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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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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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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草木画像

为草木画像

刘学刚

 

三棱草

        

      茎是扁三棱形的草。茎很简洁,无叶,细细长长的,高可达一两米。简洁就很从容很淡定,淡绿的颜色,匀细的纹理从根部流向顶端,草茎是微微的弯,颔首,低眉,弯出一个优雅含蓄的姿势。它就这样倾着,安静自持,如一位古典的静女。


       三棱草繁复的花冠让人目瞪口呆。细长坚韧的绿茎,如同一条便捷的通道,最终指向的是一个繁华富丽的世界。茎梢探出三五片叶子,线形,青葱细长,活像美女性感的手指。这样的柔荑青葱,捧出了一个盛大的花冠。远远看去,一蓬一蓬的,就像一把撑开的伞,就是一个花团锦簇,你看不见细碎的单个的花,如同看不见大海里的水滴。叫人想起约略相近的集体智慧或者共同体的价值。这样的个体也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凑近了,仔细看,均匀分布的叶子向四围扩散,展开一片绿色的天空,叶子的基部分生出三五根小枝,伞骨一样的小枝间距大多相等,且一律向上向外伸展,每根小枝的顶端又密生小枝,小枝生花,细细的,碎碎的,单个的花不像是花朵,这样的许多小蜂小蝶,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就像麦穗。这样的许多麦穗依次排列,由大而小,形成伞状。三五把棕色的伞被三棱草的一枝绿茎擎着,显得有一点吃力,有一点弱不禁风,有风吹来,那种起伏却是微妙的,小枝轻摇,小蜂小蝶们却不招摇,微微晃,似乎古代女子矜持的微笑。


      三棱草喜生于水边,旱地里也有。在我的老家洪沟河南岸,湿地多,三棱草也不少。看草的长势就知道,湿地里的三棱草根扎得欢实,茎伸展得也欢畅,绿绿的,长长的,一个个静美而温顺。扯几根细长的茎,可以捆东西,扯得多了,可以编蓑衣。把三棱草割了,晾干,就可以编蓑衣了。搓麻绳,打好领子,用三棱草的茎和麻绳打扣,穿入新的草茎,两两缠绕,东拉西扯,一根一根慢慢往下编织。草茎的结是微凸的扣,蓑衣黄里藏绿的色彩,沉稳,内敛,朴素,含蓄,和乡野的气质相吻合。蓑衣的大小,取决于麻绳的长短和领扣的多少。好比作文,提纲挈领,也有细节,细节会顺着那些柔韧质朴的草茎产生,像绳草的扣那样停顿,缠绕,扭出一些细致与灵秀来。蓑衣编好以后,往身上一披,领口两端的绳扣往中间一系,颇有“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坦然与自在。三棱草外柔内韧,编的蓑衣,柔顺,披在身上像棉衣,那种暖,不像灶火热烈,是袅袅上升的炊烟一般的暖,缓慢,持久,温情,风撕不破,雨扯不断。

     

      三棱草依旧蓬蓬勃勃,倒是蓑衣不多见,昔日乡间斗草的游戏也荡然无存了。如今的孩子,还认得三棱草吗?


      扁三棱形的茎,给孩子们的想象提供丰富的可能性。扯一根三棱草的茎,两个孩童各持一端,小心翼翼地撕开一个口子,谨慎地往中间拉扯,相同的结果在不同的地域却有不同的趣味。如果相对的拉扯重合,三棱草断为两半,两相脱离,在江南水乡意味着生育问题上的绝户,撕光光了;北方平原则视这种巧妙的重合为两人友情的默契,彼此欣欣然,欢呼雀跃。在我的老家,斗草游戏又与别处的不同。两两一对,相对拉扯,快到中间的时候戛然而止,双方各持自端的两根分支,颤颤悠悠地晃起来,美其名曰“抬花轿”。这“花轿”比空气重不了多少,孩子们却抬得很卖力,很小心,似乎要把满天的白云抬进自己的家门,乡间的婚礼奢侈而明亮,新人鲜艳艳的,亲友喜滋滋的,小孩乐颠颠的,放鞭炮,讨喜糖,闹洞房,朴素的乡村也华丽饱满。一根三棱草,就把乡间的喜庆和热烈抬到了田野,抬到了快乐自在的少年岁月。


      三棱草,还有许多别的名字,譬如莎草、地毛、野韭菜、隔夜抽、地沟草、吊马棕、猪毛草,在我们那里,它就是三棱草。后来读到欧阳修的《踏莎行》,“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暖的风拂过细的柳,逗着青的草,那场景真叫一个诗意。忽然发现,“踏莎行”早就是古文人的一个行为艺术,姜夔踏了,秦观也踏了,晏殊行了,贺铸也行了。这“莎”就是我们老家的三棱草啊。那么,我的少年,我的中年,直至我的老年,都是在踏莎行吧。

紫露草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诗经·秦风》),《诗经》真是人类的福音书,它吟唱着植物、少女以及自然世界的物物相谐之美。芦苇泛着油油的碧绿,苇叶上凝着的一颗颗白露,就像一些晶莹明亮的眼睛,闪烁着七彩的光芒。诗经时代,原始的风光产生人类精神的原质,这样一个植物胜利的时代,让人们的内心更加向善趋美。我喜欢《诗经》,它让我一次次重返我的故乡,百草凝露的清晨,大地上的珍珠白莹莹亮晶晶,照耀着我的净洁美丽的乡村。


      乡间的清晨,最早醒来的是露珠、鸟鸣,鸟鸣也是一种清澈的露珠。乡间的路旁,走两溜蓬蓬野草;两条路之间,铺一片青青麦苗。洪沟河的水汽走夜路,往村庄赶,一路留下露珠的脚印。天亮了,出门碰了水汽,我们的脸上凉凉的痒痒的,到大田里一看,满坡的露珠蛋蛋,把田野连缀成一个波光潋滟的大湖。天上一个太阳,大地无数珠宝。可是,太阳当空照,那些透亮亮的露珠不见了。露珠并没有消失,它沁入植株,或者滚落泥土,生根发芽,长成叶,开成花,站成一坡好庄稼。


      植物与露珠的组合,是这般的奇妙。在众多的植物名字中,我们尤其喜爱那些清纯温润的芳名,那些让人心尖儿微微生疼的称呼。在我的乡村,有一种草,它以紫色为衣衫,视清露为灵魂,它清丽脱俗,犹如梨花带雨的女子,有着碰触不得的美丽之姿;又如美好的思想,纯洁的情操,一茎一叶都在努力打开一个干净的乡村。它的名字叫紫露草。在键盘上敲下这个由日精月华、朝露晚霜构成的词汇,我再一次确证着我的感受:紫露草的前世是一个仙女,而且像七仙女那般的心灵手巧心地善良,它遇见人间的暖意,落地生根,用四季的绿来偿还大地的甘露之情。


      紫露草很有林黛玉的清秀风骨。好的女子一出现,天明地净,空气因之洁清。她是一场暖的春雨,漫过冬日的旷野;她是一道美的亮光,照彻我们的视界。与好的女子相处,如饮甘露,如沐圣雨。太阳挂在柳梢头,春雾淡淡,草未花,叶含清露,此时,乡村的大野就是一块刚出锅的绿豆年糕,豆泥软软的,镶嵌着一颗颗亮亮的小蜜枣小红豆。走在乡间,一吧嗒嘴唇,就有一股清甜的味道逗着我们的舌尖尖。满坡的青翠欲滴,遍野的绿草都叫清露草、甘露草、紫露草。我们就像勤快的仆人,布鞋湿漉漉地发沉,眼睛却滴溜溜发亮,探出一些长的杆,短的勺,采集着绿叶上这些晶莹剔透的珍宝,敬献给我们尊贵的公主润喉,敷面。饮木兰之坠露,餐秋菊之落英,肺腑之内生清气,呼吸之间尽馨香,大地上的至味有赏心悦目回肠荡气之美。


        紫露草,多年生草本植物,春天的紫露草有些像韭菜似小麦,它混迹于野草丛中,不细看,我们很难发现它的存在,犹如人群中的诗人。紫露草叶片修长,叶色深绿,像极了细叶韭菜,很有清丽柔婉的女性气息,它基部的叶基部抱茎而生,温润细嫩,叶端渐尖,并且微微弯,如轻低蛾眉,把无限的俏丽与曼妙都集中于那性 感的弧线。它的茎直立,有节,多分枝,这是经过驯化的紫露草。春韭鲜香,为时蔬中的极品;夏麦若金,乃粮仓里的大户。人们从驯化蔬菜谷物中得到启示,当紫露草迅速生长的时候,要掐掉它嫩嫩的茎稍,叫“打尖”,促其叶片青绿繁茂,娇媚丰满。据说,驯化小麦用了几代人的时间。遵循自然规律,秉承自然之美,驯化植物推动着物种的进化。如果像人类的某些行为,譬如硅胶隆胸手术,一个假体带来的是审美的狂欢,还是身体的灾难?违反自然的转基因植物提升着食物的品质,也让许多植物濒临灭绝,生态的灾难最终危及的是人类自身。


      一只蜜蜂不会去塑料花那里舞翩翩,它只会亲近自然的美,真实的美,以采撷芬芳的花蜜。紫露草开紫色的小花,三片近圆形的花瓣,犹如风扇的扇叶,产地是乡间温润的泥土,一接通太阳的光源,它就转动出诱人的芬芳和怡人的清爽,空气很干净,干净得只有鸟鸣在滑翔。紫色花瓣有着雍容大气之美,它的花丝和柱头又有纤瘦俏丽之容。许多细长的花丝簇拥着头状的金黄的柱头,仿佛深紫的真丝直身裙凸显着性感妩媚的俏脸。紫色清纯优雅,金黄天真无邪,整朵花完美绽放,富丽华瞻。紫露草的花期只有一天,一朵一朵的紫色花接续起来,却能从初夏绵延到晚秋。“我的芬芳只有一天,但爱永不凋零”,这花语读来让人动容,仿佛遇见了打动你的爱情,一句话,一辈子。紫露草对美有着独特的理解。牵牛花晨开午谢,芳菲一瞬,香消玉殒。紫露草绽放在露珠里,隐身在阳光下,和牵牛花的归宿迥然不同。在太阳最灿烂的时候,紫露草慢慢收拾着自己紫色的伤口,无限柔情地理顺那些细碎的心事,把它们一并裹在花苞里,依然是含苞欲放的模样,那花苞依然像高贵女子的琳 琅环佩,流光溢彩。风月清朗,现世清净无碍,“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曹雪芹《红楼梦》),我们遇见过许多这样的紫色花,有一朵叫苏小小,有一朵叫林黛玉,还有一朵叫梅艳芳。


      如乡间少女一般清秀的紫露草,喜阳光,耐严寒,在鲁中平原的乡村可露地越冬。它是一味中草药,治疗痈疽肿毒、瘰疬结核,当它出现在这一堆有“病”的汉字里,我的胸口就一阵阵地发闷,如同紫露草沦落在修真玄幻惊悚盗墓穿越之类的文字垃圾里,如果紫露草真的可以炼制仙丹,那么,请欲望化叙事者先服用吧,以救治他们的叙事暴力。中医推崇药用,城市看重景观。以前在乡村并不多见的紫露草,如今作为观赏花卉,被成片成行地栽种在园林、湿地、大道两边,就像乡间的少女,甩着麻花辫来城市打工,那清纯的小模样就叫一个可爱,你看,你看,那脸蛋蛋红成了一朵花,羞答答的小脸往青绿绿的衣衫里藏。紫露草可与夏天的鸢尾花前呼后应,可与寒日的冬青树俯仰生姿,就是娶它回家,你每天都会被它的天真清纯打败的,给它浇水施肥,做了植物的仆人。


      在诗经楚辞里未曾遇见紫露草,就是唐诗宋词,我也难寻它的云裳丽影。后来,我读齐鲁诗人路也的诗歌,“那有着淡淡反光的是生长紫露草的池塘 / 我要住下来,枕着江堤,斜倚衰败的果园 /把脚伸进蒲葵丛林里,沉沉地睡去 / 我的梦会恍恍惚惚地/ 爬过矮矮的坡,涉过遥遥的水面 / 登上远洋轮船的弦梯”(路也《住下来》),住在生长紫露草的地方,总是有美的梦相伴,那芬芳透明的梦,简单纯真的梦,让你不在现实的泥淖里塌陷,你依然是纯真透明的一滴。

此文已刊于《未来作家》2019年第2期

责任编辑|李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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