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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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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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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风景

       作者:寒笑

那天,汪俍对雒会丽说:“老伴,趁我们的腿脚还灵,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这是汪浪蓄意已久的心愿,也是他早年对雒会丽许下的承诺。

汪俍在大学里所学的专业是地球物理探测,简称物探。.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了铁路勘测设计院工作,他一走上工作岗位就和铁路建设打上了交道,他热爱这一行,到单位报到那天,他就暗下决心,要干一辈子铁路建设,这就预示着他一生都要在野外奔波,直到退休后才能安稳下来。

在那个年代,搞野外工作的小伙子找对象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因为,他们长期在野外,照顾不了家庭,这成为了姑娘们不愿找干这种职业小伙子的主要原因。汪俍也不例外,前两个对象都因这方面的原因最终分道扬镳了。在第三次搞对象时,他就认识了雒会丽,两个人在相处阶段主要靠书信交流,花前月下的约会一年到头没有几次,但是,雒会丽最终认可了汪俍,她的家人也接纳了他,排除了障碍的雒会丽很快就坠入了爱河,热恋中的人难舍难分,那年中秋节前,汪俍要奔赴新的工地,这种离别之愁尤其愁了雒会丽,在他走的头一天,雒会丽嘟起嘴唇:“又要走了,中秋节,你回不回来?”

汪俍掐指一算,还有一个月就是中秋节了,雒会丽的问话成为了他的一道难解之题,它毕竟不像己知路程和速度,能求解出所用时间那么简单,因为,物探任务说来就来,计划常常没有变化快,工作进度又要受难易程度和天晴与否的影响,所以,要给雒会丽一个准确的答案是不可能的,他只能模棱两可:“说不准。”

雒会丽的嘴唇嘟得更高,责怪道:“过节的时候,你总是在野外,自从我们认识后,就没有在一起过个节。”

汪俍的心里一阵酸楚,抚摸着她那头乌黑发亮的秀发安慰:“中秋节,说不定我就在你的身边呢。”

雒会丽接受了汪俍,就意味着接受了独处,此时,她只不过是在对月圆人欢的期盼,望着汪俍那张被太阳烤晒过的脸,她说:“我只是问问而已,以工作为重,去野外要记得擦防晒霜呀。”

理解万岁。汪俍十分感动,此时,他不知以什么方式,用何物来表达感激之情,便向她许下诺言:“会丽,我今后一定要陪你好好旅游一回,看最美的风景。”

汪俍向雒会丽承诺的旅游绝不是走马观花式的游山玩水,而是指两个人不被时间约束,毫无牵挂地到最值得去的地方,欣赏最美的风景,体味最浓的风情,所以,在那些年,汪俍一直在寻找这样的风景,寻找恰当的时机,找呀,找呀,风景倒是找到了,可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因为,两个人都在工作岗位上,各自有各自的事情,婚前没有找到机会,婚后也没有找到,这时机就像两条平行流淌的河水难寻交汇点,有了交汇又站不住脚,汪俍有了时间,雒会丽又脱不了身,雒会丽闲下来,汪良又撒不了手,总是阴差阳错,错过了许多年,直到两个人都退休了,汪俍还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

汪俍是一个守信的人,他认为,一个人对别人作出了承诺,就应该去兑现,否则,自己就会失去别人的信任,甚至,被人小瞧,况且,他还是对自己的爱人作出的承诺,岂能不兑现,否则,那将是对爱情的欺骗。因此,汪俍直到现在都还在为没有实现这个心愿惴惴不安。相反,雒会丽倒没有把他说的那事情放在心上,第一次听见时,心里还觉得美滋滋的,因为,恋爱中的人总会被甜言蜜语灌醉,后来,岁月冲淡了她的记忆,生活磨耗了她的激情,尽管汪俍隔三差五又要提起,可她也就用心领受其好意,没把它当作一回事。这一次,汪俍觉得是时机了,两个人都闲下来了,再不实现当初的承诺,恐怕余生不会轻松,所以,他又才发出了刚才的邀请。

发出邀请后,他一直在等待她的回声,不知是人惰性了,还是其它什么原因,雒会丽表现出有耳不闻的样子,汪俍又重复:“老伴,我们一起出去走一走,再不出去走一趟,有了孙子,恐怕又难有出门的机会了。”

这时,雒会丽才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你要带我去哪里旅游?”

“贵州。”

“贵州?”雒会丽十分诧异,疑惑地重复了这个地名。

“对,贵州。”汪俍再次告诉她,自己没有说错地方。

其实,雒会丽一直想去还未去的地方是内蒙古的呼伦贝尔大草原,这还是她同汪俍耍朋友时提出来的,汪俍也答应要带她去看草原,此时,当他再次邀请她旅游时,她以为他要带自己去呼伦贝尔大草原,却没有想到他说去贵州,以为他把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忘到九霄云外了,小气起来:“贵州有什么好看的,石头堆积起来的山区,飞鸟都不歇脚的地方。”

这么多年,汪俍从来没有听见雒会丽贬低过任何一个地方,出生于林业世家的她受父亲的影响,从小就喜爱山山水水,就连那戈壁沙漠,她都说它是一幅壮美画卷中不可缺少的色彩,夫妻多年,汪俍岂能不知道她的脾气,她是在说气话,便解释:“我知道你最想去呼伦贝尔大草原,想去那里看蓝天白云,赏五颜六色的野花,听牛羊牧歌,让心儿在宽阔无垠的草原上随绿波翻滚,放飞心情......”。雒会丽见他这么多年了还能一字不错复述自己的话,心里有些舒坦,这时,汪俍又继续说:“我也想去呼伦贝尔大草原,找一回骑马驰骋的痛快,饮一盅香甜的鲜奶,体会住住毡房的感觉。按先来后到,我先承诺过要带你去看最美的风景,这次,我们就去贵州,明年,再去看草原,行吗?”

“ 贵州,不就是黄果树瀑布吗?我都去过了。”雒会丽还在抵触,“那些年,你搞铁路地质探测,不是经常在那一带跑吗?难道你还没有去看过黄果树瀑布?”

“去过,去过。在贵州还有一个地方,那里的风景独好,我发现它后,发誓一定要找机会带你去看一看,可那些年,机会总不逢时。”汪俍激动起来,“我走了那么多地方,最想回望的风景就是那儿了。”

“贵州的地盘那么大,你说具体点好不好?”雒会丽要求他。

“六鸡寨。”

六鸡寨,它对雒会丽和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地名,她从来没有见过对它的报导,它怎么就让汪俍记忆犹新呢?见他还未触景就生了情的样子,雒会丽信了他的话,信了那里的风景独好,因为,她小时候就听父亲说过,有一些原生态的风景不被人们发现,只有那些探险者和从事野外工作的人才有可能大饱眼福。

“有照片吗?你去拿来让我看一看。”雒会丽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喜欢照相的人,他总爱带着照相机出差。

汪俍抬起右脚,狠狠的踩了一脚地板,以致于把楼地板都弄得颤动了几下:“唉!就是没有留下照片,我都不知道那次去野外,怎么就没有带上照相机。”

雒会丽还保持有听故事的兴趣,她要求汪俍把那里的风景讲述一番。

                                       二

那是一九九八年秋天的事情,我接受了一项任务,单位领导安排我带组参加贵州境内一条新建铁路的物探工作,这条新建铁路紧邻既有铁路。那条既有铁路通车很多年了,由于它的运输压力增大,为了提升其运输能力,国家才投资增建这条新线,把这条新建铁路称为既有铁路的复线。自然而然,勘测设计要先行。

我们组共有八人,由我担任组长,陈东生担任副组长,这次,我们先要完成三座桥基础的物探。从规划线路图上,我们查到了那三座桥位于贵州省六鸡寨一带,那是一个少数民族居住地区,以布依族,苗族和侗族为主,当然,汉族人也不少,还有少许的土家族。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们首当其冲要选择营寨,选择营寨有个原则,要兼顾工作和生活,在生活方便的情况下,距工点越近越好,不致于把更多时间耗在路途上了。

我们首先在图纸上寻找住处,大家把地形图放在我的办公桌上展开,既有铁路和规划的新建铁路挨得很近,像两条长龙沿着东西方向蜿蜒穿梭,那密集的地形等高线(地形图上表示地面起伏和高度状况的线条)让大家瞠目结舌,因为,它意指那一带山高陡峭。我用铅笔在要做物探那三座桥的位置画上了三个形符号,便于下次翻开图纸能快速找到。慢慢地,我们张大视角,拉网式搜索,既有铁路线上有个叫六鸡寨火车站的地名率先进入我们的视野,在它的北边一个山坳处还有一个村寨(后来,我们才了解到那是一个苗族村寨)。除了这两处距物探工点最近外,就再没有发现有适合人居住的场所了。在大家傻眼的时候,杜礼松不甘罢休,他又向前翻了几页图纸,沿着线路向前搜索,又发现在半山坡上有三个村寨,但是,距物探工点都远了,仍没有发现理想的集镇。向前搜索没有希望,他又反向搜索,惊讶地叫起来,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说:“天无绝人之路,你们看,这里有个集镇。”大家像一群孩子见到一件稀奇的玩物一样,又把头凑在一起,把目光聚集在他用手指指着的那个集镇,它叫马场镇,在铁路线上对应有个马场镇火车站。就在大家认为马场镇应该是我们这次工作安营扎寨之地时,我并没有舒展眉头,说:“不要那么乐观。”我的话让大家又皱起了眉头,因为,在图纸上确定营寨,我有经验,我目测了一下马场镇到物探工点的距离并不近,为了增强说服力,我拿起三角板在图纸上量了三个数据,用地形图的比例尺换算成四个距离数据,告诉大家:“你们看,马场镇火车站与六鸡寨火车站之间是十五公里,马场镇到马场镇火车站又是三公里五,六鸡寨火车站距最近一个物探工点是二公里八,这些都是直线距离,可現场并不是那么一回事,爬坡下坎,弯弯曲曲,实际路程远远大于这些数据路程。”

“有公路嘛,汽车跑二三十公里不算啥。”陈东生插了一句。

我用手指沿着那条从贵阳通到马场镇的公路滑动,说:“这条公路出了马场镇,还未到达六鸡寨境内就向南拐出了地形图,物探工点又在公路的东北边,这一带山高壁峭,我担心通向工点的羊肠小道都没有。”

大家被我的话吓住了,每个人的脸都绷得紧紧的,一筹莫展。这时,陈东生果断:“到那个苗寨找老百姓租房住。”当然,这是野外作业人员没有办法的办法,以前,我们不是没有租过老百姓的房子住。铁路警察各管一段,炊事员自然在考虑做饭菜的事,说:“住老百姓家,动用锅灶麻烦,买个东西之类又不方便,要不这样,我们找一找六鸡寨火车站的人,看能不能在他们那里打个挤,搭个伙?”那些年,我们搞铁路勘测,住过鸡毛小店,居过农房,睡过帐篷,就是没有借宿过火车站,因为,火车站一般不允许非本站工作人员留宿,况且,山里的火车站条件有限,我们怎能为难于人呢,于是,我第一个站出来否定炊事员的观点,偏向陈东生的提议,当然,住在马场镇的念头还没有彻底打消,说:“到了现场,再根据具体情况作决定。”

三天后,我们组到达了马场镇。那是一个陈旧而简单的集镇,它处在山坡的阶地上,说它陈旧而简单,因为集镇上绝大多数是平房,两层和三层的楼房寥寥无几,再高的楼房就没有了。房子的颜色一点不鲜艳,以石灰色调为主,早就被岁月淡化了,许多房屋的墙壁简直就是用青石块砌成,或用泥土筑成,街道也是由石块铺砌而成,很窄,没有一条像贵阳城里那样是用混凝土铺成的宽阔大街。然而,镇上的商铺倒不少,好像每家每户都在做生意似的。我们到达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镇上有两家小旅馆,都是私人开的,我们找了一家住下来。

由于长途奔波,晚饭,我们找了一家餐馆奢侈了一顿,把餐馆里的特色菜都点上了,还不错,不仅能吃上牛肉,土鸡,还品尝到了当地特有的野菜,喝的酒是当地人用包谷酿的,口感纯正,大家都觉得还不算白来一趟。饭店的老板眼力好,一眼就看出了我们不是当地人,上来给我们发烟,搭讪,猜问:“你们是四川人吧,来马场镇干啥?”我趁机打量了一下老板,五十岁上下,虽然,他的脸色比我们还古黄,但显得气血很旺,说起话来中气足,他的举止不仅让我相信他是个会做生意的人,还是一个热情好客的人,我以礼回答他:“对,我们是四川人,来这里搞铁路探测。”

“欢迎,欢迎。”他听我这一说,更是热情有加,一点不吝啬他的笑脸。我顺便向他打听怎么去六鸡寨,他炮筒似的发声:“坐火车,坐火车,坐火车方便。”

“汽车能去吗?”陈东生问。

“不能,不能。那条公路出马场镇两公里就偏离六鸡寨方向了,通不到六鸡寨。”他告诉我们。

“步行呢?”我提出另一种方式。

“步行也得走铁路线,山里的人到马城镇来赶集都是沿着铁路线走。”

我想,住在马场镇,每天来回走路费时不少,工作不了几小时,又疑老板是不是认为我们不善于攀走崎岖小路,又多问了一句:“老板,还有没有捷径?”

“没有。”他坚定地摇头,“除了沿铁路线走,再没有别的路到那儿了,其它地方都是高山峡谷,悬崖断壁,猿猴都走不通,要不是有铁路,山上的人都下不来,这里的人也上不去。”

老板敬了我们一杯酒,又满有风趣地说:“你们搞铁路的人,比猿猴还厉害,你们来这里,也许能开辟出一条捷径来。”

我们都笑了,老板也笑了,我知道老板是在夸我们,此时,我把他的话当作是老百姓对铁路人的一种企盼,豪爽地吞下了他敬的酒。

接下来,踏勘是必须的事情,为了第二天有充沛的精力跋涉,那天晚上,我们放下一切包袱,美美地睡了一夜。

                                         三

汪俍边讲边观察雒会丽的表情,看是否调动了她的兴趣,可她不像以前听自己讲述野外经历那样津津有味了,这让汪俍感到有点自讨没趣。以前,雒会丽不是这样,汪俍每一次从野外回来,她都会主动地问:“这次去野外,又有什么收获?又有什么惊喜发现?”如果汪俍照有照片的话,她还会一张不漏地欣赏,可这次她变了,变得沉稳了,变得让汪俍琢磨不透了。汪俍心想,难道自己呈现的是陈词素描,讲得不精彩,否则,她怎么会无动于衷呢?这时,汪俍后悔起来,恨自己当初从野外回来没有及时讲给她听。其实,汪俍当初是要讲给她听的,只是多虑了,怕她闻而不见,反要生气,也就闭在心头了,一闭就是这么多年。不过,汪俍坚信雒会丽喜爱风景的兴趣不会丢,她尤其喜爱那种由人与自然组合成的美丽画卷,因为,一个人不会轻易改变从小养成的爱好。为了搞懂她的内心想法,汪俍向她讨到:“请给我泡杯茶水。”

“你以为还是刚从野外工作回来撒。”雒会丽甩给他一句冷冰冰的话。

汪俍从未见过雒会丽以这种态度对自己说话。那些年,夫妻俩恩恩爱爱,相敬如宾,汪俍每一次从野外回家,她都视他如最珍贵的客人,给他沏杯茶,或冲杯咖啡,把他换下的衣服洗净,晾干,熨伸,挂在衣柜里,可汪俍又没有大男人的坏毛病,雒会丽越是热情,他越是不自在。有一次,汪俍从云南的工地回家,由于走得急,在工地上来不及洗工作服,就将它用塑料袋装起来,塞进行李包带回了家。雒会丽见工作服上沾满了泥,怕弄脏了洗衣机,就用手搓洗,汪俍疼她,不让她用手洗野人穿过的野皮,就对她说:“你的手嫩,我来洗。”雒会丽推开他,说:“你在野外辛苦,这衣服就该由我来洗,谁叫我是你的贤内助呢?”当时,汪俍感动得热泪盈眶。

年轻夫妻老来伴,老来伴侣年轻心。汪俍坚信,她说出的那句宛如冰霜的话应该是她又在耍小孩子脾气了(她是一个很小气的人),他不计较,轻言细语:“亲爱的,我今天把我在六鸡寨里的见闻讲给你听了,这样,你就对我那些年的野外经历有了完整的了解,一个不漏地刻在了你的脑子里,我也就心安理得了。”

“你说是讲述那里的风景,怎么讲起你的野外工作来了?是不是又想诉苦表功了?”雒会丽认为他在欺骗自己,显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你可别这样认为啊!诉苦,倒是有过;表功,你什么时候见我挂在嘴上过?那些年,你都没有见我表过功,现在,我都不在工作岗位上了,还有什么功劳可表?我只不过放不下那些年的事儿,忘不掉刻在我脑海里的画面,有好风景,总想与你分享。”汪俍终于明白雒会丽是哪根脉络不通了,就向她推心置腹。

“得了,得了。现在,我只想知道六鸡寨里的风景有多美。”雒会丽迫不及待。

“你别急嘛,一场戏还得有个序幕吧。”汪俍打了个比喻。

思想通,气血和,事则顺。雒会丽起身从茶几上拿起杯子,给汪俍泡了一杯竹叶青,他接过茶杯,荡了荡杯中水,舌尖状的茶叶芽在水中旋转,沉浮,像一群眉目清秀的仙子跳着水中芭蕾一样优美。很快,茶水变绿了,飘溢芳香,汪俍饮了几口茶水,又继续展开画卷。

第二天上午,除了炊事员和司机留下来看守车和仪器设备外,其余六人轻装上阵,只带上水壶和干粮向六鸡寨挺进。我们不敢胆大妄为,自辟新路,按照饭店老板告诉我们的线路,从马场镇出发,向北绕到山的背面,穿越一处小“平原”,又爬上对面的山坡,翻过垭口来到了建在半坡地带的马场镇火车站。这时,我已经气喘吁吁,腿脚发软了,我看了一眼他们几个,跟我一样累,又瞧了一下左手腕上的表,感慨道:“我们走这三公里多的路程就用了一小时,怎么得了,万里长征才走了这么一小段路程啊!”

我们在马场镇火车站稍作休息后,又开始向六鸡寨火车站行进, 沿着铁路线走,腿脚轻松多了,呼吸也均匀了,因为,铁路线很平整,不像刚才爬坡下坎那样费劲。

其实,铁路线并不是水平,它从马场镇火车站出站后,一寸一寸攀高(一般人感觉不到这种变化),刚才,云雾还在我们的头顶,現在,它跑到我们的脚下了。那铁路虽然在半山腰穿梭,由于山势和白云的衬托,它像一条巨龙腾飞在万里碧空。我们几个人犹如仙人,游走在天堑绝道上,有一种极目楚天,纵览万象的感觉。由于一路的自然风光,我们忘了疲惫,有说有笑,不知不觉进入了六鸡寨的地盘。我再次看了一下手表,又过了两小时,快十一点钟了,虽然,我们在为工作赶路,可我们这些搞野外工作的人,不会错过顺便的观光揽胜,况且,这一带的山势雄伟,景色秀美,今天,又赶上日照云绕,岂能不四处张望。我有个习惯,看山看水总是由远而近,每绕过一座山,总要把目光投向最远处,把视角张得最大,用最宽的视野网收最广的景色。此时,我看见远方的山峦变得更密了,还有两道横断山脉,白云充填其间,当空洒下的太阳光像探照灯一样把山野照得透亮,用人间仙境来形容一点不算夸张,我情不自禁用毛泽东的诗句“江山如此多骄”来赞美,我的组员也有同样的感慨,眼喜心舒,杜礼松把那片景色说成是游龙戏珠,我根据他的描述展开想象,还真有那样的意象,山峦像珠宝,山脉如游龙,我们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与龙共舞。我们脚下这条铁路比我们还心急,它不再绕行了,逢沟桥跨,遇山隧穿,拉直身子直扑那片人间仙境。在那片群山跟前有个车站,我们从地图上早就知道它就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地——六鸡寨火车站。

我眺望了一会儿后,沿着铁路线一寸一寸收回目光,发现在火车站与我们之间有一座桥,我目估它大约有一千米多长,随着我们的接近,我又发现桥的两端各站着一位穿绿色军装的人,我的第一反应那两位是守桥人,由于我们距桥还远,辨不清是男还是女?我们都猜想应该是男的,因为,只有男人才适合干这种工作。

我们一步步向桥靠近,在距桥一百米左右远处,那位守桥人吹了一声哨子,哨声清脆响亮,传得很远,还能听见回声,紧接着,守桥人向我们发出了命令:“站住!”

那声音和近距离的视线否定了我们刚才的判断,原来,向我们发号施令的守桥人才是女的,肩上还背着一只步枪,一百米左右远的距离让我们辨不出她的芳龄,看模样,她还年轻。我们成为了她的俘虏后,服从命令,停止了脚步。

“你们要干什么?”见我们在原地站着后,她开始了大声审问。

“我们要去对面那个火车站。”站在最前面的冯永昌回答了她。

“走下面那条路。”她向左转身九十度,面朝沟谷,伸出右手,给我们指示沟里那条路。很快,她又恢复了原来的站姿,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我们。

“天啦!哪是人走的路,简直就是一条蚂蚁迁移的路线。”由于我们出门就是爬坡下坎,让人的腿脚都发软了,好不容易走了一段平路,現在,守桥人又不允许我们从桥上通过,要我们走桥下那条跌宕起伏的羊肠小道,我发出了如此的感叹。

在铁路上,没有难得住铁路人的事儿,因为,我们有特别通行证。陈东生从最后面走到最前面来,高高举起铁路职工工作证,向她喊话:“我们是铁路职工,来搞新建铁路探测工作的。”

这时,镇守桥那端的人已经走过来与她会合了,也是个年轻女兵,两个人交头接耳了几句,她又向我们喊:“派一个人把你们的工作证都拿过来。”

我们把工作证都交给陈东生,他理直气壮走过去。她俩真不愧是背枪的人,不失军人的警惕,当陈东生距她们约十米远时,她们不允许他再前进,叫他又在原地站着,把他打量了一番,从桥那端走过来的那位女兵把枪端在了胸前,站在桥头注视着陈东生的一举一动,而守这端桥头那位女兵走上去从陈东生手上接过工作证,又后退几步,与他保持一个安全距离后再一个一个地细查。

工作证证实了我们不是坏人后,她俩终于向我们亮起了绿灯,允许我们从桥上通过。

陈东生回头向我们招手,我们就走过去,走到两位女兵跟前,我们放慢了脚步,把赏景的目光留在了她俩的身上。也许是大方,也许是见惯不惊,她俩不腼腆,也不愤懑,而是从容地目送我们通行。在相遇那刹那间,我算是看清楚了她俩的身姿和容颜,主角是二十岁出头的芳容,配角是十七八岁的妙龄,两个人的身材都显得匀称,都在一米六以上,端庄的身材穿上绿色军装,背着枪,显得英姿飒爽。在这难见人烟的山野,我对这两位女兵肃然起敬,又萌生了莫名其妙的难舍,犹如在沙漠里见到了两潭清泉,在荒山上发现了两朵雪莲,我很想与她俩攀上几句话,却又被她俩那稳重的神情和青松般的气质给打住了,就在我要纠正目光通过她俩时,我突然想起了昨天晚餐时那位饭店老板说过的一句话:“山里的人要赶集都沿这条铁路走。” 终于有了搭讪的话题,我又停下了脚步,问她们:“凡是要从桥上通过的人都必须接受你们的检查吗?”

“不一定。”那位姐龄女兵回答了我。

“哪类人需要接受检查?”我追问。

“像你们这类人。”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认识你们。”

“如果我们今天没有带上工作证呢?”

“那你们就得走桥下那条路。”

“你们看,我们像不像坏人?”我跟她开了个玩笑。

她再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浅浅笑了一下,她的战友也在抿嘴笑,既没有笑出声,也没有笑弯腰,依然站得笔直,只是脸上笑出了红晕,就像两朵正在绽放的山茶花,有一种动静合拍的舒适美感。

我们不舍离去,又不得不离去,因为,我们有工作在身,不允许久留。走到桥中间,我从栈道跨上轨枕,想找一回踏着轨枕迈步的感觉,可我刚上轨道,身后就传来了喊话声:“下来,不允许在铁轨道上行走。” 我站住了,栈道上的组员们也站住了,转过身去,才看见是那位妹龄女兵跟在我们的身后,距我们有二十米开外,我服从命令,回到栈道上,我们站在原地想等着她走上来与我们同行,顺便攀谈几句,可她见我们不走,她也站在那儿不前进,睁着圆圆的眼睛盯着我们,彼此对视了几秒钟后,我向她解释:“我们搞铁路探测的人走惯了轨道。”

“在轨道上行走,不安全。”她的声音带着少女般的清脆。

“你的安全意识还挺强嘛。”我表扬了她。

“我们的职责就是守护安全,不仅要守护桥梁隧道的安全,还要守护行人的安全。”她又号令,“赶快走,不能在桥上逗留。”

我们以服从命令来表示对她的尊重,又出发了。我走上几步就回一次头,可她始终与我们保持那么一段距离,我们的步伐快,她也走得快,我们走得慢,她的脚步也慢,与其说她在护送我们,还不如说我们在引领她。走到桥头处,我们再没有歇下脚,径直向火车站走去,走上站台时,我再一次回过头来,远远地望了一下那两位女兵,她们像两棵青松一样昂扬在桥头,伫立在风中。

在汪俍讲述时,雒会丽的脸蛋上泛起了两团红晕,那红晕不像激动而生,更像是气血不畅而致。于是,汪俍奉上笑脸问:“你在专心听我为你讲故事吗?”

“在听,在听。” 她的回答犹如鱼儿在水里吐气泡泡,有气无力。汪俍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便审查了讲的内容,除了讲一路上的山水,就是讲那两个女兵了,没有什么带刺的东西,怎么让她起异常反应了。就在汪俍琢磨不透时,雒会丽来了一句:“你对那两个女兵还观察得仔细嘛。”

女人最反感男人在她的面前褒扬别的女人,可她又把这种嫉妒心掩藏得很深,可夫妻之间就不一样了,夫若这样,妻常要火冒三丈。雒会丽一直认为自己的男人在外面临风沐雨,披星戴月,很辛苦,今天,才晓得他在外面还在欣赏“野花”,他对那两位女兵入微的观察和非凡的点赞胜过了对自己的欣赏,这让雒会丽极度不爽。或许是岁月有魔力,把她驯服成了一只绵羊,她没有冲着汪俍吵闹,只是默默地听着,因为,她才刚刚听到故事的开篇,还不知其过程和结局,还不知自己的男人在整个故事中扮演了什么,所以,她才冒出了那句酸溜溜的话。

其实,汪俍原本是一个不喜欢留意女人的人,可他现在变了,这还得缘于雒会丽,缘于他们之间的一件事情。

汪俍和雒会丽都喜欢音乐,在他们相识后的第三次约会那天,他们去了音响制品商店,汪俍买了一盘邓丽君的磁带,雒会丽替他保管着。在约会结束后,汪俍向雒会丽索取磁带,由于雒会丽非常喜欢邓丽君这位歌星,也迫切想听那盘磁带上的歌曲。

在男人面前,女人总是含蓄的。在一件事情上,女人总是不愿意主动说出心里的想法,总要等男人先张嘴,大不了以一种表情和肢体动作来暗示。当时,尽管他们已约会三次了,但也算是初识阶段,两个人还没有达到想啥就说啥的地步,所以,雒会丽掏出磁带迟迟不递给汪俍,表现出爱不释手的样子,她就盼汪俍说出“你先拿去听”这句话来。可汪俍哪里注意到她的这种表情,哪知她的内心想法,认为她瞧一下磁带上的歌名就会递给他。雒会丽见他像木偶人一样不醒眼,无奈地放弃了欲望。

一周后,汪俍把那盘磁带拿去给雒会丽听,可雒会丽为那事已经郁闷好几天了,见汪俍前来讨好,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说:“我不想听了。”

“你不是挺喜欢听邓丽君的歌吗?”汪俍懵了。

“那你怎么不拿给我先听?”

“那天,你怎么不直说?”

“我为什么要直说,当时,你难道看不出我的心思吗?”雒会丽也不再含蓄了,“笨蛋,太不懂女人心了。”

“女人心,海底针,我怎么看得懂哟。”汪俍说。

“我们女人的心就算是藏在海底,也是映在脸上的,你怎么不看我的脸色?你只要稍作留意,就知我们女人在想什么了。”雒会丽就教了他。

“我又不是爬山虎,怎么好意思老盯着一个女人的脸看?”汪俍找托词来辩解。

雒会丽用手指压了一下汪俍的脑门,示意要让汪俍长记性。从那以后,汪俍还真长了记性,学会了观察人,观察女人也不像以前那样红脸了。

明白了雒会丽的心病后,汪俍说:“还不是你教我的。”

“我教你的?我教你欣赏的是我,又没有教你去欣赏别的女人。”

“人家值得欣赏嘛。这就是你最喜欢的那种风景,你不觉得美吗?”

“美呀,美得让你依依不舍了。”

汪俍这才知道雒会丽的荷尔蒙浸泡在醋罐里了,就对她嘿嘿地笑了两声,便起身去给杯里添水,添上水后又坐回原位,问:“你还想不想听下去?”

雒会丽没有作出肯定与否定的回答,不赞不抗地沉默着。

六鸡寨火车站跟马场镇火车站一样,都属于小站,我们到达时,站台上空无一人,在站台中间位置有一个醒目的牌子,它被一根两米长的条形柱高高举起,柱子下端牢牢嵌在地上,牌子和柱子都是用钢筋混凝土制成的,被涂染成白色,牌子上写着“六鸡寨”三个黑色正楷字,它告诉我们,这就是六鸡寨火车站,这一带就是六鸡寨的地盘。我们更关心站上是否有多余的房屋供我们租用,从站西走到站东,整个站台上就两处房,一处是砖混结构的站房,共有六间,除了最西边那间站房开着门外,其它房间都是关门闭户,也没见到站上的工作人员。另一处是用木板建成的小木屋,它是一个小卖部。我们在站台上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便走进那间敞开门的房间,才知它是一间售票和候车共用房,又被一堵铁窗墙壁分隔成前后两间,前厅面积大一些,放着两张条形木椅,供乘客候车坐,后屋只有十几平方米大小,是售票室,现在不是售票时间,门紧锁着,售票窗口上方的墙壁上有一块木板,标有一列慢车每天到达本站的时间表,我们盘算着当天能否赶上这趟火车返回马场镇,这要看我们能否尽快联系到住地,正如我们在成都预料那样,在火车站根本就找不到我们的栖身之地。

走出候车室,我们的人仍然在猎物般搜寻着站台上的每一处房屋,我和陈东生走到站台边,把身体靠在混凝土栏杆上,把希望的目光投向座落在火车站北边山坳处的苗寨。我俩眺望着一间间民房,盘算着能否租到我们的栖身之屋,在犹豫中,陈东生说:“我们不要在这儿折腾时间了,赶紧去苗寨找老乡联系去。” 就在我俩转身要去叫他们四位的时候,他们已经向我俩走过来了,冯永昌走在最前面,他看见我俩就激动起来:“我们打听到了,在前方站尾北边的半山腰有一个部队,我们去看一看?”

刚才见到的那两个女兵让我们一点不怀疑这附近有部队,可部队是否设有招待所?而且,部队更讲究内外有别,即便有招待所,又能否接纳我们这群勘测队员住上一两个月?渺茫的希望在我们的脑子里绕来绕去,眼前的处境又不允许我们犹豫不决,还是陈东生果断:“走,我们去联系一下。”

走到站尾,果真有一条石板路曲曲折折通上山,我们一路而上,攀上一道坡坎便看见了一片开阔地,一个四合院就座落在那里。说它是一个四合院是不准确的,因为,四个角都没有连接合围起来,每一边的房屋又不整齐,西面那一边就只有一个厕所,不过,男厕和女厕都齐全,这说明了这座庭院里阴阳不缺,陈旧破烂的土木建筑方能显示出这个庭院有些年生了。房屋四周生长着一些高低不等,疏密不一的树木,在北边那排房后,有三棵高大的树簇拥在一起,枝叶茂盛,像一把巨大的伞伸展在房顶。小路通上坡坎后就变得平坦起来,从四合院西南角处通进了院内。我们走进院子,没有见到一个人,不像军营那样戒备森严,显得十分幽静。由于它是军营,我们不能随随便便闯荡,更不能随心所欲敲门,只是站在坝子中间等候主人出现,两分钟的等候时间过去了,还是不见主人出现,我们实在等不及了,陈东生喊了一声:“请问,有人吗?” 这时,在我们身后传来了问话声:“你们要找谁?” 我们闻声转体,见一位五十岁模样的男人胸前挂着白色的围布站在房门前望着我们,陈东生向他说明了来因,他扯开嗓门就喊:“连长,有人找。” 他喊了一声又回到房里去了,毫无疑问,他是厨师,后来,我们才知道,他的家就在马场镇上,他是被雇到这里来做饭的。

很快,北边那排房正中间那道双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屋里走出来一位穿着军装戴着军帽的中年男人,他大约在四十五岁上下,中等身材,显得很有精神,他一见到我们就问:“你们是......?” 陈东生快步上前,给他递上一支红塔山牌香烟,他接过香烟,用拇指和食指把它夹着,并来回转动,眼睛落在香烟上至少停留有五秒钟,好像从来没有抽过这种烟似的,陈东生为他点燃烟后又递上工作证,并陈述:“连长,我们是设计院的,是来这里搞新建铁路勘测设计的,我们来向你们求助,看看你们这里有没有招待所或闲着的房子?”

“要新建铁路,我听说过。” 连长见我们是铁路建设者,十分热情,爽快邀请:“来,来,来,到我的房间里坐。”

我们跟着连长进了堂屋,堂屋中间摆放着一张正方形木桌,桌上放着一本书,在书上面压着一个笔记本,一只黑色钢笔紧挨着书本,在其旁边还有一个白色瓷盅,盅上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毛体字(毛泽东的书法字体),上座方位摆放着一根与桌边一样长的条形木凳,连长进屋就把靠墙壁放着的木凳端过来,安放在桌的另外三边,让我们坐下,他起身要给我们泡茶,我们拒绝了,因为,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背有一个水壶,壶里的水还多,于是,连长就坐下来与我们交谈起来。

连长对新建铁路特别关心,他打开话匣子就问:“新建铁路要经过哪些地方?桥梁和隧道多吗?” 陈东生和杜礼松轮流回答他的问题,冯永昌时不时插上一两句题外话,我与另两个队友只用耳朵听着,可我的眼睛总是不守规矩,东张西望。其实,这是间套房,东侧墙壁上还有一扇通向里屋的门。连长的眼也灵,见我盯着那扇门,就对这屋子的功能作起介绍来:“里面的屋子是我的卧室,这厅堂是办公室,兼有会客功能,很简陋。” 连长介绍了这屋子后,接着,就是一声叹息,他似乎为它的陈旧而不安。我便为连长消窘,说:“这办公桌古色古香的。在这山里,有这样的办公条件很不错了。” 连长舒展开眉头,又把话题转到铁路建设上来,我就把目光转向他背后墙壁上,上面张贴着一幅图,再细看,它是一幅地形图,跟我们搞铁路勘测使用的地形图一样,上面除了显示出地形外,还有铁路线和站名,只不过,它只截取了两个区间的长度,六鸡寨火车站正好处在图的中间位置,除了我们先前见到的那座桥外,还有两座大桥和三座特长隧道在图上都标得十分清楚,我趁连长说话的间隙问:“连长,那是你们的作战图?” 连长笑了一下,侧身,用手一指,说:“这段铁路就是我们的镇守范围。” 这时,我才发现连长是一个非常朴素的人,他那身军装的背部都被磨白了,肩部还有两个补丁,我不敢良久凝视,怕再次让连长出窘。他指着图纸,向我们介绍了工作情况后,又扯到新建铁路上来:“新线什么时候能破土修建?” 而我们更关心的是此地是不是留人之处,连长还没有正面答复我们呢,见他比我们还关心这条新建铁路的样子,我用一箭双雕的语言来回答他:“连长,这要看我们勘测设计的进度,我们搞得快,开建就快,这次,我们来六鸡寨,要搞三座桥的物探,这住地就把我们的头都急痛了。”

“在六鸡寨这个地方,要住宿,你们找到我们这里来,算是找对了地方。” 我的话让连长反应过来了,他马上给我们定心丸:“你们有多少人?要住多久?”

“有八个人,大概要住上一个多月。” 我告诉他。

“没问题,我带你们去看房间。” 连长走进他的卧室去拿钥匙。

招待所设在东面那排房,有两间,不像旅店那样挂着什么招牌,看来,它不像是用来营业的。连长把房门打开后,我们又不得不相信它确实是两间客房,每间屋里都安放有六张单人床,床上除了垫着竹片、稻草和席子外,别无它物,房间内也没有桌子和凳子,连长告诉我们:“在这条铁路线上,不只我们一个连队,有时,连队之间要互来往,所以,我们设了这两间客房。平时,几乎没有人住,垫絮、被子和枕头都放在隔壁的保管室里,等你们来后,我们再给铺好。”

有了依靠,我们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不再担心风餐露宿了。当我们走出房间时, 又看见那位厨房师傅站在门口望着这边,我们走过去给他补上一支香烟,我顺便观察了一下厨房,屋子挺宽敞,在屋子角落处有一个用土石和混凝土砌成的炉台,炉台上有三口锅灶,一块宽大的案板靠墙而设,两套饭桌在屋子正中位置。我给陈东生递了一个眼色,他懂起了我的意思,对师傅说:“师傅,我们能不能与你们打个挤,借用一口锅灶,做一下饭菜?”

师傅没有表态,显得很为难的样子,他望着连长,可连长没有像刚才答应住宿房那样爽快,他犹豫了一下,说:“等你们住进来了再说吧。”

在我们即将告辞的时候,从东北角传来了银铃般的说话声,把我们的目光吸引过去了。哟,一群年轻女兵走进来了,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挑着水桶,好像干了什么农活回来,那位男兵走在最后面,他们那身闪亮的军装,欢快的话语,让安静的庭院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我这才感到了有一种设身处地在军营里的感觉。他们看见我们,声音嘎然而止,连长把那位男的叫了过来,向我们作了介绍,又把我们介绍给了他。原来,他是指导员,给我们的印象是忠厚朴实,像一位老农民,中等身材,年纪要比连长大几岁。陈东生给他发烟点火,他吸了一口,没有说话,用微波一样的笑容来传递亲和与接纳。女兵们见到陌生人,把工具放到厨房东边那间屋子里后,就向北边那排房子走去了,连长告诉我们:“女兵们都住在那排房子的西边当头三间里,一个班的人住一间,有三个班的女兵。”

我在想,我们住在这个军营里,有女兵们作伴,一定会开心快乐。

     七

雒会丽还是打倒了醋罐子,她用脍炙人口的语言来诉苦,诉怨:“我终于明白那年中秋节你为什么不回家了。那些年,我忍受着孤独寂寞,把家给你料理好,把孩子给你拉扯大,就是为了让你安心工作,不要为家里的事儿分心,到头来,我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你的花心。” 一阵怨言吐出后,她就起身去了厨房。汪俍懵了,跟着去厨房,在厨房门口与返回的她迎面相遇,汪俍申诉:“你不要听到风就想到在下雨嘛,你听我解释。”

“我没有闲心听你解释。” 雒会丽提着竹篮子要去菜市场,汪俍也跟着她出了门。

那几天,两个人都在冷战,互不说话,各干自的事情,即便说上几句话,都是冷冰冰的问与答。雒会丽生气,汪俍更郁闷,他满怀信心要把在六鸡寨里的所见所闻讲给爱人听,满怀希望以为能唤起她的欢心和向往,了结自己多年来的夙愿,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引爆了火药桶,炸得两个人昏头昏脑。这怎么得了,男女问题是夫妻最忌讳的事情,轻则两个人要失去信任,重则两个人要分道扬镳。汪俍心想:“从结婚到现在,两个人的感情就从未被风雨动摇过,不要因一场误会,一场美丽的误会让她蒙上阴影,让自己遭受屈辱,让两个人的感情产生裂痕。他把六鸡寨里的故事放到一边,先安抚雒会丽,要让这场误会烟消云散,要让她结散气消。”

空洞的语言没有说服力。为了消除雒会丽的误会,汪俍苦心积虑,终于想到了良方——以醋对醋。

雒会丽爱吃一道叫糖醋排骨的菜,在一天中午饭时,汪俍专门为她做了那道菜,雒会丽吃第一块就酸得她龇牙裂嘴,问:“你的手艺回潮了?怎么今天做的糖醋排骨这样酸?”

要做一道正宗的糖醋排骨,最关键的技术是要掌握好糖和醋的配合比,否则,不是甜过头,就是酸掉牙。对于糖醋排骨这道菜,汪俍的手艺早就过关了,可以说,如臂使指,凡是吃过他做的这道菜的人都说他是在实验室里调配的佐料。然而,汪俍今天不想让雒会丽吃上正宗味道的糖醋排骨,在做这道菜时,他有意多放了一些醋,把它铲到盘里后,他尝了一块,觉得还不够酸,又添了两勺子生醋,让不怕酸的他都酸得都难以入口进胃。

见雒会丽难噬的样子,汪俍 “吱”的一声笑起来,笑得跟盘里的糖醋排骨味道一样怪怪的。雒会丽不知他在笑什么,连责带疑地问:“你笑什么?” 汪俍一阵笑后对她说:“那天,你生了醋意,让我难受,今天,我也来醋,让你尝尝醋的滋味。”

雒会丽又来久违的小孩子脾气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不吃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汪俍赶忙走过去压住她的肩安慰:“你坐着,我马上把这盘糖醋排骨给你重新做过。”

雒会丽收起了小孩子脾气,汪俍把那盘糖醋排骨端回厨房,用水清洗后,回锅,重放佐料,做好后,又端上桌, 让雒会丽再尝。鉴于汪俍端正了态度,知错就改,雒会丽就给了他面子,拈了一块往嘴里送,肉进胃,骨出嘴,赞了一句:“这味道就正宗了。”

汪俍见她心情归正,乘胜出击:“我都知错就改了,你也应该改正你的错误认识。”

“你要我改什么?” 雒会丽明知故问,此时,她反而想把那件事情搬出来,既然汪俍又提起了,她就顺水推舟:“你说嘛,我有什么错?”

“你说我花心。” 汪俍难于启齿,显得有点儿羞涩。

“你还不承认,在外面看野花,回家来还对我讲。”

“你可不要胡言乱语啊,那不叫花心,而是敬仰之心,那里的女兵们太可爱了。”

“可爱,可爱,可爱得让你流连忘返了。”

汪俍又吱吱笑起来,雒会丽把埋头吃饭的脸抬起来,说:“你还不接受。”

汪俍收起了笑,说:“你说得一点不错,她们的确可爱得让我留连忘返,这么多年,还让我惦记着。所以,我想要带你去看一看,让你明白,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爱与对她们的爱有什么区别?”

雒会丽顿时感觉到糖醋排骨的香味在沁人心脾了,见汪俍还没有动筷子,催促:“你再不吃,饭菜就凉了。”

汪俍不怕饭菜凉,就怕六鸡寨里的故事凉了,就怕她不跟自己去一回那儿,让自己心凉一生,便问她:“我们继续,我边吃边给你讲?”

“下午再说。” 雒会丽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八

我们住进六鸡寨后,没有与官兵们共用厨房,自立锅灶,当然,那炉灶是连长和指导员帮我们搭建起来的,他们还无偿提供柴(他们储备的木柴多,堆了满满一屋子)给我们使用。我们开来的汽车派不上用场,只好寄放在马场镇,去工地只能靠两条腿走,不过,住处距工地不远,步行半小时左右即可到达。由于交通不便,我们来六鸡寨那天,买了许多米、面、肉和佐料,平时,司机充当起采购员,一个星期去马场镇买一次莱。经过几番折腾,总算把生活琐事理顺了,把物探工作开展起来了,而我就把心思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用于物探工作,一部分用于了解那个军营和那群官兵。

在那个年代,铁路属于国家的重点保卫对象,一条铁路建成后,国家会派部队或武警对铁路上的长大隧道和桥梁进行守护。那条铁路建成后,由于驻地部队和武警抽不出官兵来守护,守护任务就落在当地的武装部了,可武装部的人手也有限,就派了两名官(连长和指导员)来负责执行这项任务。无米不成炊,无兵不成队,只靠两位官是胜任不了这项艰巨任务的,这士兵又到哪里去找呢?当时,第一任连长想到了召集当地人成立民兵连来守护铁路,这个办法得到了准许,连长和指导员就去铁路附近的村寨招兵买马。

让连长和指导员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山里的许多年轻人都涌进城里打工挣钱去了,那部分没有走出大山去闯天下的年轻人,要么是因家里缺乏劳动力,要么是家里有老人小孩需要照顾,才留了下来,很难招收到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到铁路上来守护桥隧。然而,各个村寨里的年轻姑娘倒不少,她们辍学后(有些姑娘就没上过学),大都呆在家里,武装部要招人守护铁路桥隧,这件事情像春风一样吹得姑娘们心痒意动。据说,有一天,连长和指导员到一个苗族村寨去招人,同样没有招到小伙子。然而,有几个身材高挑的姑娘以葵花向着太阳的站姿站在他俩面前,希望首长能看出她们对守护铁路涌起的热情,连长和指导员的眼里哪有女人,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招收女人担负此事,为招不到小伙子发愁。那群姑娘中,有一个姓田的姑娘读过书,还读过一年高中才辍了学,她的思想被知识打磨过,也磨出了胆量和自信,站出来说:“首长,我们女孩子也可以干那活嘛。” 那意想不到的声音令连长和指导员吃惊,用既喜又疑的眼神打量站在自己面前的那几个如玉柱立的姑娘,又相互对视着自己的搭当。

“首长,那活儿,我们干得了。” 小田心明眼亮,看穿了连长和指导员心存疑虑,直言道。

“你们真能守护铁路上的桥梁和隧道?” 连长把盯着指导员的目光又转向小田。

“你们不要小瞧我们女人嘛,毛主席都说过’妇女要顶半边天’呢。” 小田对连长的问话表示不满。

“没有这个意思,我们是怕你们女人吃不了那苦。” 连长用笑脸来表达歉意并解释。

“我们山里的人不怕吃苦,我们从小就在苦中长大,守护铁路有种地苦吗?守护铁路讲究的是责任心,我们女人比你们男人更细心,更适合做这种事情。” 另一位气质不凡的姑娘站出来说。

那几个姑娘的热情和刚健让连长和指导员十分感动,连长看着指导员,指导员又望着连长,谁都不能当机立断,在行与不行之间徘徊,还是指导员给出了缓兵的回答:“我们回去跟领导商量一下,到时,会给你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姑娘们不肯离去,仍然眼巴巴望着连长和指导员,指导员又补充:“我们一定把你们的迫切愿望汇报给领导。”

一个星期后,招收女民兵的工作开始了,前来报名的姑娘很多,又用不了那么多人,就根据姑娘们的身体状况和家庭情况挑选了二十名组建第一批女子民兵连,在当地老百姓的参与下,在六鸡寨火车站附近的半山腰建起了营地,我们今天到这里来,才有了立足之地。

连长给我们讲述了女子民兵连的来历后,又讲述了连队的现状。这支连队已历经了两届领导,他和指导员是第三任了,女子民兵从最先的两个班发展成了现在的三个班,每个班十人,汉族姑娘有十二人,苗族姑娘有八人,侗族姑娘有七人,布依族姑娘有三人,守护工作采用三班轮转,每一个班每天守护八小时,由八名女民兵守护在桥和隧道的八个固定岗哨点,另两个在线路上巡逻。

我们对这里的官兵好奇,连长对我们好奇,他常来看我和杜礼松做资料。一天,连长又来我们的房间,他把眼睛落在物探图上,对图上那些圆圈、漏斗和波浪形状的图案好奇,欲问又止,还是问起了他最关心的问题:“新线什么时候动工修建?上面的长大隧道和桥梁多吗?” 我问他怎么老关心这问题,他说:“这一带想来守护铁路桥隧的姑娘很多,她们都在等候着,我们连的民兵又是走一个补充一个,新线建好后,又可安置一部分人了。” 我听连长这么说,才明白了他老问那个问题的原因了,心里又想:“姑娘们能来铁路上干这活,算得上找到了一份好差事,就近可以挣钱了。” 不过,这毕竟是我的猜想。

我们很想亲近那群女兵,可她们总是与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像月亮与太阳一样,我们只好通过观察来了解她们。一段时间后,我们总算知道了她们的工作情况,除了守护铁路外,就是挖地种菜(营房后面有一片菜地)和上山拾柴,当然,她们也会集中训练军姿和跑步,除了这些,她们总是呆在房间里,男女有别,我们不能随随便便去女孩子的闺房,未能了解到她们的生活和内心世界。

在营房前面二百米远处就是铁路线,我们在茶余饭后总爱沿着铁路散步,我和杜礼松还会利用做资料换脑筋的机会到那儿去走一走。一天下午,太阳光把营房和那片山野染成了金黄,我和杜礼松放下手中的笔,走出营地,沿着小径向铁路方向走去,到达山坡边,我俯视隧道洞口,眼睛一亮,心儿一惊,对杜礼松说:“你看,站在隧道口那位女兵似曾相识。” 杜礼松告诉我:“她就是我们初来时在桥头遇见的那位女兵。” 我又浮生了想与她攀谈的想法,于是,我俩走下山坡,沿着铁路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她老远就看见了我们,应该是我们在她的眼里不再是陌生人的原因吧,她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命令我俩止步,任随我俩向前,向她靠近。在距她有五六米远处,我和杜礼松反而自觉站住了,她依然不动声色,钢铁般站在那儿,背朝着洞身,面向着我们,右手臂垂直向下有力贴着裤缝,左手放在腰与腹之间紧握住枪的布带子。

“你不是在守那座桥吗?” 我率先问她。

“这铁路上的哨点,我们轮换着守。今天,轮到我站这儿的岗哨。” 她这才放松了钢铁铸成般的身体,回答我。

“喔。” 我应了一声,仍然感觉到与她像初识一样,打不开话匣子,说了上句,不知怎么去说下句,也不知是向前接近她,还是转身离去。就在我俩处于两难境地时,她提醒:“你俩站过来,那儿正对着洞口,风大。”

她的关心体贴让我俩的心理障碍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我们大大方方走过去。她没有改变站姿和朝向,只是向右边挪动了一步,把她左边的平台让给我俩,我和杜礼松自觉与她保持着两步的距离,不遮挡她守护铁路的视线。

“你们是四川人?” 她问。

“是的。” 我回答她。

“成都的?”

“对,你怎么知道?”

“猜的。”

“猜的?” 我十分诧异,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

她见我对她说的话疑虑,又说:“我去过成都,对成都人有所了解,从你们的口音我能辨别出你们是那里的人。”

她这一说,我信了,说:“看来,我们有缘。对于有缘人来说,世界总是那么小。”

她浅浅一笑,认可我的观点,又补充:“我是前年去的成都,在成都呆了一年呢,成都的春熙路、武侯祠和杜甫草堂我都去玩过。”

我正要问她去成都干什么?她似乎有先见之明,抢在我问话之前,接着说:“我在成都人民商场的服装部卖了一年的衣服呢。”

这让我再次打量起她的修长身材来,确实像一位气质非凡的时装模特儿,只不过眼前的她换上了军装,显出了军人的模样,杜礼松跟她开了个玩笑:“你现在变成了军模。” 我们都笑起来,一阵笑后,我又问她:“你怎么不在成都继续干下去?你多适合干那一行啊。”

“青春不允许。” 她显出了无奈,也显出了对成都的留恋。

“青春不允许?” 我从来没有听谁说过这样的话,想得知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完全信任我们(看得出,她把那事憋在心里好久了,非常想对人倾诉),便讲起了她的那段经历来:

“我初中毕业后,在家里种了两年地。有一天,我们几位同学约在一起玩,有位同学提出一起到外面去打拼,这个提议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去哪里呢?由于我们从未走出过大山,要出门,还是有些畏手畏脚,多数人建议去贵阳找事做,然而,有一位心远眼高的同学建议,要么北上首都,要么南下广州,于是,大家产生了分歧,我就来了个折中,建议去成都,并阐述了理由:成都是天府之国,不远不近,古迹多,小吃名扬天下,更重要的理由是成都的气候宜人,听人说,成都人不用擦润肤霜皮肤都好,这是我们女孩子最向往的,女同学们被我说动了,达成了一致性意见,男孩子岂能说不,就这样,我们去了成都。在成都那段时间,我过得非常愉快,还收获了爱情,与一位男同学恋爱了,所以……”

“成都是爱情的沃土,你们怎么不让爱情在那儿成长?” 恋爱是一个人的私密事情,她都毫不隐讳,坦率讲给我们听,我也就直言相告。

“花儿开过后,就该结果了。我们想要让果实回到故土润育生长。” 她给我们打了个比喻后,脸刷的一下变红了,方显腼腆。

“你就因为这个回了家?” 我又问。

“嗯。” 她咬了一下上嘴唇。

“在这铁路上干活,比在成都卖服装挣钱多?” 我在想,回家就回家吧,回到家乡就该结婚成家,生儿养女,怎么又跑到这铁路上来干活了,难道真是钱的吸引力巨大吗?我主观臆断,冒昧问了一句。

“如果图挣钱的话,我就不会回来了,不会来这铁路上了。” 她否定了我的想法。

“爱情价更高。” 我给她竖起大拇指,但仍然不理解这个靓女很适合在大城市里做事挣钱,却跑回这山里,跑到这铁路上来。

“我们这一带的女孩子在成家之前,都想守回铁路,许多女孩子没有这个命,我还算幸运,有了这个机会,怎能错失呢。” 她见我不理解她跑到铁路上来做事,又陈述了这句话。

她的话印证了连长的说法,我信服了,但仍未明白其真正原因,仍然把她往挣钱这个方面想,我很想问她干那活每月能挣多少钱?又觉得不妥,因为,直截了当问女孩子的收入会让人难堪,属于不礼貌之举,刚才,我已经有了不礼貌的问话,也就不再继续追问了。

这时,我和杜礼松想穿过隧道去另一端看一看,被她劝住了:“从贵阳方向开来的火车马上要经过这里了,你们不要进隧道。” 我们听从了她的劝阻,便转身回营地,刚迈出脚步,又被她叫停,并告诉我俩:“我叫杨春芳,今后,你们叫我小杨就可以了。” 我和杜礼松也报上了姓名,并向她挥手告别,同样,她也向我俩挥手,目送着我和杜礼松转身,一步步离去。

我和杜礼松走了几米远,就望见一列银色火车从六鸡寨火车站的西边开过来了,车站两端的信号灯亮着绿灯,说明火车不会在六鸡寨火车站停靠,会无阻通行。我俩加快了步伐,在火车赶到此处之前走出了铁路线,但我俩没有马上回营地,而是站在上坡的石梯路上候视着火车通行。没几分钟,火车经过车站后,风驰电掣般驶过来,大地震动,铁轨发出哧哧哧的响声,响声伴随震动越来越大,随着两声汽笛鸣响,火车闪电般经过我俩身旁,直奔隧道洞口,我的目光追逐火车向前,猛烈的风把铁路两边的草木吹得东倒西歪,可小杨像一面旗帜站在那儿闻风不动,只是迎面的风把她的衣裤吹得紧贴身子,让她显出了曲线美。车厢里,所有人都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她,有两位小姑娘站在车窗边,举起右手向她行礼,而她不动声色,目送着火车和车厢里的人,直到火车车身全部钻进了隧道。这时,我也学着小姑娘,向她行了个礼,我的这个举动没有被她看见,就连我身边的杜礼松也没有发现,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

由于连续的野外作业,我们的组员十分疲劳,决定休息一天。午休起床后,连长对我说:“汪工(这是对工程技术人员的称谓,指汪俍工程师之意),把你的兄弟伙叫上,我请你们到靶场去玩。”

连长要请我们射击,全组人都非常高兴,我更是不亦乐乎,因为,我上大学和参加工作两次军训,教官都是只讲解了射击知识,没有让学员实弹射击过,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今天连长还能给我补上这堂实弹射击课,岂能不让人兴奋。过了几分钟,连长又在叫我:“汪工,走吧。”

我们走出房间后,连长已经等候在他的房门前了,他左手提着一支步枪,右手拿着好几板子弹,一副要上战场的样子。

靶场在营房后面的山边,我们走出营房就望见有三个白色靶子立在山壁前,旁边是一些菜地,菜地里,指导员带着女兵们正在除杂草。来到射击点,连长对靶场作了一番介绍后,问:“你们以前实弹射击过没有?”陈东生告诉他:“没有。” 于是,他给我们讲起射击技术来。他首先讲了上子弹的方法,接下来又讲解握枪、瞄准和射击方面的要领,特别强调了射击时,枪托后推力大,一定要紧握枪竿,并向后拉,让枪托紧贴肩窝;瞄准时,要让眼睛、瞄准器与靶心在一条线上。他一边讲解一边演示,讲完后,又重新演示了一遍全过程,只是示范动作,没有发射子弹。

接下来,他要我们一个个上阵,每人射击三发子弹。胆大的陈东生率先上阵,他好像射击过一样,举起枪,呯!呯!呯!射出了三发子弹,验靶,两枪脱靶,一枪中四环。连长见他的成绩不理想,叫后面的人都把枪放在架枪台上射击,这样,后面的人虽然减少了脱靶,但成绩仍然不佳,没有一人中八环以上。我是最后一个上阵的,尽管我学习过三次射击知识,但毕竟没有真枪实弹过个招,再加之,前面的人射击时发出了震耳响声,我还是有些胆怯,像孩时玩鞭炮一样,又爱又怕,本想站着端枪射击,瞄了一下,总是稳不住枪,三点难稳定在一条直线上,于是,我甘当小学生,还是把枪放在架枪台上,躬身射击。我瞄准后,呯的一声,出堂的子弹向靶子飞去,一看,没有上靶,大家笑了起来。“停!” 连长怕我浪费后面的子弹,指出我脱靶的原因,“你的操作没有问题,造成脱靶是你在扳动扳机时,枪晃动了。在扳动扳机时,你要憋住气,让三点一线稳住,要自然地扳动扳机。再来。” 有了第一枪的破胆,我按连长教的方法又射出了第二发和第三发子弹,果然收到了成效,一个六环,一个八环,连长表扬我有进步:“如果练下去,会取得更好成绩。” 当然,我不能贪心,尽管还剩有两板子弹,我没有向连长请求再射,我们的组员也没有谁张口申请多射一发。

此时,我又在想:“这群女兵虽然背着枪,她们能用枪吗?万一有坏人搞破坏,她们能击退坏人吗?” 我看了一眼菜地里的女兵,问连长:“女兵们也会射击?” 连长二话没说,扯起嗓门就喊:“李雪,你过来。”

李雪是个侗族姑娘,今年刚满二十岁,在这里守护铁路快两年了。她小跑步来到连长面前,行了一个军礼,问:“连长,请指示!”

“你来射击三发,给客人展示一下你的枪法。” 连长把枪和弹夹递给她。

她拍了拍手上残存的泥土,从连长手上接过枪和弹夹,把右腿向右侧跨出一小步,让身体稳固地塑成“人”字型支架。紧接着,她用左手举起枪,让枪托顶在左肩窝处,用右手拉开弹槽,很利索地将五发子弹压进弹槽里,咔嚓一声,将子弹推上堂,举起枪瞄着靶心,不超过五秒钟就射出了第一发子弹,接着,又很快地射出了第二发和第三发,连长和陈东生跑过去验靶,回来告诉我们:“一个十环,两个九环。” 大家向她投去了赞赏的目光,并使劲鼓掌,可她镇定自若,只是脸蛋上有两团红霞在飞扬,问:“连长,没事了,我就过去了?”

“去吧。”

她像一只蝴蝶又飞回绿油油的菜地,指导员和姐妹们用温暖的目光迎接她凯旋而归。我望着她和那群女兵,自言自语:“谁说女人不如男。”

步枪里还剩两发子弹,连长把它奖给了陈东生,他很珍惜最后的机会,不像先前那样慌张马虎了,他瞄了又瞄,有把握了才扳动扳机,最后两发子弹都上靶了,成绩还不错,一发七环,一发八环。

经历了一次实弹射击,我终于完成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让理论不再抽象空洞了,心里的快乐不言而喻,以致于当天晚上,我在梦里都重现了射击时的场景。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我开门见天在下雨,陈东生早就起床了,他在望着天发愁,见我出门来,告诉我:“又得休息一天了。”我说:“天要下雨,只能这样。”

早饭后,野外作业人员睡回笼觉去了,我和杜礼松开始做资料。一会儿,院子里传来一位女生的急促喊声:“连长,指导员,塌方了,铁路被土石埋了,赶快抢险去!”

营地里一下子蜂拥起来,连长、指导员、炊事员和轮休的女兵们都跑到门外,我和杜礼松也被吸引出了门,连长问那位穿着雨衣的通信女兵:“塌方地段在什么地方?”

“在六鸡寨隧道出口处。”她一脸着急的样子。

“被埋的铁路有多长?”

“七八米左右。”

连长号令大家赶快穿上雨衣,拿上抢险工具准备出发。在这千钧一发时刻,我毫不犹豫跑过去向连长请示:“连长,我们的人正好在,我们与你们一起去抢险?”

连长没有客气,灾情不允许他客气,同意了我的请战,并叫炊事员给我们的人拿来了雨衣和抢险工具。大家穿上雨衣,扛着锄头和铁铲,挑着箩筐,向塌方地奔去。

赶到六鸡寨隧道出口处,已经有四位穿着雨衣的女兵正在掀塌落在路基上的一块石头,杨春芳也在之列,见大部队赶到,她掀了一下粘在额上的发丝,气喘吁吁地说:“连长,指导员,是今天上午八点钟塌的方。” 此时此刻,行动比所有语言更管用,连长叫大家立即投入搬石运碴的战斗中,指导员充当起安全守护员,一边观察着边坡,一边提示大家注意安全,抢险在紧张进行着。十几分钟后,巡道工们又赶到了,其它岗哨的人也在陆续赶来,抢险队伍不断壮大,铲土的,掀石的,运碴的人忙忙碌碌,来来往往,铲土声,石头滚动声,运碴的脚步声,相互的鼓劲声,还有大伙儿的气喘吁吁声,汇成了战天斗地的号角,大家争分夺秒,与灾情抗争,同时间赛跑,半小时后,雨变小了,山野增加了亮度,可大伙儿的汗水胜过了雨水,湿透了衣裤,战成了泥人,却没有一个人松劲,男人是汉子,姑娘不是闺秀,变成了勇士,经过三个多小时的紧张抢险,终于把堆积在铁路上和排水沟里的土石搬运走了。这时,天上的乌云变成雨点落尽了,天空放晴,被雨水洗过的山野特别清新,花草树木散发着清香,弥漫山谷,大家略喘几口气后,又开始清除残存的石碴,擦抹粘在铁轨上的泥土,巡道工检查了铁轨、轨枕和路基,没有破损、变形、脱落和移位,大家才放了心。

抢险战斗结束后,我们的组员和官兵们要回营地了,而巡道工又开始排查其它地段的铁路去了。

每当官兵们开饭的时候,我常常坐在屋子的门边张望,就想窥视他们在吃什么?可他们全都坐在那间厨房里,连长和指导员也不例外,不吃完最后一口饭,绝不会走出厨房,不像我们这些野外作业人员比较随便,端着一碗饭菜各蹲一个点,除非是大家要喝酒才围坐在一起。我猜想,他们难道吃饭也是纪律严明?我不信那个神,越是神秘,越想揭秘。

在一天午餐时,我做了不速之客,冒昧闯进了他们的厨房,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们吃饭不用碗,全都用的是瓷盅,盅里的饭又不一样,不像单位伙食团统一饭菜,有的盅里是米饭,有的是玉米饭,有的是麦粒饭,有的全是一盅土豆,餐桌中间放着半盆素炒青菜。连长见我进来了,有些尴尬,站起来,不知用什么方式安顿我,随口问了一句:“汪工,有事吗?” 我说:“没啥事,来你们厨房看看。” 我给连长和炊事员递上烟(当时,指导员给守护铁路的人员送饭去了),想以此驱散尴尬局面,可连长还是不能安然,叫我坐也不是,不叫我坐也不是,姑娘们一言不发,把头埋进盅里,鼠食般吃着饭(因为,她们知道我们的生活比她们开得好,可以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我见连长处在两难境地,有自知之明,就告辞了。

我回房刚坐下,连长叼着烟来到了我的房间,满腹心事又难于启齿的样子,抽了好几口烟,才说出那句话:“汪工,你刚才都见着了,我们与你们城里人的生活习惯不一样,上次,我没有同意你们与我们共用厨房,就是这个意思,实在对不起。”

我见连长还在为那事儿心存积虑,说:“连长,你还把它挂在心上?当初,我们提出共用厨房是为了从简考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没想到还是麻烦你们了,专门为我们搭建了炉灶,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们呢。”

“那有什么麻烦,搭个炉灶,不就是几块石头,几铲泥巴的事情,一点不麻烦。” 连长见我开明,又恢复了正常,他抽完那支烟,没有过久停留,说了声:“有事只管张口,别跟我客气。” 就离去了。

连长走后,我没有午睡,因为,我刚才看见厨房里那一幕情景让我没有睡意,我想搞明白一个堂而皇之的单位怎么不统一饭菜?我等女兵们一个个走出厨房回宿舍去了时,又一次走进了他们的厨房。厨房里只剩下炊事员一个人了,他正在收拾锅灶,见我进来,叫我坐下,我再次给他递上一支烟,他顾不上抽,把它卡在右耳根处,忙着收拾锅灶。我坐着静静地看着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那炉灶和木制蒸饭桶让我触景生情,因为,它跟我读中学那所学校伙食团使用的相似,只是这里的蒸具比我的学校当年使用的那个要小一些,燃料也不一样,我的学校当年烧煤,而这里烧的是木柴,灶门都被熏得黑黢黢的。收拾完锅灶后,师傅才把耳根处的烟取下来,塞在两片嘴唇之间,点燃,深吸一口后,与我对坐,我便问他:“师傅,国家不供给民兵连粮食吗?”

“你们是国家供给粮食吗?” 他反问我。

“虽然,我们是国家工作人员,但是,我们是干工作挣工资,生活自理。”

“这里的人也是生活自理。”

“民兵连属于武装部,武装部也是军队性质,应该由国家供给生活开支呀?”

“有一点补助,每月的补助只够用来买几斤肉和油盐酱醋之类的东西。”

我不再含糊了,毫无顾忌问:“师傅,这些姑娘们每月能挣多少钱?”

师傅又吐了一阵烟圈,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她们能挣得了几个钱,每月就二十多元。”

“二十多元?!” 我简直不敢相信师傅说的话是真的,都九十年代末了,在城里随便找一份工作,每月也能挣上几百元,或上千元,在这山里,她们又那么辛苦,怎么每月才挣这点钱?杨春芳在成都打过工,她应该知道在城里打工挣钱的行情呀,她说过,回来是为了结婚成家,怎么回来又跑到这里来干这活,挣芝麻不如的钱呢?

师傅见我不理解,又说:“这里的人每隔半个月或一个月要回家背一次粮,连队房后有几块地,种些蔬菜瓜果过日子。”

“那不是等于在这里白献青春?”

“有点这个意思。”

“师傅,你们多久吃回肉?”

“上半月和下半月各安排一次。”

我更不理解了,我们不说每天都有肉吃,也是隔上一两天就会吃回肉,有时,还会从老乡家里买上两只鸡来吃,可这里的官兵们过得如此清贫。我再次问师傅:“大家有怨言吗?”

“怨谁?国家还不富裕嘛,要怨,只有怨天了。”

我是一个爱触景生情的人,桌上那些饭盅让我思绪万千,我的眼里涌动起了泪花,我努力忍住,不让泪水掉下来,深呼吸一口气后,问师傅最后一个问题:“姑娘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还不是为了这条铁路。”

师傅的回答仍然不是我想要深挖的答案。

一个人生醋意属于正常心理,它会随风散去,若逢暖阳,还能变成芬芳。故事进行到这里,雒会丽打断了汪俍的叙述:“你们怎么不请一请人家,人总得有感恩之心嘛。”

汪俍抬头看了看雒会丽,发现她的容颜像一团晚霞,不,更像过了旺盛期的花朵,两只眼眶里的热泪像两潭秋水,正在滋润花朵恢复绚丽。

“还不是那个陈东生嘛,他抠门得很,他在管理小组的伙食,得听他的。” 汪俍既气愤又后悔,“要是现在,我就不得全由他作主了。”

这时,雒会丽去了书房,她很快又返回客厅,拿来了一张七寸大小的照片问汪俍:“你讲的那群守护铁路的人,像不像这张照片里的人?”

汪俍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雒会丽:“你又没有去过,哪来的照片?”

雒会丽把照片晃动了一下,说:“你拿去看嘛,看了就明白了。”

汪俍接过照片仔细端详,原来,它是一张由六个护卫队员(四位小伙子和两位姑娘)背着枪守护森林的照片,由于保存得好,照片没有褪色。汪俍明白雒会丽是啥意思了,他侧身瞧了一眼雒会丽,又端详照片里的人,雒会丽以为他在把自己与照片中的某个人物作对照,就告诉他:“我可不在其中啊,这照片是我爸照的。一九八六年,林业厅派工作组到省内的林场去调研,我爸是其中一员,他爱好照相,照了许多风景照片,这就是其中的一张。当时,我特喜欢这张照片,爸就把它赠送给我了。我爱这张照片就像爱我自己一样,用一张纯白色的纸把它包起来,夹在书里,一是为了不让它被弄脏了,二是为了带着它随我去学校,给同学欣赏,我的同学们也说它很美,美的不仅是那一株株挺拔向上的树木,还有那几个英姿飒爽的守林人。后来,我有了相册,就把它放在相册里了,所以,它至今保持着本色。”

“哦!你原来说的最美风景,就是这张照片里的那种景色?” 汪俍问她。

“你不要加 ’原来’两个字,好不好?我从有眼力那一刻开始就这样认为,至今从未改变过。” 雒会丽咬文嚼字,不放过汪俍话语中的瑕疵,指责他的表述不准确,“你说的六鸡寨里的风景有没有这张照片里的风景美?”

雒会丽又给汪俍出了一道难题,汪俍该怎样去比较?又该怎样去二选一呢?他只能告诉她:“我不能评价哪一处比哪一处美,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六鸡寨里的风景在我的眼里就像这张照片里的风景在你的眼里一样,都是最美的风景。”

雒会丽认同他的说法,从汪俍手上收回了照片,又把它拿回书房放进相册里去了。

雒会丽走进书房后,汪俍在思考一个问题: 每个人对事物的美与丑都能达成共识吗?如果说能的话,为什么有些人各执己见,对同一事物有不同看法?如果说不能的话,为什么又有共鸣现象?在思索中,汪俍悟出了一个道理:事物的美与丑,它是客观存在的,那要看认知者的眼光了,这种认知往往又能透射出认知者心灵的美与丑,在这个方面,他感到自己与雒会丽是一致的,也许,这正是自己把爱人当作风景一样,一生欣赏不够的原因吧。

芳华易逝,爱心不老。当雒会丽再次返回客厅时,汪俍站起来迎接她,用双手扶着她的胳膊,和风细雨:“请坐。”

雒会丽心里乐滋滋的,但是,她没有像年轻时那样温柔地醉,说:“我还没有老到需要人搀扶的地步。”

“不是你需要搀扶,而是爱情需要助力。” 汪俍不减年轻时的幽默,“坐,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色还在后头呢。”

连队院子里有几棵桂花树,桂花像星星一样密密麻麻地开满了树的枝头,整个营地洋溢着桂花香气,这才让我想起中秋节快要到了。

我查了一下日历,中秋节已经逼近,我们才完成了两座桥的物探,第三座桥的探测才刚刚开始,即便夜以继日地干,也不能把这批物探任务完成飞回家。在这闭塞的大山里,六鸡寨没有公用电话供我们使用,写封信寄回家也来不及了,我只好祈祷心上人的理解。

中秋节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大,特别圆,特别亮。月光是嫦娥洒下的万缕银丝,给山野赋予了诗情画意,这样的夜色最适合相思。晚饭后,我独自走出院子,到营房外面一处空旷地,坐在石板上,望着明净的天空和水墨画似的山野,思念千里之外的亲人。刚坐下几分钟,陈东生就站在屋檐下喊我:“连长叫我们一起赏月。”

回到院内,我看见连长、指导员和两位女兵正在为赏月作准备,他们把三张木桌拼在一起,将条凳首尾相接围成一圈,每张桌上已经摆上了两盘月饼,正在往桌上摊放花生和瓜子。我又后悔起来,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利用中秋节先请请他们呢?这里的官兵们生活都十分困难,他们的情义又像中秋的圆月一样饱满,节衣缩食买来这些食品招待我们,这让我再次受到感动,感动得内疚,我告诉陈东生:“你赶快把我们买的月饼拿出去,与他们一起吃。”

陈东生拿去月饼后,他们的师傅将毎个切成四小块,分装成三盘上桌,这样,毎张桌上就有垒尖尖三盘月饼了,再加上花生和瓜子,月下的美食也算得上丰盛了。

除了在铁路上值班的女兵外,在连队里的所有人都上桌了,女的比男的多,加上我们的人共有三十一人,膝靠膝,肩并肩,把桌子围得严严实实,跟天上的圆月一样圆满。东家在作主,我们自然成了客人,连长饮一口茶水,清理了一下嗓门,第一个讲话:“今天是中秋节,你们来到我们的家乡搞铁路建设,在这万家团圆的时候,又不能回家与家人团聚,我们尽地主之谊,把你们请出来,一起纳凉赏月,有好客,没有好的招待,望多加包涵。”

“非常感谢,你们真热情,这月饼就是最好的东西了。” 冯永昌充当了我方的排头兵,连说带笑。

连长讲了开场白后,叫大家品尝月饼,吃花生,嗑瓜子,我先尝了一块他们买的月饼,很香,很甜,很舒心。女兵们那半边很安静,男人这半边闹哄哄的,边吃月饼边聊天,我们的人刚上桌还显得有点拘谨,渐渐就放开了,话也多了起来,有反客为主之势,不过,官兵们一点不介意,挺爱听我们的人讲话,因为,以冯永昌为首的话筒,天南地北都能吹,他的幽默风趣很能活跃气氛。

此时,我尽管满腹诗意,却因思念亲人而没有让个性飞扬,变成了一个虔诚的听众,听大家谈月亮,谈工作,谈家乡变化,谈祖国的新貌。在大家畅谈时,我观察了一下那群官兵,女兵们个个含情脉脉,像月光下的朵朵莲花,首长情意深重,像熟透了的石榴,我想,他们也有思念的亲人,在这中秋佳节,也没有回去与家人团聚,坚守在岗位上,为铁路站岗放哨,除了这月亮,谁又知道他们呢?虽然,我一点不知道官兵们的情感世界,可是,杨春芳的私密我是知道的,我把目光反复转向她,她微微垂首,心儿好像在游荡,看来,她一定是在思念心上人,因为,我跟她同病相怜,能懂她的心思,不经意,她一个抬头,正好与我的目光相遇,很快,又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排斥力给扭转了,她又把头垂下了,我也转移了目光,转向了空中那轮月亮。

月亮就在我们的头顶,它给我的视觉距离很近,好像一举手就可以触摸到一样。我成了赏月的向导,大家见我望着月亮,也跟着举头向着天空,凝望钻石般的月亮,那月亮也善解人意,知道我们在欣赏它,就定格在我们的头顶不离不弃,把光亮的颜容展示给我们,把银辉洒给山野。这样的月色美景怎能让人关得住情怀呢,姑娘们在月光下凝固不了情感,开始激动起来,有位女兵在对她身旁的姐妹们说:“今晚的月亮好美呀!” 我们的人感受更深,因为,在这山里赏月跟在城里赏月是两回事,山里的空气特别清晰,自然而然,那月亮更明亮,更令人赏心悦目。别看那个指导员平时寡言少语,此时,他冒出了苏轼的词句,照搬了上一句,改编了下一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山高路远。” 大家都向他竖起了大拇指。指导员唤起了大家的诗意,更是撬开了我的嘴,我情不自禁吟诵起苏轼那句千古绝唱:“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干里共婵娟。” 我借名人的名句,既是对千里之外女友的思念,也是对官兵们的美好祝愿,连长带头,大家合拍,鼓起掌来,掌声击起涟漪,再加上微风送来桂花香气,我连生妙语:“月亮在天空,也在地上;在远方,也在身旁;圆在今宵,也圆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上。” 大家又是一阵鼓掌。

在这月明山幽的夜晚,不知连长是觉得不够尽兴,还是觉得不够尽情,他要把场面搞得热闹一些,便对手下的兵说:“杨春芳,我们少数民族地区的人好客的最好方式莫过于唱歌了,看,月亮是多么圆,夜色是多么美,来,给客人唱首歌。”

少数民族地区的人能歌善舞,连长的提议难不倒这群姑娘,但是,她们毕竟是闺秀,要叫她们中的某一个人登场,还是会让人加剧心跳的,杨春芳以为连长在叫她独唱,又是第一个被点到的人,羞怯于孤嗓亮相,呢喃道:“连长,还是合唱吧。”

“合唱,合唱,我是叫你领个头。” 连长告诉她。

我曾经看过一篇介绍侗族歌舞的文章,它就是讲述这一带侗族人的风情,每到节日,侗族村寨(其他民族也一样)就成了歌的胜地,舞的天堂。连长见我对侗族歌舞有所了解,显出了自豪,觉得这深山并不闭塞,自信地说:“对!对!对!这一带的侗族大歌驰名中外。”

就在我与连长的交谈中,姑娘们在窃窃私语,由于她们在用地方语言交流,我听得似懂非懂,但能猜得出她们在商量唱歌的事儿,等我与连长停止交谈时,杨春芳建议道:“连长,我们唱队歌,行吗?”

连长挤了挤眉头,赞同,但他提出了要求:“今晚,我们是民族联谊赏月,你们用三种民族的唱腔演唱。”

“同一首歌,用三种唱腔来唱?” 杨春芳对连长的话没有理解透。

“不是混唱,用汉族、苗族和侗族的唱腔各唱一遍。” 这一次,连长表述得更清楚。

杨春芳领会了连长的意图,用目光调动姐妹们,大家心有灵犀,一下整齐的击掌后,唱响了歌声。姑娘们的嗓音清脆,甜美,歌声欢快,激昂,营房就像一个硕大的扬声器,把歌声传向天空,传向四面八方,群山竖耳,月亮聆听。尽管我们没有听懂歌词的意思,但歌声入心入肺,激活了全身的细胞,筋脉畅通,无处不舒展。连长告诉我们:“她们是在用苗族唱腔演唱。”

唱完一遍后,姑娘们缓和了一下气场,换了一种风格又演唱,这风格的歌声节奏感慢一些,但抑扬顿挫更加明显,连长又向我们介绍:“这是侗族风格的唱腔。” 我们同样没有听懂词意,但为能涉足现场听姑娘们唱侗族大歌而高兴。

最后一遍,她们用汉语演唱,我们才听懂了词意,原来,歌词的意思是这样的:

山高水长沟纵横,我的祖辈愁出行。共产党,恩情深,把那铁路修到我家乡。从此以后,山里的人喜气洋洋,昂首阔步走上大道,走向美好希望。

行路不忘修路人,中华儿女最记恩。握钢枪,做哨兵,守护着火车平安通行。岁月更替,我的情怀坚定不移,守过铁路就算自豪,就算青春无悔。

揭开歌的序幕后,我们的人也不甘只当听众,纷纷放开歌喉,展露嗓音,大家轮换做歌手和听众,几乎把与月亮有关的歌曲都唱尽了,官兵们又唱了些民歌,或许是对官兵的敬仰,或许是对家人的思量,我提议大家合唱了《十五的月亮》。

月光正皓,人意正浓。歌声让我对那群女兵更是另眼相看,她们真有能耐,每个人都能唱不同民族的歌,这不正是中华民族血脉相通吗?我品尝着月饼,嚼咬着队歌,这让我突然醒悟,歌词表达的意思,不正是我前段时间一直在深挖的答案吗,这让我再次对眼前的官兵们生起了深深的敬意,又一次向他们投去了致敬的目光,就像致敬五星红旗一样。

“连长,这首歌是谁创作的?” 我想打听歌的作者。

“我也记不清了,据说是第一批女兵中的一位,又有一种说法,说这歌不是一个人写的,而是由好多位女兵,你一句我一句共同创作的。反正,这首歌就像击鼓传花一样流传了下来,成为了女子民兵连的队歌。” 连长说。

赏月一直持续到夜里十点钟才结束,大家与月同归。在回房间的那二十多步路上,我们的人三三两两相告:“我们得加油干,让新建铁路早一天建成,好让这山里更多的姑娘能上岗圆梦。”

中秋节过后,连队来了一个新兵,她叫冉欣芸,刚满十八岁,是一位土家族姑娘,因为,这个连队里的人以汉族、苗族和侗族为主,所以,她就真正成为了少数民族中的少数民族,然而,她一点不觉得孤单,一点不认为自己势单力薄,因为,在这里没有派系之分,大家亲如一家,那条铁路线把他们紧紧连在一起。

冉欣芸被安排在杨春芳那个班,她俩同一个岗位,同睡一张床,杨春芳是她的指导老师,她是杨春芳的影子,可是,两个人的心情有天壤之别,一个轻盈如云朵,一个沉重如石头,当然,喜悦的是冉欣芸,惆怅的是杨春芳。我知道冉欣芸是为上岗而高兴,不知杨春芳为何愁云挂脸,连长告诉我,过几天,她就要离开这里了。

杨春芳是映入我们视网膜的第一个女兵,也是与我们交流得最多的一个女兵,她活泼开朗,特别亲近人,平时,我们与她碰面,她都会主动打招呼,即便顾不上说话,也会用眼神来问候,可以说,我们与她称得上熟人了。这几天,愁云布在她的脸上,也映在我的心里。一天,我见她从寝室里出来,没有往常的朝气,拖着沉重的腿漫步在院内,我走过去给她打招呼:“听说你要回家结婚了,提前祝福你幸福美满。” 她没有表现出常人的正常有心态,而是有气无力对我说了一声:“谢谢。” 接着就是一声叹息。我以为她对郎君不中意,就问:“你们不是自由恋爱嘛,怎么……?” 她采用摇头的方式说我在瞎猜。我再问:“那怎么不高兴?” 她仰头望了望天空,再环视了一下院子,又是一声叹息:“唉!真不想离开这里。” 我明白她在愁什么了,劝道:“工作再久,总有离岗的那一天嘛。中秋节那天晚上,你唱的歌‘……,守过铁路就算自豪,就算青春无悔’,你怎么会唱就不会自我解脱呢?” 她总算解放了一下心情,露出了一丝轻松,感慨:“平时不觉得,到了要离别的时候,心里头还真不是滋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们这些搞铁路建设的人,同样有这种感受,刚到一个地方,看见那荒山野岭,看见那贫穷落后的村寨,心就凉了,生活一段时间后,就顺心顺眼了,工作结束要走的时候,又难舍难分,到了离别时刻,总要多看上几眼,好像要永别似的,情感丰富的人还会眼噙泪水。” 我被杨春芳感染了,同病相怜,跟她讲述起我们铁路人的这种情怀来,讲着讲着,眼睛湿润了,但我还得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因为,这一次的工作,我还不到离别伤怀的时候,还得要继续做她的解愁人。

杨春芳退伍那天上午,她的未婚夫早早来到连队接她,小伙子有一米七以上,英俊健壮,颇有阳刚之气,与杨春芳称得上是天合之作,可他穿的那件衣服让我一惊,杨春芳这位汉族姑娘,怎么要嫁给一位少数民族小伙子?指导员告诉我:“不要大惊小怪,在这一带,各民族之间通婚不再是禁令了,杨春芳相中的那位小伙子是侗族人,他上身那件衣服是侗族小伙子爱穿的服装,下身就是各民族年轻人都喜欢穿的牛仔裤。”

这天上午,我们的组员没有去野外工作,也是为了给杨春芳送行,尽管我们的人不能为她做点什么,但是,在她离别时,送她一程,也算是在尽我们的心意。

连队像她的婆家,这里的人都聚在她住的那间房里,我们的人也消除了心理障碍,打破了戒律,来到了她的房间。姑娘们就像在为她准备嫁妆一样,帮她收拾东西,冉欣芸更像是她的扮娘,与她粘附在一起,离别前的伤感盘桓在每个人的心头,萦绕着整个营地。杨春芳把自己穿过的军装折得有棱有角,又把自己戴过的军帽放在军装上面,再把军装军帽徐徐捧起来,放在胸前,再次低下头,用脸蛋左一下右一下亲贴,然后,她才把它送到冉欣芸手上,冉欣芸用双手接过军装军帽,把它放到自己的枕边,一头扎进杨春芳的怀里,抱着她哭起来,其她女兵也跟着流下了眼泪,我也心紧喉塞,泪眼朦胧。哭吧,这哭泣声就是一曲动情的歌,一首优美的诗,一股从心灵最深处喷发出来的友情火焰。

短暂的心情纠结难受后,杨春芳用手拍了拍冉欣芸的肩背,再把她竖起来,鼓励她:“来这里的人都是汉子,是汉子就不要流眼泪。你要像刚来时的样子,高高兴兴,神采飞扬。今后,你要为铁路站好岗,姐姐会经常想象你守护铁路的模样。”

“嗯。” 冉欣芸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抽泣几声后,镇定住了情绪。

杨春芳的家在距民兵连十八公里的榕树村。大家前呼后拥,陪着她走出房间,她站在院坝中间,深情地看了看每一间房屋,每一棵花草树木,作了最后的告别又才起步离开营地,走上通往前方那个垭口的小路。此时,连长和指导员交出了话语权,让姑娘们去讲,去亲热,姑娘们的话真多,你一言,我一语,边走边说,唠唠叨叨叙个不完。我们的人只能做默默的送行者,有千言万语只能化作离别时的伤感和祝福。

同行一段路程后,送行者要留步了,杨春芳回过头来,向大家作最后的告别,这时,我才看见这位刚强的女子也流出了泪水。连长和指导员走上去,站在她的面前,端详着这位转换了身份的姑娘,语重心长地说:“去吧,你该成家了,来这里的人在这里干不了一辈子,我们都有离去的那一天,但是,在这条铁路的卫士名录上,将会永远记载着守卫者,将会永远记载着杨春芳这个名字。” 说完这席话,两位领导同时向她行了个军礼,她同往常接受任务一样,回敬了领导一个军礼,并转动身体,又将这个军礼送给每一位送行者。

营地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杨春芳和她的未婚夫缓慢的挪动着脚步,送行者站在原地目送,他俩走上几步,总是要回头望一望,目送者就向他俩挥一挥手。就在这个时候,从六鸡寨火车站方向传来了火车的鸣笛声,紧接着,能听见火车轰隆隆的奔跑声,大地也跟着震动起来,越来越强烈,整个山野都在剧烈震动中。这时,杨春芳和那位小伙子箭一般奔跑起来,很快就跑到了山垭口,翘首望着六鸡寨方向。连长说:“站在那个山垭口,能看见奔跑的火车。”

杨春芳和她的未婚夫站在山垭口,在太阳光的照耀下,像两朵盛开的金光菊,他们翘首迎接着火车开过来,又目送着火车走远。几分钟过后,火车消逝了身影,大地的震动渐渐平息下来,杨春芳没有拉着未婚夫的手又起程,而是站在山垭口,向着火车驶去的方向唱起歌来:

心沉沉,泪汪汪,这一走,你要我想断肝肠。腿难迈,回头望,再一次,让我看看你的模样。离恨岁月匆匆,留不住青春的脚步,我还想做你的哨兵,你为何不语?只把汽笛吹响。

歌声凄婉,在山谷回荡。

杨春芳从山垭口消逝后,我的心里生起了失落感,送行的每一个人都有失落感,这种失落感跟失恋的感受完全一样。

          十一

雒会丽掉下了眼泪,汪俍给她递上纸巾,看着她擦着老脸横泪,汪俍心里很不是滋味,劝道:“你也别这样。”

做夫妻一场,汪俍知道,雒会丽从来不会为生活的艰辛,岁月的蹉跎,命运的悲楚而流眼泪,她的泪水都为书本里的某一个人物流了,为电视剧中的某段剧情流了,为现实生活中那些感人故事流了,所以,她的眼泪能舒展心情,能滋润颜容,能透射出光泽。她边擦泪边说:“没事,一会儿就好了。那年中秋节,你就是这样过的?”

“是的,那年中秋节,我就是这样过的。” 汪俍有些自责。

“你过得挺好的嘛。”

“对不起,我没有陪着你过。”

“你在六鸡寨赏月,我在成都望月,我们都共有一轮圆月。不过,我羡慕你,你在那里见到的月亮最明亮,最深情,属于纯天然的美。”

这时,汪俍冒出一个气嗝儿来,气嗝的响声很大,像鞭炮炸响。雒会丽知道,汪俍是有胃病的人,他早年就患上了胃病,这算是野外作业人员的一种职业病吧。可汪俍患上胃病后,他从不去看医生,没有把它当做一回事,工作条件不允许他善待自己的胃,胃病发作时,如果是胃子胀气冒酸,打气嗝儿,他就喝几口开水,让它慢慢缓解,只有胃疼难忍时,他才服药,家里的胃药还是雒会丽为他备的,就这样,胃病一直缠绕着他许多年,直到現在。听见汪俍冒气嗝儿,雒会丽就打开储药箱,拿来“三九胃泰”药让他服用。

汪俍这次冒出的气嗝儿,不只是胃病在作怪,还兼有释放陈年淤气之意,把淤积在体内不适的东西都冲了出来。因此,他打出了这个气嗝儿后,顿时感到气场通顺,身体轻爽,不过,他还是乖乖听从雒会丽的安排,服下了一道胃药。

“胃病,三分靠治,七分靠养。” 雒会丽等他服下胃药后,教诲他,又问,“后来,你们就再没有去过那儿?”

“去过,去过,我和邓诚返回去过。”

十二

在杨春芳离开民兵连后,我们又干了三天,终于把第三座桥的物探数据采集完了。由于在那里生活极不方便,我们全组人员撤到了马场镇,我先给单位领导去电话,汇报这批任务的完成情况,领导告诉我,贵州安顺附近又有几个急需物探的工点,叫我们组立即转到安顺,于是,我们放弃在马场镇做物探资料的计划,马不停蹄奔赴安顺。

在安顺,物探外业工作开展起来后,我和杜礼松又用了一星期时间,才完成六鸡寨里那三座桥的物探资料。然而,有一座桥基的物探资料反映的一处异常需要证实,包括加密点和复测点还需再测十二个点,也就是半天的工作量,我们又不想停下安顺这边的工作,让全体人马返六鸡寨,于是,由我和邓诚带上仪器,坐火车赶去六鸡寨补作那些测点。

火车到达六鸡寨火车站已经是下午六点多钟了,天已黑了。站台上,萤火虫般的灯照不明多宽的范围,不过,橙色的灯光能让人看见天下着蒙蒙细雨。深秋的山区,气候本身就比山外凉许多,在这雨夜里,让人感到跟冬天一样冷。走下火车,一股冷风扑来,我打了一个寒颤,待火车驶出站后,我俩拿着仪器设备,向民兵连走去。

“你们又回来了。” 连长见到我俩,觉得诧异,但不省热情。

“就我俩,回来补半天工作,明天下午就返回安顺。” 我觉得又要给连队增添麻烦,过意不去,把再来的目的和呆的时间说得一清二楚,想打消连长的“烦心”(他根本没有这种想法,只是我多虑了)。

连长把我俩领进了客房,又去拿来床上用品(我们上次走后,他们已经把那些东西收起来了)。这时,指导员提着两瓶开水走了过来,协助连长为我俩铺床。铺好床后,连长叫我俩先洗个热水脸,喝点开水,他和指导员回厨房了。

一会儿后,我和邓诚提着空水瓶去了厨房,让我俩终生难忘的一幕呈现在眼前,女兵们正围在桌边,把自己盅里的饭往两个空碗里扞,每人捐出一点饭,两个碗里的饭冒尖尖的,饭桌中间同样是半盆素炒青菜。连长见我俩走进了厨房,显得比我俩还不自在,说:“晚饭,将就吃点。” 说实在话,此时,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噜叫了,看着那碗饭,我真想动嘴,但我不忍心去吃,因为,我是知道这里的官兵们的生活的,怎能从他们的盅里去夺食,吃他们那有限的饭菜呢,我给邓诚递了一个眼色,又对连长说:“连长,我俩在火车上吃过晚饭了。” 邓诚也帮腔:“我们吃过了。”连长信了,叫我俩换领两瓶开水回房休息。

回到房间,我和邓诚想笑,又想哭,谎言骗过了连长,却骗不了自己啊,饥饿的肠胃早就闹意见了,我对邓诚说:“这么冷,我俩不能空腹一夜吧,走,我们去找饭吃。”

“到哪里去找饭吃?吃几块饼干,喝点开水,凑合一顿吧。”

“那饼干是我俩明天的早饭啊,现在吃了,明天早上吃什么?我们不可能空着肚子上工地干活吧。”

邓诚无策,望着我。我对他说:“我们到那个苗寨去找饭吃,我们有钱,老乡缺钱,我俩拿出一百元钱,叫老乡给我们杀一只鸡来炖,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我俩就这样说定了,没有惊动连队里的人出了门。

雨仍在下,仍然是蒙蒙细雨,我和邓诚倚在车站的护栏上,用渴望的眼睛向苗寨望去,可寨子完全落进了夜色,从车站通往寨子的那条小路也被夜色吞没了,我俩又动摇了刚才的想法,收回绝望的目光,望着寂静的车站。然而,车站上那个小卖部的灯还亮着,窗户还敞着,这说明小卖部的主人还在营业,邓诚对我说:“我们去小卖部买方便面和肉花肠充饥吧。”

我回答他:“只能这样了。”

小卖部的门紧闭着,我俩站在窗外向里望,没见到主人,货架前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有一个玻璃杯,杯里有半杯白酒,在桌的两个邻边下方各有一根小木凳,这昭示屋内应该有两个人,即将开饭。我把头伸进窗内探望,发现墙角处有扇通往里屋的门,但看不见里屋有什么,只听见有勺子与锅相碰的声音,我明知故问:“有人吗?”

“来啦,来啦。” 里屋传来了浑厚的男人声音,紧接着,一位大爷双手捧着一钵汤菜,从里屋小心翼翼走了出来,他顾不上往窗户这边看一眼,先把菜钵放到桌上后,才来搭理我俩,“买点什么?”

“两碗方便面,两根肉花肠。” 邓诚告诉他。

大爷转身取来了我们要买的东西,我拿着,邓诚在掏钱付款。我把盯着桌上那钵香菇炖鸡的眼睛收回来,打量了一下老人家,他与我的身高相差无几,但他比我胖,肤色比我白,虽然头上的白发多于黑发,但平头发型没让他显得老态龙钟,青色夹克外套,贴身的白色衬衣非常合体,他给我的印象既像当地人,又不像当地人。

我和邓诚转身迈出两步,我突然想到回连队去泡方便面,若被连长发现了,我的谎言不就破了吗?虽然,它是美丽的谎言,但那也是谎言呀,我告诉邓诚,我们就在车站把它解决了。

“大爷,能不能用你的开水泡泡方便面?”回到窗边,我乞讨。

大爷端着酒杯,正要往嘴边放,听见我在讨开水,把酒杯又放下,用警惕的眼睛把我俩观察了一番,问:“小伙子,这么晚了,你俩还在车站干什么?”

我向他说明了情况,他从我俩的面相和说话上判断我俩不是那种图谋不轨的人,站起来,说:“小伙子,我们都是老乡,这么冷的天,进屋来,吃点热菜热饭。”

我和邓诚谢绝他的好心,只想讨开水泡面。可大爷坚持要我俩进屋,并打开了门,于是,我俩也就进了屋。大爷把另两根小木凳拿到桌边来,让我俩坐下,又向里屋的人喊:“再拿两个人的碗筷来。” 顿时,我感到了一股暖流在全身窜。

很快,从里屋走出来一位老妪,她把两套碗筷放在桌上,看了我和邓诚一眼,又回到里屋去了,我和大爷就两句话的时间,她又端着一碗米饭走了出来,大爷向我俩介绍:“她是我的伴。”我看了她一眼,很瘦,比大爷苍老得多,爆炸式的头发也花白了,一看,她就是操劳了一生的人。可她跟天下所有女人一样善良,关心人,在大爷给我和邓诚倒酒的时候,她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催促我俩先舀点鸡汤喝,我感到她就像我的母亲,当然,那位大爷也像我的父亲,坐在一起,有一种家的祥和。大爷邀我和邓诚共饮一口,我们轻碰了一下杯,饮下第一口酒,酒穿肠而过,从上暖到下,我们饮着酒,吃着菜,拉起家常来。

原来,大爷和大娘是四川达州人,大爷是贵阳铁路分局的职工,这条铁路建成后,他就被调到了六鸡寨火车站来工作,在这里,一干就干到退休,大娘是大爷退休后才来六鸡寨跟他作伴的。他们有一儿一女,儿子从铁路技术学校毕业后,被成都铁路局录用了,女儿在大学里学的是医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成都市一家医院工作,老俩口算得上儿女争气,老有所依,大爷还有退休工资,生活没有后顾之忧。

“大爷,你退休后怎么不回老家?或在成都跟着儿女们一起生活?” 我问他。

“这个地方,我习惯了,你们没有感到这里的空气特别清新?” 他拖长声音,蛮自在地说,“人呀,老了,就想过这种清静的生活,那城里是年轻人的天下。”

清静生活,我看大爷并不是在过清静的生活,开了这个小卖店,怎么算得上是在过清静生活?

“大爷,你还……” 我本想直截了当问他怎么做起生意来了?觉得不妥,改问,“大爷,你不是喜欢清静生活吗?怎么还闲不下来?”

“退休后,我清闲了半年。人呀,一闲着,反而要耍出毛病来,手脚要退化,脑子要痴呆似的,于是,我就开了这个小卖部。”他告诉我。

“哦。” 我应道。

我们又碰了一下酒杯,我吞下酒后,再次看着货架上那些商品,分门别类,整齐有序。看得出,老人家是细致人,还在每样商品处贴有标签,在标签上写上了商品的价格,这又反映出老人家是透明之人。

大爷见我老望着货架上的商品,觉得刚才没有把心说透,又补充:“我可一点没有经商赚钱的意思,当初,我是想到这山里的人要买个生活用品之类的东西非常不方便,最近的地方也是马场镇,还不是想去就能去得了的,我开这个店,一是为了自己不闲,二是为了方便这山里的人,卖的东西都是明码实价,跟马场镇上那些商店里的物价一样。”

“大爷,你真伟大。” 我赞扬了他。

“小伙子,你别这样夸我,我做点小事情,哪配得上‘伟大’二字。”

听了大爷的人生历事,我真把他看得伟大,他把毕生精力都献给了铁路,献给了六鸡寨火车站,献给了山里的人,退职不退情怀,为他人做了事,又不让人称赞,这不叫伟大,又叫什么呢?这就是平凡中的伟大,我不由冷笑起那些贴金作秀,标榜自己“伟大”的人来。

大娘生怕我和邓诚少吃了,时不时提醒我俩拈鸡肉吃,除了这之外,她就是一个忠实的听者,听我俩与大爷摆龙门阵,聊工作,叙生活,讲四川,说贵州,谈六鸡寨……,我虽然年岁不高,但跟大爷一样满腹乡愁,问:“你们不思儿女,不想家乡?”

“怎能不想。不过,有了这条铁路,从这里去贵阳,到四川,方便多了,我们一年要回去一二次,孩子们也会找闲日来这里看我们。”

我们来这里就为住宿愁断过肝肠,大爷大娘这里的空间十分有限,营业和居住都在这小木屋里,我杞人忧天,想探个究竟:“你们的儿女们来了,住哪儿?”

“家里人又不是外人,睡几晚地铺就过了。” 大爷用眼睛把地板指给我俩瞧,“这地板不潮湿,夏天,我还经常睡地铺呢。”

我是亲自经历过这种生活的,信大爷的话。我再次想到落叶要归根,漂泊不是长久之事,刘禅也并非是“乐不思蜀”,那是他被断了归乡之路罢了,可大爷大娘是有家可归,有路可走的人呀,我再次提起归乡的话题:“大爷,你和大娘就打算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

大爷独自饮下一口酒,感叹起来:“唉!这里和老家是我心头的两个结,处在这里,思念家乡,回到家乡,想念六鸡寨。人都有那一天,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也许,我们会回到老家去。”

见大爷伤怀,我再不问他那些儿女情长的事了,向两老奉上祝福:“大爷,大娘,我祝福你俩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孩子,谢谢你。” 大爷感动,大娘感激。我也被“孩子”的称谓暖了心窝,热泪在眼眶里打转。

酒足饭饱,邓诚掏出钱包,要支付点钱,作为吃饭费用,或者说是一种回赠,大爷挡住他:“孩子,你这样做,我们还算是老乡吗?”我们说服不了大爷,兑现不了礼节,只能与大爷握手致谢,向大娘挥手告别。

细雨依旧,夜色向深,山野静谧,可我和邓诚的心不能平静。在回连队的路上,我对邓诚说:“今天,受恩于人;明天,施人以恩。今后,我们再有机会来六鸡寨,要好好答谢老人家呀。”

“应该有机会。” 邓诚说,“如果没有机会,专程来一趟也是应该的。”

我俩带来的早餐饼干没有派上用场,第二天的早饭,连长死活要我俩跟着他们一起吃面条。上午,我们如期完成了补测任务,中午饭也是在连队里吃的,连队也给我和邓诚蒸了两盅大米饭,让我再一次体验了吃盅盅饭的滋味,一盆炒莲白菜,一盆炒土豆丝,一盆南瓜汤,我们与官兵们同桌共餐,吃得很香。

下午,我和邓诚乘火车返安顺。在火车启动那一刹那,我就开始身心分离,身体随火车一尺尺远去,心儿像长了根深深扎进了六鸡寨那片土地。就这样,。我倚着车窗,透过玻璃,随铁路线拉长目光,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方山水,那个车站,那处军营,那片风景,望着,望着,眼眶湿润了,心儿铅沉,任随火车把我带到漫无边际的思绪中。

十三

汪俍一时难于心归于体,他病态一样坐在纱发上,不再说话了。

“现在,那铁路都不需要人看守了。” 雒会丽对他说。

或许是雒会丽的声音太小,不,应该是汪俍陷入太深,雒会丽的话没有唤起他的注意,他毫无反应,仍然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

触景生情跟患病一样,都会让人劳心伤体。雒会丽用手指戳了一下汪俍的额头:“我在跟你说话呀。”

受到刺激,汪俍才收回远游的心,弹起身体,直腰坐正,懵懵懂懂地问:“你在说什么?”

“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社会治安变好了,没有人再搞破坏了,那铁路早就不需要部队守护了。”

雒会丽的话让汪俍又垂下了头。这些年,汪俍就没有像雒会丽说的那样去想过,一想到六鸡寨,脑子里就浮現那条铁路,那群官兵,那位大爷大娘的影子,他们像日月一样挂在他的心空。此时,雒会丽突然说出这句话,一下子把他的情绪带到了最低谷,让他忧愁起来。

雒会丽见汪俍忧心忡忡,为他削了一个苹果,他吃着苹果,神情呆板,眼珠定格不转动,一阵子呆滞后,他像一名深潜在水底的人,突然从水下浮到水面上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他们没有离开那条铁路,他们离不开那条铁路,他们还在那儿……”

十天后,也正是当年中秋节的前一天,汪俍和雒会丽乘坐从成都开往贵阳的火车,踏上了去六鸡寨的旅途,他们除了携带有照相机外,还带上了一支笛子。

            写于2022年9月,改于2023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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