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侨居瑞士)借用树的口吻说:我的形态和我的肌肤上的脉络是一次性的,我的树梢上叶子的最微小的动静,我的树干上最微小的疤痕,都是一次性的。我的职责是,赋予永恒以显著的一次性的形态,并从这形态中显示永恒。
1
一树树叶子悬居,巴结天空,树梢轻轻摩挲垂云
蓊郁为湖畔站台,时间的果壳巍然,英俊而厚朴
无论年头多么瘦削,天象多么薄情,甚至马蜂窝盘踞
从流泻的光照里苍老虬劲的枝干汲取养分,年轻的叶子
顾盼生辉,用树的语调说出洋洋洒洒的缤纷
洪水、旋风、雷暴诸多突袭,犹如亮出刀锋不宣而战的
几员猛将轮番作难,让每一次无眠的对抗险象环生
被弱智的大旱磨折过,费解的乌云不知投奔了谁
台风也被拆解沉入海的咽道,杳无音讯
岸上可以称作水的动静的悬涧、鳞波,曾几何时
丰盈的遐想沦陷,连皱巴巴的广场都喑哑了润泽的歌声
隐身的、胆怯的甘霖被谁苛刻、吝啬地没收?
好在没有一棵树因此颓废、萎靡,停止向上向左向右的缀连
从亚麻纤维似的地下水细流里汲取汁液,挺直腰杆的辨识度
昭示壮美、平实、谦逊的预想,等待霜白赴约,雪远道而来
树也在夏季肆虐的风暴中抱团抗衡,交错相间的团萌守护树
蔓延的天性、远景、箭手的弓弦,以及高踞的蝉声
2
再丑陋的树根,再年长的巨树,再细弱的连茎
都在四月辉耀过。鹅黄色的嫩芽被春天孕育也壮阔了春光
满树的轻响让鸟栖息让氧元素生息,也让我的灵感超脱生死
停僮葱翠的高枝仰望过,横斜逸出的造诣领略过
风情倒挂疏条交映的绮丽,孩提时往怀里不知轻重地拥抱过
树无需高贵,无需娇媚,无需华丽,于今
摇曳着光晕仍逗留在我还没完全荒凉的视光里
虽然早已过了芽孢盛会的季节,绿色的光带里
仍挽着叶子的联盟。早秋我总是不肯也不愿相信
枝柯之间的疏落会一天天加重,色彩会绕不开递进式退变
直到嘈嘈切切的雨声掠走我窗前檐下安逸的吟咏
水流和声波的交错中,我看见落点顺溜在丫枝
曾缀满绿波的残生,而余剩叶片的色调实打实地已不再纯净
3
风不再半道贪玩,深秋还是紧赶慢赶着来了
岁月弹出锋利的刻刀,将秀树巨量的美感刨蚀
没有人会感到意外,当一片韶华已逝而
暗自神伤的叶子,深情地趴在晨或晌午路人的肩上
半秒钟的相遇,甚至够不上你瞧一眼,刹那间
一眨眼的功夫,春夏承接的蕴蓄随风绝尘而去
裹挟曾经的葱茏,曾经的炬焰,瞬时的茫然
以及树发迹中被季候挫伤、磨损过的林林总总——
风不想藏起它桀骜又凌乱的脚步。它要领叶子回家
每一步都是死亡,都是诞生,都是赶往回家的路
遵照风的旨意归顺原野并寻找生命出口的叶子,或许拜读过
作家黑塞的这段话,我望着略生懊丧的黄叶突发奇想
4
树并不因为风的任性而方寸大乱
它,它们,貌似悠闲地坐在原地,尽管每一次落叶
仿佛一次心源性房颤,而纷纷燥郁的叶子
坠离生命的末梢,紧凑的故事缓缓飘落
散场的枯竭在风冒犯的划痕里东突西进
披挂着光影撞进秋的深处,水路漂泊或陆路飘零
或者干脆远方和诗歌等待着它们,叶脉被告诫忘却曾经
聆听赤枫黄槐落地时属于叶子起落架的声音
聆听季节的赶场、抽风,爱恋一场加速空无的流放——
或一丛枫红,一丛暗绿色的复叶,并占为己有
擦拭尘埃,熨平,晾干,将一棵浓缩的树藏在
只有我知晓的段落里,我也将词语再次筑巢于豁达的树上
5
直到孤愤的寒流卷席云空,窗前的树暴瘦,兀自林立
而我不再迷恋一棵树的伟岸繁茂,目光穿过
空身的干枝,没有屏障的云霞落在我一个人的遐思
天一览无余地净空于窗外,我伸手摸了摸,掌纹上
居然交叠着素净的光熙,毛茸茸的六角雪花从天际而来
在我亲昵的目光里软着陆,纯白的致辞实施着无差别覆盖
冬海量的信息在我指间霎时扎堆——独钓寒江雪的蓑笠翁
柳宗元,喝着龙井茶飞雪中与佛印和尚对弈的苏太守东坡*
流线体的鹰隼掠过冰雕的长白山,威仪的目光将我震颤
骡子拉着雪橇拉着亚布力滑雪场*,皮鞭被狗皮帽挥出山音
还有爱斯基摩人的圆顶小屋在雪中‘开张’,还有松花江神韵
砌筑的硕大的冰灯,我隔着非凡的时空在兆麟公园*
牵着卖火柴的小女孩在早春二月的夜晚登临观赏
飞雪没有辍休的意思,而我内心冷凝许久的
冰碛物,居然慢慢有所回暖。我站在窗边
等待春天的期许,等待花红柳绿概念的复苏
其间,我打算坐回到海边看看日落,等等日出
翻阅记忆里温煦的阳光、沙滩,划一叶孤舟
在秋冬的荒岛扔掉所有的聒耳,等待勾勒
细叶针茅泛绿的细节,看一些树冒芽绽绿的时候
如何分享往生,垂青并坐拥开春后栖居于枝干的风华
苍翠着秀丽或魁伟着挺拔,终将被一行行诗歌选录
尾声
这些天,一趟趟在光秃秃的树底下踱步,举头仰望萧瑟
我像个痴子,在空洞的旧梦前,轻轻来回叨咕着
“*旧的悠悠地死去,新的悠悠地出生”
到都市铺笺摇笔的过客忽然有点伤感,许是被地上
断篇的叶子传染,同样作为过客彼此对望一次性阅历的飘逝
我忽然瞎想,明年秋冬谁被一堆枯叶覆盖,树葬埋谁的沉默?
结语
春的末章也许不在春,在秋,在冬,于树而言
它的断篇不是它的末章
*苏轼年轻时得罪权贵被贬谪黄州,后又被贬到杭州任通判。公元1089年,苏轼又一次来到杭州,任杭州知州,相当于汉代的“太守”,所以苏东坡常被人们尊称为“杭州太守”。
*亚布力滑雪场位于黑龙江尚志市,依傍三座锅盔山而建,每年有数以百万计的游客、滑雪爱好者到此寻求滑雪运动的挑战与刺激。
*哈尔滨兆麟公园以著名抗日联军将领李兆麟将军命名,与松花江隔道相望,“冰灯游园会”的举办使兆麟公园名声大振。卖火柴的小女孩见安徒生小说。
*“旧的悠悠地死去,新的悠悠地出生”,选自闻一多先生的《五四断想》。初稿2018年秋冬于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