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在我下乡落户的庄子窗底下鸣叫,扯着嗓子,敲响十面铜锣。
“一个打更人,夜里要起事还是要造反,不想呆在河岸边的良田里?”我傻傻地想。
蛙的唾沫星子前世修来的吧,那么充沛,那么富有激情,蛙声一片,十里八乡的野田醉了,却把一个未成年女孩的休眠拦截了。翻来覆去我睡不着,便开始忌恨起那四脚落地的家伙没完没了,有时候独唱,有时候合唱着突然冒出一个特别响亮的领唱,令劳累了一天的我无法安然入睡。
白天下地干活时跟人说起蛙声,不免有点情绪。村里老农说,青蛙叫得最欢是在夏天大雨过后,这时几十只甚至百余只青蛙的声囊集体开动“呱呱”个没完,走出几里都听得见。年轻的生产队长说:“青蛙好哇,捉虫子的高手,不要怕被打扰,忍忍就习惯了”。
当晚,睡意被蛙声驱赶时,眼睛望向天空,仿佛窗外的星星愈来愈憔悴,只剩下一副怅惘的骨架。每天夜里我听见床板上骨头炸酥油饼似的响声,要是单薄的眠床能说话,它指不定指着鼻子责骂我,说我这百来斤骨架也不好好躺平,骨头里外溢的声响尽折磨床板,让床宿宿夜不成寐,我傻傻地想。不到三更半夜,天擦黑时吃饱喝足的胃里那些东西好像已经荡然无存,先是把耳道塞上棉絮,不管用;那么索性把窗关死,不留一点缝隙,蛙是欢是愁都跟我无关,我傻傻地想。在养不起电扇的年代,我只好放弃了那个荒谬的想法。
不知是蛙累了还是我累了,我在无眠的蛙声里沉沉睡去,直到队长的哨音响起。
“出工啦,出工啦!”有人隔着薄被扯拽着我,把我做了一半穿越到孩提的梦扯成两瓣,我呆坐在木板床上揉着惺忪的睡眼,想着早饭是吃泡饭加半个咸鸭蛋还是一个白馒头加一根油条,一时还没醒悟到我已然不再是城市的宠儿。
渐渐的,对蛙稠密的发声不那么反感了,既然它们舍不下小河、田畴,而我又居田中央,那就人蛙和平共处吧。夜晚,蛙趴在我床边,修饰了它的声音,但是它们的齐唱灌满我的耳根子。蛙跟我说着它们的往事以及它们跟一亩田的约定,以及它们为了心尖尖上宝贝儿的鸣叫。蛙说,它们曾经也腼腆,为只有一条尾巴,在孩子们狭小的玻璃瓶里鸦雀无声寂然地游来游去,不知所终。
我睁着一双淡定的眼睛,望向窗外。星星不再憔悴,月亮害羞我盯着她,月光柔软清亮如冰影映漾,周身散发出天鹅绒般的光泽。我想起城里曾祖父老屋,在我儿时失学的几年间,一到夜里,安静得像一只酒瓮,悄无声息,还没一缸水、一只蛙活泼,封坛的黄泥堵住了酒开口的尊严,我傻傻地想。
后来我从农村回城,城中心一住二十年,耳畔断无蛙声,却几十年在梦里邂逅——青空如洗的庄子、弯腰刨地的老乡、眼花缭乱的油菜花,以及朝我甩鼻音的老黄牛,以及门口列队嘎嘎的一排花鸭子,以及漂浮在河面上桃花的流踪,蚯蚓松土的声响,还有那总是在夜里饶有兴致的蛙鸣。当年那些呱呱的青蛙都在哪里安居乐业,它们的子孙们活得咋样?梦醒后,我傻傻地想……
再后来,有幸临水而居,青蛙熟悉的鸣叫又有所耳闻。今年春夏,从繁华之城回岸岛,跟卖菜的农民攀谈时聊到时下的农村,穿着比我光鲜的汉子告诉我,现在农村的青蛙也很少见了。他提着一杆秤问我,“大姐,你当过农民?”
“当过,好几年哩。”一旁买菜的中年女子拿眼睨了我一下,她的心思我看得明白:牛逼什么,一个老农民,又不是什么那,那,那……我用目光告诉她:你不懂,你没听过百亩蛙声一片。
拎着一兜子菜蔬回家,特意去小河边绕走了一会,蛙的动静了无,路遇一个临河而栖的邻居,便问她是我耳朵背了还是蛙声迁徙了。她笑笑说:你的耳朵没问题,青蛙早搬到别地方住去了,现在听不到蛙叫哩。是啊,是啊,我记得我们刚搬来时,一到初夏三三两两的蛙鸣就出现了,晚上河里的蛙叫得更起劲,现在它们怎么都不在河水里欢了呢?望着绿盈盈的河水,我絮絮叨叨地说着。
想不到今晚,青蛙此起彼伏的叫声在耳畔又汹涌起来,是意象的蛙鸣,也是具象的蛙鸣。说它们意象,蛙鸣不是在时空里发声;说它们具象,从小蝌蚪到小青蛙确实跳出纪录片镜头向我游来。纪录片云:徐悲鸿弟子、生于苏州朱家桥畔的画家吴作人,宗族里流传一首歌,音律简朴,但哼唱起来生动明了,尤其用苏沪腔调唱愈加好白相。吴作人晚年最后亦不能吟诗作画,但他每每听见那首歌,就晓得来人是他的族亲了,老画家便开心得不得了,满眼笑意满脸欢愉。跟着纪录片我稍许学唱几句,居然很快记下了歌词:小小青蛙甚奇,初生淡水河里,小小黑点如棋,背后拖一尾。未几四足生齐,尾与体自分离,换了一套新衣,青青真美丽。咯咯咯咯咯……
也许,吴作人先生从歌声里听到的不止是蛙声,还有他在北方时对苏南、对故园、对朱家桥的想念。这样一个获得过法国政府文化部“艺术与文学最高勋章”和比利时王国“王冠级荣誉勋章”的画坛翘楚,他胸中的念想如此贫民化,却那么接地气,温乎而润泽到听说他故事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