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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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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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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您在天堂还好吗

奶奶是一位平凡又普通的人,不知不觉,已经离开我14年多了,现在回想起小时候和她在一起的很多点滴小事,能串联成一串思念的泪珠。这14年里我梦到过她两次,每次她的容颜都是那样熟悉和慈祥,醒来后仿佛就是在刚才,但却寻不见摸不着她的踪迹。如果她还在世,前些天就是她的生日,我想四世同堂定会非常热闹。不止一次,我回忆起她来总想写点什么,但又感觉无从下笔。

奶奶是一个勤劳的人。从我记事开始,她就像一只“候鸟”,在湖南和广东两省之间迁徙。每年晚稻收割完,天气变冷的时候,她就坐上火车飞去广东三姑姑家过冬,开春的时候又从广东飞回湖南来。其实她是广东人,也许并不习惯湖南的冬季。但她总是像一台“永动机”,一直运转着停不下来,不是做这样就是做那样,即使在她瘫痪的那些年里依旧想着做好自己的事情,不愿拖累儿孙。本来完全可以在三姑姑家享福的她,却惦记着开春了,要下种了,儿子儿媳会很忙,所以就赶回湖南来帮忙。她驼着背,虽然不下田干活,但总能把家务料理得妥妥当当,让我父母回家就能吃上一口热饭。农忙的时候,她总能熟练地把我父亲从田里挑回来的谷子,均匀的摊开在晒谷坪上,再用一把竹耙时不时的翻动,留下一排排整齐的痕迹。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随时擦去脸上的汗水。

等晚稻都收进了谷仓,天还不是很冷的时候,她又穿上一身旧衣裳,用一块长巾包住头,拿着一个装化肥留下的纤维袋子和一根木棍进山去了。有时在山里会被荆棘勾破衣裤,甚至被野蔷薇的刺扎进肉里,晚上回家就着电灯用一根细针挑出肉中的刺。这样连续几天,她就能抢在乡亲们的前头从公山上采摘来一些茶果,然后趁着天晴将其晒干,挑拣出茶籽拿去镇上榨油,用以补贴家用。在到广东去之前,她还会去松树林里用竹耙把掉落在地上的松针叶收集起来,打成一捆捆的,整齐地码放在屋檐下,作为冬天厨房灶里的燃料。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里,融进了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又升腾起几口人的烟火。

奶奶是一个极其节俭的人。三姑姑住在广东的县城里,条件比湖南的山村优越,她每次从广东回来总要带回一大包三姑姑家不要的“破烂”,这些东西却在她看来修修补补后还能再用上几年,觉得丢了挺可惜。其实这些东西三姑姑要丢了,都是被她偷偷藏下来的。比如一把钝了的刀,她带回来让我父亲磨了又磨又用了好些年;比如一把断了手柄的铲子,她让我父亲用木头做成一个新手柄换上又可以用了;比如一床破了洞的毯子,她拿回来用碎布头缝补上又垫在了床上。这一点我父亲是传承地很好的,袜子破了,裤子烂了总是找来布头缝补起来继续穿。一次奶奶一双穿了好些年的凉鞋,鞋帮被家里的狗顽皮咬断了,她舍不得丢掉,找来一截粗布连接缝补起来继续穿。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有句话总是挂在嘴边,她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奶奶是一个非常善良又慈祥的人,这一点和广大的中国农民是一样的。她总是记得别人的好,却不愿意去为难任何人。那个年代讨饭的人是经常有的,多是安徽或者四川的,每次在饭点的时候如果碰到有路过讨饭的,她总是会给别人盛上满满的一碗饭,宁愿自己饿着肚子。她常会说,我们好歹还能有口饭吃,可是别人背井离乡乞讨度日不容易啊,帮衬别人一把自己心里也会舒坦些。有时乡里乡亲借上几斤米,借走一袋谷,好长时间没有还来她总是装糊涂不会去讨。麻烦了别人的事,她却能记上好些年。若是借了别人的钱物,总是急着要尽快还上才安心。

我小时候,是经常跟着奶奶睡的,夏天很热,睡觉的时候她会摇着一把蒲扇,可是那风总是围绕在我的身上。有时她困了,扇子跌下来打在她的肚子上,她猛得又惊醒了,扇子继续摇起来,尽管自己头上布满了汗珠,风却依旧落在我的身上。一次我因为调皮,被母亲用竹条狠狠地抽打了一顿,晚上她摸着我身上一条条红色的印记心疼不已,小声地问我痛不痛,叮嘱我要听话,趁我睡着的时候找来红花油为我细心地擦拭。

奶奶是一个苦难又细腻的人。小时候因为顽皮爬树摘野果,掉下来摔折了背脊骨,导致一生都是驼着背。嫁给我爷爷以后,从广东来到湖南,在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语言、陌生的文化背景下生活和改变,在我父亲不足七岁时我爷爷就因病去世了,家里没有了男人这个顶梁柱,她一个人忍受着被别人欺压和瞧不起,在生产队里坚持出工挣工分拉扯大四个孩子。

到了1998年,好不容易等到儿女都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她也该安享晚年的时候了,却因为脑血栓下半身瘫痪整整十年。刚瘫痪的时候,她想过死,她想趁着我父母外出做农活的时候找到农药喝下去,她觉得自己都不能自理还需要打理是这个家最大的拖累。可是,后来她又对死讳莫如深,有一股向往活着的强烈欲望,比如屙了屎让我倒屎盆子的时候却说成:“我屙了粑。”总是避讳和死字同音或者相近的字。我开始觉得这是一种对生命本能的追求,到最后,我才理解她是对孙辈最深层的爱。她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累赘,但她上半身能动,所以她尽可能地多让自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减少对这个家庭造成的负担,比如总是说手还能活动,要求自己洗衣服。

她没有读过书,却总能从实际出发用最形象最生动的话语教育和影响我。我七岁那年跟着父母去插田,下着小雨,披着蓑衣,那块田里淤泥很深,我踩下去整条腿都几乎被淹没了,插秧的时候每退一步都很艰难。晚上回去以后,我告诉奶奶,说:“今天要把你孙子累死了。”奶奶说:“我已经没办法了,就是这个命,你还年轻,还有很多选择。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宁愿在城市里当条狗,也不愿在农村做个人。”在我经历了劳作的辛苦之后,也正是她这朴实的话语,激励着我要靠自己的努力跳出农门,不用卖苦力来养活自己。

2005年,我父亲外出打零工在回家的路上不幸遭遇车祸,被一辆飞驰的汽车撞飞3米多远,在医院重症监护室昏迷半月有余,我们善意地骗她我父亲到外地打工去了,但我母亲却收拾了东西出去一直未回家。我在学校寄宿读着书,二姑姑来到家中照顾她。偶尔的几次电话,让她察觉出了端倪。她吵着要去医院看我父亲,鉴于种种原因没能实现。于是她总是拄着一段用竹子做成的拐杖,拖着一把竹椅子,一步一爬地来到家门口,盯着村头的路口,眼里泛着泪花,那眼神里是多么祈盼自己的儿子能够平安归来,久久地伫立成一尊塑像。

我大学实习的时候,能拿到工资了,我知道奶奶冬天怕冷,特别是脚总是冰冷的,晚上睡觉睡不热很难睡着,每晚睡前父亲总是用一个盐水瓶装上一瓶开水用毛巾包裹起来放在她的脚下。我那年寒假回家,特意买了一个电烤火炉给她暖脚,那段时间她特别高兴,邻居们来串门,她逢人便说:“我享到孙仔的福了。”,那副神情活像个三岁小孩。这件小事被她说了好久好久。

2008年正月初五,这一天她精神特别好,还和我说笑话。说去年夏天,她坐在门口透风,一些苍蝇老是去叮她,她很讨厌想打又打不着,突然她看见地上好像停着一只苍蝇,于是就用竹棍去敲打,还真给打中了,她心想这下该死的苍蝇跑不掉了吧。于是用棍子把它扒到脚下用手捡起来看,却发现其实是一粒西瓜子,说着还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一天她胃口也特别好,晚上吃了一大碗肉,还要吃,说没吃饱。我们开始并没有察觉出有什么异样,可是到了初六早上,她却不行了,已经起不了床了,感觉有些奄奄一息了。回过头来想想,也许那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医生来了,吊针打上了,似乎又好了一点点。这样拖着,一直迷迷糊糊地到了初九,看样子着实是不行了,于是我们通知了大姑姑和二姑姑们赶过来,三姑姑在广东也急着赶回来。

下午奶奶又清醒了一会,和我说,她最遗憾的就是没能看到两个孙子结婚,没有见到孙媳妇长什么样子,后面又问我三姑姑什么时候能回来,在后来就迷糊了,听不清说些什么,似乎在交代后事,又像在诉说自己的过往……四时许,奶奶躺在床上眼睛已经睁不开了,突然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来,那时邻家的小年爷爷正好在,他见状马上说:“快拆掉帐子,要咽气了,不然数帐子眼会拖得很久,别让她走的痛苦。”于是大家七手八脚一阵忙活,床上的蚊帐很快被拆下来了,果然过了一会奶奶不喘气了,但也没有进的气了,又过了一会她就这样安静的走了。留下我们一家子跪在地上默默地哭泣,在她床前烧着一盆纸钱,我心里乱糟糟的,想到了儿时的欢乐、想到了这一路的苦难、想到了……一切的一切都随着纸钱燃烧升腾起的烟雾飘散了,最后变得无影无踪。晚上要入棺了,大表嫂摸着奶奶的手说,根本不像走了的人,像睡着了,手还是软软地似乎还有温度……我想奶奶这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又那么善良和慈祥,肯定能到天堂去享福,天堂里没有苦难和病痛……

以后回家,就再也看不到奶奶了,只有墙上的那张照片特别亲切,她的音容笑貌似乎就在耳畔和眼前。我其实多想对您说:“奶奶,我已经进城了,您孙媳妇很贤淑,为我生了两个娃,特别可爱,您在天堂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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