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尤爱京剧一醉便唱,半碗清酒落肚半醉半醒中,在独门小院里迈着四方步,从东墙唱到西厢房,转身抬脚亮靴底,摸几下莫须有的髯口,像唱似地吐句并念白;再从西厢房出发,踏着马步威风凛凛地唱到东墙。那时候,历史上是是非非的风流人物风光无限地向我走来,或刚直不阿但壮志未酬,或雄才大略却刚愎自用,我看见战马嘶叫尘土飞扬弩箭离弦锋镝鸣响黄胄蔽天旌旗遍野。那时候,月光柔柔地诗意地抚摩着早过不惑之年的父亲的背影,也爬在临窗的八仙桌上听戏的六七岁的小女孩脸上。那时候,那个扛邮包拉板车的粗鄙的父亲不见了,一个被京戏调教得有板有眼韵味十足的戏痴,从被红高粱做成的水酒滋润过的胸腔里奔放出来的每一个故事,让我如饮醍醐一听便醉。
父亲微醉便唱虽略输字正腔圆,但唱念做打一招一式倒也利索酣畅。父亲尤其喜欢文武老生,认为其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他多半学唱老生,马连良的《借东风》是老爹拿手好戏也是他的“保留曲目”,他差不多能把整出戏唱下来。不过,有时候他也“串角”,提着气用小嗓模唱旦角的唱腔,还常常一个人又“司鼓”又吟唱,两只竹筷敲打着家传的有些年头的红花碗青花碗,合着腔音演绎着英雄史诗。我对京剧的西皮、二黄原板始终概不深究,但那些合辙押韵文理对仗的唱词和抑扬顿挫平仄分明的念白,我甚是喜欢。若是在今天,我定开嗓跟学几段。可惜,我年少时正逢动乱,传统京剧被戴上“封建糟粕”属被砸之列,为避不必要的麻烦,父亲不愿也不便言传身教,更收起曾经冒头的对俩娃“量体裁衣”并因材施教的想法,教我们几出京剧的念头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年头让父亲亲手给掐了。每每京戏的瘾头上来,父亲年轻时(1945-1946年)在上海看戏听戏的情景不断浮现,他努力压抑着自己对京剧偏执的热爱,为了不给家人带来牵累,每每唱之父亲总是低吟轻呼,即便唇齿间吐露的鼓点虽铿锵有力气冲霄汉,但隔墙闻之却字词音节不清,就算有好事者也未必敢贸然上告,故根苗不正的老爹壮着胆子多年历数谭鑫培盖叫天马连良裘盛戎马长礼尚小云程砚秋,流连在京剧的喜怒哀乐悲恐惊的意境中窃喜窃狂,倒也相安无事。
1979年暮秋,我在上海实习,踏街沪上南京路,怀揣着二十来块钱盘算着购物,添置了衣物后钱不多了。在二角五分一张的低密度小薄膜歌乐唱片和两元一张的高密度黑胶京剧唱片前,我捏着“原始积累”着实踌躇犹豫了一番,最后自私了一回,把父亲喜欢的马连良雄浑豪迈的声音留在了上海。月余后回家,冬日的蓬屋里天天响起盛中国的小提琴独奏曲和陈佐湟指挥的交响乐,荡漾着叶佩英郑绪岚韩芝萍刘明义或高亢明丽或低回婉转的韵律,一日父亲忍不住问我:“上海有京剧唱片卖吗?”“有,马连良的也有”,我轻声答道。听到萦绕了他心间几十年的名字,低额含胸坐在床沿上的老父亲狐疑地抬起头,从棉袖里抽出缩了半天的手,焦躁不安地搓揉着,见我肯定地点头,父亲一双老迈黯淡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很亮,他对我的失望全都写在脸上,虽然没有埋怨我一句,但吓得我不敢正眼瞧他,好几天都未让电唱机盘旋出声。
后来十多年间,数度去上海,为寻找传统京剧唱片,我进出多家商店书肆却一无所获,直到老爸辞世,我都无法弥补老唱片留给我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