发店的小伙子可能还在理发店当学徒吧!
马大龙得意地说:“不交钱小心你这条胳膊!”说完又狠狠地扭了一下小伙子的胳膊,小伙子疼得直喊叫。马大龙这才放开小伙子的胳膊骂了一句:“乡巴佬,还想在城里撒野?活腻了吧?”小伙子脸上的血还在滴,我赶紧抽了几张纸递给他,让他擦血。他接过纸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招谁也没惹谁……我就是个怂包……啊……”
我何尝不是怂包呢?我又劝小伙子不要想太多,把钱一交,啥事都没有了。狗娘接住我的话,很气愤地说:“不要交,只要我在,你俩都不要交钱!我就不相信这世上真没王法了……”
王法在哪里?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马大龙都干了什么事,为什么明明在欺负人,为什么却拿他没办法?难道从乡下来的我和理发店的小伙子就活该被他欺负吗?狗娘说:“马大龙仗着杨局长他外甥的关系耀武扬威,你俩不用怕他,我非要告倒他!”说实话,此时此刻我只想让狗娘不要掺和这件事了。我愿意每月交500块钱,甚至我还打算劝理发店的小伙子每月也交500块钱,就当交保护费了。狗娘依然态度坚定说:“不能给他惯这毛病,你俩出门在外,要硬气些,不要怕他!”
我拿什么硬气呢?一家老小就指望我这小饭馆过活呢,如果得罪了马大龙,我去哪里卖饭呢?来我这里吃饭的除了看客就是回头客。隔壁的理发店也是回头客,甚至有的人是连理发带吃饭。我不能得罪马大龙啊,更何况我老婆打电话说我女儿得了抑郁症,这看病的花费还不得靠我这小饭馆呀?我要立即去医院看女儿。
我老婆在电话里说不用我去医院了,她说医生开了药,先吃一段时间观察观察。女儿还是那种表情,我心似猫抓却又无可奈何。看着女儿闷闷不乐的神情,我突然后悔那天不该和女儿一起去广场看圆圆。要是不去广场就不会遇见马大龙,更不会看见马大龙踹死圆圆,那女儿还会得抑郁症吗?如果我不进城卖饭,如果村里的小学不撤销,女儿是不是就不用转到城里上学呢?如果,如果……没什么如果。我只觉得这前因后果好像都已经被人安排好了似的,我真的好无助啊!我开始变得焦躁了,虽然每天正常开门营业,可我很不耐烦顾客有一点比如多煮一会面、少放一点辣椒的要求,烦得想摔了锅不卖饭了。
我老婆或许觉察到了我的烦躁,轻声地劝我:“你别烦躁,医生说积极配合治疗,女儿的病一定能治好的!”我不想说话,就像没听见一样。我老婆接着说:“女儿看病要花钱,咱就靠卖饭挣钱,顾客可是咱的衣食父母呀!你要是心烦,就出去转转散散心,我来做饭……”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要说什么。我老婆给我擦了汗,说:“出去转转散散心……”我放下饭勺,出了我的小饭馆,却不知道要去哪里。
阳光像锥子一样扎我的眼,我用手遮住阳光,漫无目的地看着十字路口匆匆的车流人流。正是下班高峰期,马路上的行人个个都好像在赶时间,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存在。我走到十字路口,无所事事,任凭阳光如锥子般锥我扎我。渐渐地我感到了头晕,眼前一片光芒,什么也看不到了。我伸手要抓住什么,那怕是一根稻草,可我却抓住了阳光,阳光在我手心里变成了黑影。我又奋力地抓呀抓,抓住了警察的胳膊。我隐隐约约地听他说:“师傅,怎么了?这么热的天,干嘛站在太阳底下呢?”
我紧紧抓住交警的胳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到交警说:“我把你扶到阴凉处!”十字路口有一家药店,交警扶我坐在药店门口的凳子上,说:“大妈,你先看着,我去药店买藿香正气水!”这时我才发现狗娘正在看着我。她说:“我正准备去你哪里给大烟买饭,就看见交警扶你过来了,你热着了吧?”我有气无力地说:“我心烦的慌啊……”交警拿了藿香正气水说:“刚才我在指挥交通的时候,就觉得你怪怪的,站在大太阳底下发呆,是不是心里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说出来,兴许我能帮上忙!”
我清楚了自己是怎么回事了,是我老婆让我出来散散心的,但我却心烦意乱顶着大太阳发呆。我感激地对交警说:“我没事了,可能是热着了,太感谢你了,打搅你工作了!”交警笑笑说:“别客气,有困难就给我说!”我想到了马大龙每月要我交500块钱,想到了我女儿得了抑郁症,想到了隔壁理发店小伙子被马大龙划伤的脸,我恨不得全说给交警,可我能说出口吗?我敢得罪马大龙吗?我忍住了什么都没说。狗娘劝我回店里给她说道说道。
狗娘知道了我女儿的病情后,立即骂:“挨千刀的马大龙,我非要叫他坐牢!”狗娘一直骂马大龙都是挨千刀的。我赶紧说:“不关马主任的事,是我女儿病了……”狗娘打断我的话,“什么屁马主任,就是个流氓无赖!从小和小飞耍大,没想到长大把我家坑成这样了……我就不相信这世上没有王法了!”狗娘把“王法”两个字咬得很重,在她眼里马大龙一直在犯法。狗娘气愤地说:“这些年,马大龙仗着和杨局长他外甥的关系,干了多少犯法的事,难道没人管了吗?我以前告过他,可派出所却说我没有证据证明马大龙犯法,你说我心里窝火吗?我儿子坐牢,我的房产成了他的……想到这些,我吃不下睡不下……”
我急忙劝她说:“没有证据就拿他没办法呀!你该吃吃该睡睡……”狗娘立即打断我的话:“我睡哪里呀?马大龙叫我搬出城,我才不搬呢!他要是再叫我搬,我大不了领一群狗搬到县政府广场去……”狗娘已经去过县政府一次了,我相信她还敢去第二次第三次。
女儿已经在家吃了几天药了,还是每天一个人待在二楼的房间里,一待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这天我忙完后,进了房间,女儿正趴在窗前看广场跳舞的大妈们。我问女儿:“要不要爸爸陪你一起去广场?”女儿突然眼泪就出来了,断断续续地说:“圆圆……圆圆死了……”提到圆圆,我不敢说话了。看着女儿的样子,我真想和马大龙大干一场。可我一想到马大龙那天在广场指着扫黑除恶的牌子那种嚣张的样子,我一下子就知道了自己有几斤几两了,马大龙是那么好惹的吗?
看着女儿郁郁寡欢的样子,我心如刀绞,明知道自己拿马大龙怎么不了,却还幻想着自己狠狠教训了马大龙,似乎马大龙被我打得跪在求饶,求我原谅他不该踹死圆圆,不该每月收500块钱创卫费,甚至他拍着胸脯说我女儿看病的费用全部由他出……这样的幻想还没继续下去,我就听见马大龙在楼下嚷嚷要收钱。我急忙下楼,正好看见马大龙盘过核桃的手要摸我老婆的腰。我老婆躲来躲去,马大龙就笑眯眯地说:“几天不见,妹子害羞了,啊?”他这一声“啊”,让我看见了他满嘴的黑牙,是烟熏的那种黑。
我走向前喊了一声:“马主任!”马大龙斜了我一眼,就要摸我老婆的腰。我立即把我老婆拉了过来,笑着问:“马主任,你……今天有空了?腿好了吧?”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笑一定很奉承马大龙。马大龙悠悠地抽了一口雪茄吐给我,然后问我老婆:“这几天想我了没有?”马大龙就这么嚣张,根本就不正眼看我。更无耻的是他竟然伸出盘过核桃的手去摸我老婆的脸。我一把拉住马大龙油腻的手,陪着笑脸说:“马主任,你先坐,叫我老婆给你开瓶啤酒!”我说着就给我老婆挤眼。我老婆急忙附和着说:“对,对,我给马主任开啤酒!”
马大龙这才坐下来,用盘过核桃的手摸了一下头上的金元宝,接着狠狠地抽了一口雪茄,说:“还记得上次隔壁那小子拿着剃须刀吓唬我的事吗?”我急忙点点头,陪着笑脸说:“当然记得了!”马大龙拿起酒瓶喝了一口,不屑地说:“我给你说吧,你们乡下人就那熊样,还想给我扎势呢?我把他脸划了也没见他放个响屁出来!”马大龙是从心底里瞧不起乡下人。
我点头附和着,又给我老婆挤眼,我老婆意会到了我的意思,正要离开,马大龙一把拉住我老婆的手,说:“妹子,陪哥喝一个!”我急忙说:“马主任,兄弟我陪你喝吧!”马大龙连我瞧都不瞧,说:“就你这熊样,咋娶了这么个漂亮媳妇呢?真是好白菜都叫猪拱了!”他一边说一边拉着我老婆的手晃。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去拉我老婆的手,马大龙立即变了脸色说:“你几个意思?我和妹子喝杯酒,你有意见是吧?”
我不但有意见,而且恨不得拎起眼前的酒瓶拍在马大龙头上那个金元宝上。我老婆似乎觉察到了我的表情上的变化,赶紧打岔说:“马主任,只要你高兴,我陪你喝!”说完,我老婆急忙抽出手倒了一杯酒喝了下去。喝完酒,我老婆又踢了我一下,我知道我老婆在提醒我不要冲动。马大龙得意地说:“这才是哥的好妹子嘛!”我赶紧说:“马主任,每月的500块钱创卫费,我真的交不起啊!我女儿得了抑郁症,现在每天都不下楼……”我几乎要哭出来。我相信就算我真哭出来,也不是因为马大龙要这500块钱的创卫费,而是因为女儿小小年纪就得了这样的病,可我却无可奈何。我可以为了女儿不要自己的颜面,但绝不会为了乞求马大龙同情我而哭出来。
本以为我的话能让孟大龙对我有一丁点的同情,或者最起码看在我女儿生病的份上不要为难我。但事实上,马大龙听了我的话愣了不到一秒钟,突然冷笑一声:“我又不是慈善家,这500块钱是街道办要收的,你女儿得不得病,和我有关系吗?”
难道没有吗?难道不是你马大龙一脚踹死圆圆,才让我女儿得病的吗?但我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女儿的病和马大龙有关系呢?我想了想,为了这500块钱,就算我求马大龙吧!
我说:“马主任,我女儿这个病和你没关系!我给女儿看病要花钱,能不能不交这500块钱?我每天一大早起来就仔仔细细打扫店门口卫生,行不行?马主任,算我求你了!”我已经弯下腰了。在我的店里,马大龙坐在那里抽着雪茄,翘着二郎腿,对我不屑一顾。这是我的店呀,我还得站着对他点头哈腰的。马大龙抽了几口雪茄诡异地对我说:“这样吧,今晚我开个房,叫你老婆陪我打一晚两人麻将,这500块钱就不要了,行不?”马大龙说着端起我老婆倒的啤酒,又对我老婆笑眯眯地说:“妹子,来,再陪哥喝一个!今晚陪哥打麻将,哈哈……”
狗日的马大龙,挨千刀的马大龙,当我的面要我老婆陪他一晚,我恨不得转身到厨房拿刀砍死他!马大龙一口气喝完啤酒,打了一个响亮的嗝,说:“妹子,哥的酒量咋样?今晚你可要把哥陪高兴了,啊!”
高兴个你妈的X,狗日的马大龙,欺人太甚了吧!我一气之下大声喊:“马大龙,你太过分了!”我这一声马大龙,没有喊马主任,确实让孟大龙一惊,但很快他又很得意地说:“好呀,马大龙是你叫的吗?”他立即把他的金元宝头往我面前一伸,用大拇指倒指着头说:“来呀!酒瓶朝这砸!”我知道他在激我。我的手心已经冒汗了,如果没有女儿突然下楼喊了一声团团来了,我或许真的一酒瓶砸在马大龙的头上了。女儿突然下楼让我和我老婆感到很意外,这几天她从来没有主动下过楼,现在女儿就像往常一样。我老婆急忙转身走到楼梯口抱住女儿。我女儿兴奋地喊:“妈妈,我在楼上看见那个奶奶和团团来了!”我急忙朝门外看了一眼,是狗娘、大烟还有团团走了过来。
马大龙抬起头,面目狰狞地看着我,说:“你不是说你女儿得病了吗?妈的,你给我装呢,玩我呢?啊?今晚叫你老婆陪我睡觉!”说着他就站起来要拉我老婆,我立即阻止,心一急却不知道说什么,突然想起了狗娘说过的话,“这世上没有王法了吗?”马大龙哈哈一笑,甩掉手里的雪茄,用脚狠狠地踩上去拧了一下,然后拍着我的肩膀喊:“王法是啥?王法就是我马大龙,我马大龙就是王法!”马大龙一边喊一边拉就朝我老婆走去。我急忙一边挡马大龙一边让我老婆赶紧上楼去。马大龙吊着脸呲着黑牙,用手指着脑袋说:“有种朝这砸呀!”我心一横,让我老婆和我女儿先上楼,然后转过身准备和马大龙干一场。谁知就在我转身的一瞬间,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了马大龙的身后,我刚看清是狗娘,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大妈,只听咣当一声,酒瓶砸在了马大龙的后脑勺上。马大龙喊了一声,双手捂住头慢慢倒了下去。血像蚯蚓一样顺着马大龙的指头缝流了出来。
我瞬间目瞪口呆,只听见女儿“哇”的一声哭了。我赶紧叫我老婆带女儿上楼去,免得这场面吓着女儿了。回过头,我听见狗娘狠狠地骂:“杨局长都倒台了,你这挨千刀的马大龙还在这里耍威风!”我彻底惊呆了,这样的场面只在电视里见过。
我不知道马大龙是怎样被抬出我的店的,只记得狗娘出门前说:“我宁愿坐牢,也要砸死他!”后来我才知道狗娘说完这句话就打了110。我女儿因为看见了马大龙倒下的那个瞬间病情变得加重了,不得已我和老婆锁了饭馆的门,带着女儿住进了市医院。
几天后,我回到了我的小饭馆。因为那天走得匆忙,厨房都没顾得上收拾。已经发酵变酸糊在锅里的面汤,还有水池里没来得及洗的碗筷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让我顿时心生无限悲怆,好好的饭馆就这样关门了。女儿看病的花费怎么办?家里的日常开销怎么办?我一边打扫厨房一边不由自主地惆怅起来。打扫完厨房,我又上楼拿了女儿的换洗衣服,准备再到学校给女儿请假。我准备锁门的时候,隔壁的小伙子来了,看着他脸上那道明显的划痕,我真担心小伙子还能不能讨到媳妇。小伙子问我:“哥,你这几天咋不卖饭了?是不是害怕马大龙再来要钱?”小伙子的话,让我想起那天狗娘砸马大龙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在店里,或许是他到医院给脸上的伤换药去了,难道他还不知道马大龙被狗娘砸了吗?我还没说话,小伙子又说:“马大龙不会再来了,他被抓了!”马大龙被抓了,这让我感到很意外,我以为马大龙会被狗娘砸死呢!
我问小伙子:“马大龙没死吗?”小伙子咬牙切齿地骂:“这狗日的命大,只是头上缝了几针!”这样好啊,如果马大龙死了,那狗娘是不是要坐牢啊?那小飞怎办么?大烟和那些流浪狗怎么办?谢天谢地,马大龙只是缝了几针,我突然感慨地说了一句:“马大龙没死就好!”也许我这句感慨的话,让小伙子感到莫名其妙,他问我:“哥,马大龙没死,你看起来咋挺高兴的呢?”我没接他的话,他又说:“昨天派出所的警察来调查马大龙是不是强收卫生管理费的事,看来马大龙这次要蹲大牢啊!”我急忙说:“好,好,他不蹲大牢谁蹲?”
锁好门,我来到广场找狗娘。卧着的大烟一看见我就立即站起来,摇着尾巴朝我叫了几声,仿佛是在告诉狗娘我来了。但狗娘并没有出现,而是出现了七八只狗。大烟就像头领一样朝这七八只狗叫了两声,所有的狗都摇着尾巴朝我叫了。我不懂这些狗在叫什么,但我能看得出它们对我是没有敌意的,好像是很欢迎我的到来。我问大烟狗娘去哪里了,大烟双眼盯着大路叫了几声。我仔细看了看猜测狗娘会不会被派出所带走了。但大烟旁边的搪瓷盆还有没吃完的面,明显是今早才放的。我问大烟狗娘是不是一会就回来,如果回来的话就叫一声,大烟很认真地只叫了一声。我放心地离开广场,去学校给我女儿请了长假。出了学校,我突然想到了我妈,我要回家一趟。
我刚一进门,我妈就焦急地问我女儿是不是得病了,我很纳闷我妈是怎么知道的,我为了不让我妈担心就和老婆商量好暂时先不告诉任何人。我安慰我妈女儿不要紧,让她不要担心,我妈说:“今早来了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人,留了5万块钱,说是给娃看病用,我才知道娃病了!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当初就不要给娃转学……”我妈说着说着就难受起来。我赶紧安慰我妈不要想太多了,等我妈情绪稳定下来,我才问我妈送钱来的那个人
长什么样。我一边听着我妈的话,一边想着狗娘的样子。没错,是狗娘送来的,一定是我去广场找她的时候,她到我家送钱了。
我再次来到广场找狗娘。狗娘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你妈和我同岁,都是属狗的,你和我儿子小飞同岁,也是属狗的,这就是缘分啊!”我点点头说:“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这是你的养老钱啊!”狗娘顿了顿说:“这5万块钱的确是我的养老钱,是我一辈子的积蓄。小飞被抓以后,大烟从他床底叼出来的。这不争气的东西,要不是被抓,这5万块钱是不是还要被他抽大烟抽完啊……”狗娘说到这里,已经很悲伤了。我急忙安慰她:“小飞一定会变好的,这钱你留着,我不能要!”我把钱递给狗娘,狗娘挡住说:“你给娃看病要花钱,你拿着用吧!”
我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要的。要不然,她也不会把钱送到我家。或许,在她心里,已经把我当作他的儿子了吧!我想了想,说:“这样吧,县里要创卫,你就搬到我家,和我妈住一起吧,我爸已经不在世了……”狗娘突然愣住了,双眼充满泪水:“这些年了,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让我住到他家去……你好好给娃看病……我和你妈在家里等你……”
大烟,还有那些流浪狗围了过来,都冲我摇尾巴。我看着这些狗,心里莫名地难受起来,“别流浪了,都回家吧……”我的话刚一落,狗狗们兴奋地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