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南师大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 王颖萃
下车时,五月的阳光明晃晃地搅进了四野的水田。水光绿意之外,隐隐的潺潺声之中,一块青黑色的摩崖石刻于双溪河畔静静卧着,斑驳的岁月之下,它古拙而孤寂,任凭千年的时光在苍穹下流淌……
石刻上写有“建兴二年虞去虍书”的碑文,隐约可见那是一首四言诗,可惜落款的“虞去虍”不知何许人也。我只知晓“建兴”是西晋皇帝晋愍帝司马邺的年号,这也是西晋最后一个年号,它只存在了 5 年,建兴四年西晋便灭亡了。建兴二年(西晋灭亡前三年),这个人为什么来到这里——江西赣南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两千多年前,这里是远离中原的蛮夷之地,他是怎样披荆斩棘,翻越崇山峻岭才来到这深山长谷?站在碑文之前,我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他就是筚路蓝缕的客家先民。西晋末年,他们为了躲避中原的战乱,在中原人南迁的浪潮中,沿着长江——赣江——章江及四通八达的支流一路流离至此。只是,之后这位“虞去虍”的虞姓后代却又无踪影,因为在这客家人聚族而居的南赣之地,并不见“虞”姓!
我无法窥见历史的真相,我只是想象:这位“虞”姓先人从千里之外跋涉而来,路途遥遥,终于将漫天狼烟烽火抛于身后,他偶然来到了这里,邂逅了青山绿水,兜两袖山野清风,拥一怀溪旁草香。在这块大石上刻下了山水壮美,世外桃源的怡然:“青山翠色,磊落巃嵸,石濑浅浅,飞龙翩翩,壁立中柱,波涛汹汹……蔚起人文,有虞歌风,猗欤胜地,于焉托宗。”或许,他最终在尚为荒蛮之地的南方寻得一处安生之所,从此便是他乡为客之人……
幽幽冥想之中,顺着蜿蜒的河水,我们步入了不远处的大石门古村落,这是一个吴姓人聚居的客家村落。村中央有一棵五六人方可合抱的银杏树,郁郁葱葱,一大团绿如云般浮在枝丫上,层层叠叠的绿叶荫庇着这一方小小村庄。
村中还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座古建筑,虽老旧沧桑,却依然高大巍峨。村头的“正卿第”更是青砖黑瓦,翘角飞檐,重檐上立着一只展翅的飞鸟,门楼上雕刻着团团紧簇的牡丹,即便正卿第已经无人居住,地上布满青苔,但也不难掀开历史的帘,一窥往日的春秋繁华。
门前石碑上记载,这位吴姓先人曾在明朝担任过大理寺正卿(相当于司法部部长)。大门正对的大厅上还挂着一块清朝道光年间御赐的“杖朝宿儒”牌匾。可见这个家族真是人才辈出了。据村中老人们回忆,村里读书风气浓厚,早些年村里的私塾在方圆百里都很有名气,连远在县城的读书人都不辞辛苦,来这里求学。因此,村里出了好些人才,古建筑接连成片,成了远近闻名的村落。
确实,客家人向来是有重学传统的。千年之前,客家先民披星戴月而来,裹挟了安眠的岁月,指尖缠绕书香点点,走过了山水相逢。最终在那时候的蛮夷之地寻得一隅安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夜雨涨满秋池的烛火下,教授后代诗书,将中原的礼乐文化带进了大山深处。大山深处的子弟们,凭借自幼习得的满腹才学,通过科举考试走出了“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桃源,投入莽莽人世。这儿的邻村,还是宋代名士阳孝本的故乡。当年,阳孝本携一叶扁舟,和苏轼畅游犹江,如今仍然是当地尽人皆知的一段佳话。
正卿第正对着一条小巷子,巷内房屋的门框之上墙面斑驳,依稀看得见“至德传家”的字样。那是吴氏一族的门匾,每一块门匾讲述的都是一个家族的故事,黑色墨迹的背后隐隐浮动的是一个家族代代相承的家风。站在门匾之下,我眼前浮现身着短褐的孩童,抱着祖父的拐杖,咿咿呀呀地念着《三字经》,门口有扛着锄头收工的农人路过,夕阳拉扯着他们的影子,让影子匍匐到了我的脚边。
我继续往里走,小巷的尽头矗立着几座白墙黑瓦的客家土屋,它们已经在风雨飘摇中破败不堪,本该属于门匾的位置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力争上游”几个大字,那是端正的楷书,大概“大跃进”和文革时期的产物吧。越过山河大海的人们,无论在何种困境之中都不曾忘记向上生长的初心,即便过了千年,又是沧海桑田。消逝了的总归留下了一些印记,一如斑驳了的门匾,踏离山河人间的足音。即便看起来磨损,但是却从未远离,恰似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不管如何变迁着,那心上的一抹却被小心翼翼地保留下来。哪怕客家人的某些遗存已经如同月光般轻轻浅浅,但是听到方言仿佛又闻见了中原的古音,声声如洪钟,荡漾了千年的空气,深深铭刻在血脉里。
时光的洪流席卷了断壁残垣,人们也被猝不及防地冲走。这些年,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进城打工,放下书卷,在灯红酒绿中自我放逐。白天一局棋,晚上一卷书的生活,似乎只是存在于蛀虫留下史书上的痕迹里,存在于袅袅升起的炊烟间。随着岁月的流逝,倒下的不仅仅是老屋,消散了的,也不单单是炊烟……
寂寂的古村落之上,是抹开了的蓝色,万里无云,透彻干净得快要兜不住其舒展柔和地晕染开来,连空气中都带着隐隐约约雨水的味道。山环水绕之中的村落里,硕果仅存的瓦房早已人去楼空,剥落了黑漆的门扉之间漏出一点荒烟蔓草的绿意,农家的狗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汪汪地冲人吠着,微微滚烫了潮湿的空气。
高高低低的泥墙之上露出了一角新修的祠堂,墙面刷得雪白,有些扎眼。房檐却颇带“古韵”地上翘着,倜傥极了。当代的人们建起高楼,而一座座白闪闪的新房却是一水儿的翘角飞檐,仿的正是那些被拆的老屋样式。或许是发觉往昔的珍宝如同沧海遗珠般,哪怕是曾经损毁了,如今也想尽力挽回,不知这算不算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吧。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山静静地在水畔伫立千万年,而水却奔流不息着一刻不停。人们抱着一截老木在流年里沉浮,年轮之上,一路丢盔弃甲,遗失着,改变着,又浑然不觉。只有往事如山般,不言不语,但风中传来的絮絮却如梦呓般,念起那段泛黄褶皱,却依旧不改惊心动魄的清茶年月。
我记得最后那一眼,看见树下坐着几个老人,他们褐色褶皱的皮肤似乎已经老成了树的一部分,头顶的树冠依旧枝繁叶茂地撑开,恰似一个生机勃勃的少年。老人们告诉我,他们是“虞去虍”的后人,“虞”去“虍”即为“吴”,只是不知为何隐姓埋名在此。“花开成了云,
云也开成了花的模样,花的故乡,是土壤深处的土壤,云的老家,是远方已远的远方。”当故乡早已成为“远方已远的远方”,吴氏一族,在先人的石刻旁,深深地扎下根来,在每一寸红土地上,织就着从万花筒里望去的生活,时代繁衍,生生不息。
古村落旁新盖的房屋上,琉璃瓦熠熠闪烁着。
房屋的旁边,溪水汩汩,山将水别在腰间,静静睡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生命在泥土里也沸腾涌起着,流光溢彩。
刊于《未来作家》2020年第2期
责任编辑|封义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