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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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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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镶在土地上的灵魂

镶在土地上的灵魂

文/罗杰鹏

夏天过去了,又像没过去似的。虽然已经立秋,但阳光依然繁盛,晒得刚收下来的稻谷一片金黄。风吹过旷野,很温和,含着米饭煮熟时散出的香味。

回到老家,九十多岁的太婆拄着拐杖在村口迎接我们,腰佝偻得像一株饱满的麦穗。她远远地冲我们招手,用热切的目光盼望着久归的我们。那双眼睛,曾经在烛火下干着繁杂的针线活。现在眯得很小,像锥子钻出的两个孔。

见到我时,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着我。她的手很凉,皮肤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斑块,血管是铁青的颜色。她的手像一只精廋的风筝——清晰可见的骨架,近乎吝啬地填充了一点点血肉,再糊上一层被油浸了的纸似的皮肤。

回到她的屋子,灰砖黑瓦,瓦缝里有时还漏下一线天光。窗户是个很小的方框,只有平常家里一半那样大,玻璃灰蒙蒙的,像老化的塑料一样。

她的梨花木椅因长年累月的摩挲而发亮。她坐在上面喘着气,一边对我说了很多我听不太懂的方言。但能感受到她对我的关心和爱怜,因为爱甚至不用言语便能传达,是包含在眼神和行为里。而我看着她的眼睛时,依然是那么黑和透亮,而目光似乎能一直看到我看不到的地方。是的,她一直这样。总能望见很多我们眼中无法看到的东西,从青年到老年。

她望着春天朦胧的细雨,之后把豆子种下;她望着夏日绿油油的秧苗,之后把汗水洒下;她望着秋天金灿灿的月亮,之后把甜饼揉好;望着冬日暖洋洋的日光,之后把年味摆上。

当然了,她的生活远远没有一年四季这样简单。24个节气是一个一个的时间点,地里的庄稼必须随时照顾到,不容半点差错或迟疑。只有这样,土地才能养育土地上的人,说到底还是自己养活了自己。

太婆有六个子女,她用质朴的双手将孩子们拉扯长大。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孩子是希望更是灾难,而六个孩子就意味着贫穷和吃不饱饭,个个都饿得满脸菜色,眼睛深陷。曾有人劝她将孩子送出去几个,别让全家的菜粥越喝越稀。她不肯,身上透出一种几乎执拗的母性,每一个孩子都不离不弃,坚持自己养大。也是因为年轻时透支了太多,身体一直不太好,年老就都爆发出来。寒湿的南方的冬天里,骨头痛是常有的事情,贴了药膏也只能缓解,反复发作都成了一辈子的事情。

太婆捅开灶头做饭,但平日里她是不怎么生火的。若是我们没有来看望她,她就每天撒两把米煮粥,清汤寡水,然后就着点豆腐乳、酱菜便是一餐——她完全不用这样节俭,省着这一餐也带来不了什么心理安慰,但多年以来的习惯却难以改变。

我的外婆 —— 太婆最有出息的孩子,曾多次请太婆到城里去住,但她不愿离开自己生活的乡村,因为这里积累了她一生的生命记忆——她年轻时在这里守望着地里绿油油的庄稼,犹如守望着自己的孩子茁壮成长;她年老时在这里守望着地里金灿灿的庄稼,犹如守望着自己的孩子载誉归来。这地里的庄稼也日渐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她离不开这里。也许她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时,就已经属于这片土地了。

现在太婆年事已高,不能再下地干活了。儿女也都长大成家,不用她再费心操持。但闲下来的日子,就猛地让人心慌,她的手惶然地挥动,却不知该做些什么。一颗螺丝磨损了一辈子,骤然闲下来反而锈得更快。这种失落的感情在田园诗里是找不到的,因为诗人与土地的联系肯定没有农民紧密。汗滴下去了才有庄稼收,因为土地不是那么无私的母亲。而“草盛豆苗稀”这样的趣味,庄稼人是不能奢望也不敢想象的。

太婆的背早已佝偻,脸庞缩成一颗风干的核桃,和新翻出来的泥土一样的颜色。白发稀疏,像一只蚕慢慢吐丝,开始结一个潦草的茧。也许只有在她的孩子归来时,才能从她欢快的笑脸上显出些许的年轻。其余的时间,则在这不断地与土地的纠缠里中慢慢变老。

有的时候,我也许是憎恨土地的。“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和海子一样,土地令我恐惧。土地上的生老病死都像是注定的结局,过于安稳,过于固守且不可逃避。也许,从另一些角度来看,我们是漂泊在外的,是背弃了曾塑造我们的泥土的人,我们与土地的联系细若游丝。

我不能完全理解这种羁绊——人和土地互相粘接,灵魂是实实在在镶嵌在了土地上,有那么多瞬间看上去它们竟又浑然难分,但我明白这种情感一定是朴实无华的。它不出声、不张扬、埋得很深,表现出来的只有纠缠不清的千丝万缕。它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当一切喧嚣静息下来之后,它仍联系着,紧密得可以穿透可见或不可见的阻隔,直达人心的最深处。

责任编辑|封义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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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农民与土地就如大树的根深植到生命里,语言优美,是一篇好的美文!点赞!!!

曹玉龙   2020-08-09 2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