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说,常常要提醒自己,把固有的心情藏好,假装随波逐流,假面具不是不可以;赞词、欣赏、习惯的风向标,全蒸发也没什么了不起。接受现实,接受所有如意不如意的改变,甚至要学会忘记美好,忘得越快越好。世界变化太快,记忆成为有害气体,污浊一个氧原子、两个氢原子的蜿蜒;更不要细想什么,譬如某些时髦的词语,某些创新,来去匆匆,其兴也勃,其亡也忽,都用不着惊悚地追问。
然后路过西乡,我嘴巴微张,记忆逆流而上,原本穗子暴动的地方蜷缩着一辆黄色的工程车,青草波澜壮阔,涌起的草浪足以将我的视线撞破、淹没。来不及戴上面具,像朋友说的那样,装作与己无关。我担心麻雀的食欲是否禁锢,要不然是它们集体迁移了,云游四海,到长出穗子的地方,寻找稻草人千篇一律的姿势:双臂张开,头顶破旧的竹笠。连鸟儿都比我聪慧,比我颖悟快和彻底,所以它们总是鸣啭着飞在我前头。
汽车开出很远了,我扭头望去,居然发现一大片草仿佛烟消云散。这时猛然想起朋友的告诫:路过西乡时,把眼睛、嘴巴闭上,靠在长途车上小憩一会。在西郊下车,我双手环住身子,像当年抱住丰满的谷浪,却觉得晚秋的风里透着几许荒凉,那熟透的金黄的色系脑海里恐怕又要砍掉些许。回到久别的家中,发觉一切没变,除了尘埃四处游荡的痕迹,我好欣慰。
半年后,那片丰盈的土地,那片荒芜的土地,完全偏离田畴的意义,开始卸除“土地”这个乡村的引擎。我这个曾经注册土地、注册谷浪的青春期农民,朋友用命令的口吻跟我说:新一轮的遗忘强迫症得赶紧患上。我回复并笃信:我开始健忘乡野,健忘草花的摇姿。所有的毁灭也许是另一种美好的挖掘,这回我遵命把脑子里乡野旧有的铺排打碎,哪怕谷穗被风吹到自家小河对岸也不去追赶,来年总会有巨大而厚实的期冀向我召唤。此刻我放下笔,抚摸着双手四十年前扎根的粗糙,心里陡起的粗糙好像无以言说。"岁月流逝,人生的大河中开始浮起回忆的岛屿”——傅雷先生译作里的这句话我了然于胸,也一并忘了吧。
田野里的乱草何时在我心里涨满呢?庄稼的质问也常常趁我灵光乍现的时候‘犯上作乱’,一直从胸间往上推涌,堵在喉管,我舒畅的思绪趋于窒息。时间将我的目光杀伐,我狠下心将诗歌杀伐,将心情杀伐,甚至渴盼患上麻木症。让我气恼的是没等患上健忘症、麻木症,在我身上哑寂和乱弹已经开打,我有时候无法劝架和防堵,所以杞人忧天的矫情无法回避:总有一天,脑皮层里的穗子,诗歌里的穗子,也许都会离我而去,扔下荒芜的我,扔下荒芜的笔头以及四散逃逸的草茎。
多年后,坐在满山盛开的野杜鹃丛间,将时光拉远,静静地思念少年落户的老庄和庄子里走丢的“麦田守望者”,算是奢侈了吧?
写于2014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