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夏 刘学刚
谢夏:作为散文作家,请您谈谈您心中的散文是什么样的?
刘学刚:除韵文之外的一切文学作品都是散文,这是对古代散文的定义。新散文作家在反叛传统散文的时候,实则在用写作实践验证着这个定义。其实,散文没有新旧,很多的新散文只是写作时间上的新,所谓的新散文其实是无稽之谈,在这个无序写作的个体年代,散文之新已经越走越远,远离了文本本身应有的意义。很多新散文不是个体的文学行为,而是集体经验的挪移与复制。散文,只有优劣。像《史记》,宏大的叙事,诗性的话语,将一个个人物叙述得鲜活丰盈,又充溢着人性的辉光。
形散神聚、主题先行是我个人极不赞同的两种观点,甚至写入教科书的特征。写作,是一种冒险,是一种精神的突围,是在写作中寻找那个遥远的自我,它是瞬间的,即时的,就像始终流淌的生活的河流。
这是没有疑义的,独抒性灵是散文的文体特征,散文展现的是创作主体的内心风度和现代人格。散文写作是一种内心生活,出发点是写作者的自省和向内探寻, 推己及人,勇敢地敏锐地去探索人的无限广阔的可能性,表达对人类基本关系的思考。我们的散文作家,其写作活动应该愈加内心化,在内容上更加注重表达个性,挑战写作的难度,延伸了散文的写作领域。
散文是一种包容性最大的文体。它能包容各个领域的知识,地理的、历史的、哲学的。它能包容各个文体的所谓的写作技巧,小说的刻画人物,诗歌的浓郁的抒情。
谢夏:您喜欢什么风格的散文呢?
刘学刚:中国散文成就最高的作品是《史记》。美的语言、真的情感、深的思想,该有的,它都有了。司马迁并没有接受什么先锋的、后现代的艺术理念,他无时无刻不被历史的真相所影响着。他秉笔直书、不虚美不隐恶的写作立场,始终是构建散文精神的基本。他用一家之言实现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写作的终极目的。
我喜欢的散文作品还有王勃的《滕王阁序》和归有光的《项脊轩志》等。前者是抒情的,向外喷发的,好句子浩浩荡荡,一路下去,无处不惊艳,尽是华词丽句却没有误入粗鄙浮华一途,“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是一种关于自然的崇高美学。后者是写实的,内敛的。“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日常的琐屑的生活细节,因为作者心灵的在场而显得朴素动人。现实由各种细节组成。散文写作就是对细节的坚持。前者“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转入了对现实和人生价值的怀疑;后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现实的无奈和内心的感伤,使它远离了平铺直叙的流水账。
这两种成熟迷人的散文文本,在五四时期有接续,譬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和《背影》。后来呢?一首诗、一则小说,孤篇横绝文坛的现象古来多,一篇散文走红文学界的有几何?也许,散文就是匍匐在大地上的事物,它缓慢而又坚定地爬行着。
谢夏:可以分享一下您最喜欢的两个作家或是其他人物吗?
刘学刚:中国作家必须要读两个人物,读他们的经历,吸收他们的思想精髓,或者,走马观花地读,也行,但是,要时时以他们为标杆以自警。
孔子,孔子的大爱,孔子的普世思想,关爱众生。吴国去打陈国,楚国救陈国,两个大国在这儿打得一塌糊涂,陈蔡之间就困住了孔子,这叫陈蔡之厄,绝粮七日,七天没有饭吃,只能清水煮野菜。这样的时刻,连孔子最忠诚的学生,像子贡、子路,都动摇了,孔老夫子却饿着肚子在屋里弹琴,两个人发牢骚,话说得很难听了:现在人家杀你白杀,抢你白抢,你还在这儿弹琴唱歌,难道君子就这么没心没肺吗?孔子说了一些话,最后一句是“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孔子懂得,在最穷愁的时候,最弱的时候,最难的时候,也有一些东西是值得坚守的,比如真理,比如信仰。
鲁迅。我必须认真地郑重地说,鲁迅先生。现在网上,尤其是微信上反对鲁迅的声音此起彼伏,熙熙攘攘。这个问题,我不想深入下去。我想说的,鲁迅的反潮流精神。我想说的,一个写作者必须有自己的个性,在写作上用于批判自己,否定自己,反思自己的写作,颠覆自己之前的气息。每一篇写作,都是一个崭新的开始。谈谈我的写作经历和缓慢的进步过程吧。
谢夏:您的作品很大一部分都是以植物为题材,能谈谈您对植物文本写作的一些感想吗?
刘学刚:我每年都去野外采集食物,春天的野菜,夏天的山果,倒不仅仅是尝鲜,我更想让诗经时代的生活强势地进入我的现实,用劳动获得食物,真切地感知食物的本味。在我所经历的田野上,不外乎两种情形。一是草盛麦苗稀,种田人更多的时间生活在城里,照顾儿子和儿子的儿子;二是禾苗青绿草木萎缩,似乎刚刚发生了一场战争,除草剂就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农村人口骤减,种地越来越简单粗暴,无须锄禾日当午,除草剂一喷即可。无论哪一种,都让人忧心忡忡。土地上忙忙碌碌的人影少了,土地若是一位老人,他该有多寂寞。这样折腾它一天,冷落它一月,土地不知有多痛苦呢。
如同把学生划分为优等生、差生,聪明的人类依据口腹之欲把植物划分为庄稼蔬果杂草几种。被冷落被驱除的一些杂草,藏在经木红的中药柜里,寂静安然地等待疾病缠身的患者。钢筋水泥结成的方阵把一些植物隔离成了孤岛,蜂飞蝶闹的场景全然不见,它们看上去那么无助,那么孤苦伶仃。
充实的童年生活和长期的田野考察使我不能忽略每一种植物,尤其是被锄头铁锨驱赶的草木,它们也是鲜活的生命,而且为大地的繁茂和人类的繁衍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被列入杂草的许多植物,譬如苍耳、苋菜、米瓦罐,甚至长满刺毛的猪殃殃,都曾经是我们的粮食或蔬菜。
我想记录所能看见的每一棵草木绿色的呼吸和芬芳的笑容。采集时代的自由惬意一去不复返,这并不影响我逆着人群的方向向后退去,就像一枚树叶从树梢退回树根,就像一个中年复归于婴 儿,就像一个词语远离所有的引申义比喻义假借义象征义,从所指回到能指。退回到楚辞的香草时代,退回到诗经的草木王国,向后撤退,是我观察记录草木的审美取向。我愿意像一棵草木,生活在开阔明亮的诗经时代,被一双双皓腕柔荑宠爱着,只要我的叶子绿着,每一天都是春天。
退回我的童年,用儿童的眼光观察草木,审视世界。阅读《本草纲目》《救荒本草》《植物名实图考》等博物学著作,思考草木的个性魅力,从一枝一叶的端口,打开一个宏阔的世界,以自然界的发展变化来探求人类社会进步的无限可能性。我们这个时代太关注大事件大举措大声响了,少有人去探究事物的细枝末节或者日常生活的本来面目。
遍尝本草,明朝人朱橚和李时珍皆心怀大悲悯,一位拯救饥民,一位疗救病体,皆把一草一木的生长作为生命中的头等大事,用草木的活力来恢复人类的活力,他们对草木的热忱,源于对生命的尊重,对自然的热爱。
我愿意把自己置身于草木的根部,接收来自大地深处的气息,来自生活底层的信息,来自黑暗内部的消息。然后,仰望绿的叶红的花在高处绽放,成为照耀人类生活的发光体。
谢夏:在您看来,您的散文主要风格是什么?
刘学刚:我写作,喜欢从细处写,细致入微。我太偏爱细节了,有些固执。而我们生机勃勃的生活不正是由许多细节构成的吗?粗枝大叶的生活,潦草的生活,快节奏的生活,那是美好的生活吗?植物智慧和大地道德。写一些植物如何深刻在你的生命里,伴随我们成长,始终是成长,构建一个多维度的审美世界。
此文已刊于《未来作家》2019年第2期
责任编辑|李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