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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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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文学
2021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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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八仙桌里的中国

于都二中初二(7)班 刘乐乐



       半个月前,段老师递给我一本书,是严歌苓的《陆犯焉识》。开看没几页,我就发现一段很有意思的话:

       恩娘的年轻版叫冯婉喻,是恩娘大哥的女儿。“叫她阿妮头好了,亲,以后在家就这么叫。”听到恩娘的“以后”,焉识的脑子“轰”的一声。恩娘下面的话,他都让它们擦着耳朵过去了。焉识再也不要往小恩娘脸上看,半点兴趣也没了。冯婉喻半天说一句话,过半天再说一句话。不用看就知道她的解放脚在八仙桌下面给恩娘踩一下,踩出一句话,再给踩一下,又踩出一句话。

       我不觉莞尔,一张普普通通的八仙桌,竟然可以得到如此微妙的利用。这样的桌子,在我老家铜锣湾也是有的。

       那是一张豁了口的八仙桌,在漫漫时光中漂泊自己的故事。

       “还记得吗?老张家算命娶了个旺家媳妇,膀子跟脚脖子一样大,现在成天敢跟婆婆顶嘴咧;村头那外来户家的憨佬祭祖时把真钱当假币烧了,被他老奶拿火钳子当巷戳得那是嗷嗷叫;杨家十八岁的小女儿嫁人了,那婆婆把自个儿当‘格格’了,洗脚要人跪着伺候,啧啧……”新的一年,旧的气象,三姑六婆们又聚在那黄叽叽的大八仙桌旁边口诛笔伐着恶人,唾沫星子喷满桌。杂坐其中的大男人们人手一支烟,吞云吐雾,火星子乱窜,那些黑洞洞的大鼻孔,像气急了的斗牛“突突”地往外冒着白气儿……

       “哎!来,过来。叫声叔叔给你糖吃。”有个眼睛利的,见着我就咧出大黄牙,掂着糖招我过去。

       众目睽睽下,我硬着头皮上前,“嗯嗯”应付,糖纸没剥完就塞嘴里,然后杵在桌前,不愿多言。心里头对被困在这一方小桌上烦得很。瞧这一张方桌,款式老旧、棱角分明,就是这么中规中矩。祖辈父辈童年嬉闹时在桌身刻下的疤痕还在的,可惜老主人不在了,小主人也不爱。桌腿边不知是哪位读过书的调皮亲长歪七扭八写着“商女不知亡国恨”;我默默接上:隔桌犹唱双截棍。

       一张八仙桌准坐八人。数百年方可成材的珍贵硬木,也难以做出完整桌面,需要多条木板拼接。桌面下部有一圈向内拢近,呈含苞待放的花朵状,俗称“束腰”。从最开始的“天然去雕饰”,再请十里八乡小有名气的木工师傅亲手逐步打造。粗糙的大手轮番握住刀、斧、刨、凿,一时刀光剑影、木屑横飞,一个硕大无朋的物什缓缓现世。大整容后,再浆上深木色的漆。从饥荒年代到家家大鱼大肉的现代,它也仍未失掉一分颜色。
 
       顺着这张桌子,怀旧的人也许会追问当年那位木工师傅如何了?

       唉,他真不如漆好。

       饥荒年代,谁也不知道初到此地的男孩饿了几天肚子。后来他学乖了,见人就伸手拉住那人的衣角,抬头眼泪汪汪地望着你。大家渐渐知道他是个孤儿,东家一口米,西家一口面,他吃着百家饭就稀里糊涂地长到了十岁。那年,他跪求胡老木匠收他为徒,让不少有儿子的人家眼红。从此,大家就叫他小胡。

       胡老木匠常倚在店铺门口,咧着一口黑牙,一边与人聊着天,手一边夹着冒白气的烟枪,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小胡的脑袋。要是有人跟他阴阳怪气地打趣起这个小徒弟将要继承其衣钵之类,他就会撇着嘴说:“这个瓜娃怕是成不了才,不行不行……”手上敲头的动作也变得大而急促。

       胡老师傅一做木工活就是一整天窝在屋里。从外头只能听到锯子“哗哗”或刻刀“咻咻”的声响。小胡不像他徒弟更像奴仆:端茶送水、打扫屋子、动辄挨打受骂,穿的还是泛黄的布衣,吃的是残汁冷菜,与木材共枕眠。和村民见他的第一面一样腼腆内敛。小胡从不说什么,有人问他满身伤咋搞的,他说自个儿摔的;有人谴责他师父让他成天跑腿,他说自个儿主动做的;还有人说他这样学不到啥,他说自个儿愿意。他总是会笑着露出一排齐齐的白牙,红白事皆如此,使人困惑他到底在高兴啥,他成天又在想啥。

       胡老师傅一生执着地认为徒儿成不了匠才,临死才让他出师。小胡做的第一件家具,就是给我们家打制的八仙桌。人们发现,与老胡相比,小胡的手艺更胜一筹,他后来红火了一个时代。人们踏他那条挂着“生意兴隆”牌匾的门,不过为了两件事:打个家具;家里的男孩正当学手艺时。

       说小胡红了一个时代确实不为过,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铜锣湾,谁的家里没有他的作品?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小胡渐渐进化成了另一个老胡。

       21世纪初期,海外新式家具上市,设计新奇大胆,如同禁果对夏娃的致命诱惑,吸引着人们。老胡的时代日渐衰微,门上“生意兴隆”的牌匾慢慢褪色。学了大半辈子的本事,终于输给了冰冷的机器。他的妻儿劝他要跟着风向走,他回答道:“不担心生计,就怕胡老师傅传给我的手艺丢了。”

       老胡给我家打的八仙桌现早已挪了地,厅堂中赫然摆着一张欧式餐桌。说起来还是我表妹的功劳。表妹看见城里人家都换上了时髦家具,一回来就有意无意地提起他们的西餐桌,烦得姑父恼了,将她臭骂一顿。她就去找奶奶倾诉,说我们家不差钱,为什么不提高一下“生活的品味”呢,现在谁家客厅还摆八仙桌哟!虽然舍不得陪了自己半辈子的饭桌,但奶奶思想本就比姑父开放,于是呵呵笑着让姑父帮忙把桌子换了。长命不敢违,于是八仙桌被搬到了杂物间。

       后来,被搬进杂物间的,还有奶奶的一顶婚橱,一张五斗桌,一张雕花架子床,几只硕大的木箱,以及一些“跟不上时代”的零碎用物。更换了大批家具的家,明显有了现代生活的氛围。

       据说,跟传统工艺相比,现代化制作家具的工序要繁琐细致得多,用时却如坐云霄飞车,功成于刹那,着实令人唏嘘。

       杂物间现在就是孩子们童年的藏宝间,随便推开一个柜子、拉开一个抽屉、打开一个布袋,就有新奇古怪的玩意。布条、小荷包、书本……孩子们看上去都很开心,流眄其间,费尽力气让它们重见天日。它们难得呼吸这新鲜空气,映得整个屋子都明亮了许多。奶奶也笑眯眯地坐在摇椅上:“这个蓝色的镯子是你们太奶奶,我的妈妈戴过的;这个‘石头’坠子还是我和你们爷爷结婚时买的;那个绿手串是你们姑姑出嫁前的,都忘了带过去……”点点滴滴,如数家珍。

       “那、那张漂亮的大桌子呢?”

       “这个,嗯……”奶奶舔了一下嘴唇,好像那里有一颗砂糖。她脸上的皱纹都松弛了,浑浊的双眼也清明起来,“这张桌子呀,都好久了哩,你们太爷爷在的时候就早有了吧。那个时候我们一大家子就围着它吃饭,没啥吃的,净啃豆叶,饿了什么都吃啊,哪像现在,有吃还挑挑拣拣……”

       奶奶的话,让我神往起那一段厅堂中简约大方、古朴精致的八仙桌上流去的时光了,连三姑六婆们神神道道的故事,也成了我幼年最美的人间童话。

       “哦,啊……”孩子们又一头扎进杂物间东翻西找。

       手,轻轻抚着这些寂静的木,我想,它们作为树木的一世生命虽已结束,但另一段生命早已开始,而且绵绵不尽。时间对它格外宽容,即使蒙尘也不减它分毫气度,典雅大方更胜从前。木面上横生的余墨像是甜蜜的泪水,人们似乎可以透过墨迹看到曾经的某段兰因:一双柔荑缓缓又慎重地写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抑或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种种衷肠柔肠断肠。它们从不说“我爱你”。
 
       就当我以为这些陈旧的物什要遗憾退场,前些天,法院工作的姑父跟我们聊天,说他们单位调解室的桌子已换了新的,樱桃黑木,标准的正方形……

       “姑父,为什么要用正方桌呢?”

       “因其‘方正之形’,寓意原告被告纠纷的公正解决呀。”

       呵呵,想不到吧,连庄严的法院也会用古老的方形来解决问题,谁能想到这背后强大的文化基因呢!

       老家那张承载着乡愁的八仙桌哟!它至今雄踞在寂静的杂物间,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幽沉的木香——这,正如我们心中一直都在的古老中国。


刊于《未来作家》2020年第3期

指导老师|段荣香

责任编辑|李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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