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身在异乡,变得多梦。梦里,我不断变得年轻,变成一个翩翩少年,青瓷般面容和肌肤,周身没有一寸伤口。再不是空巢里沦陷的寒号鸟,为每年冬天的暴风雪出走,寻找凋零的春风,寻找冷却的温暖,寻找一个让自己和雪花里的陌生人一起活着的借口。
从一沟绝望的死水里逃难,已经太晚,结下太多太深的伤口,沿着开始狭窄的血管,意外的疼痛有时候传遍全身,像被火炙烤,脱身不脱身都是岁月蛰伏的阴谋。一到梦里,那些缺乏教养、不识相的伤口作怪,一切毒素从我身体的切口跳出,狞笑着、嚣张着显出真身,在我父母的自然遗产里——向我色衰的躯体摊牌,岁月蛰伏的预谋趁我精神放风的时刻,在我汗水和泪水中放肆地游走。我第一次惊讶地发现,生活蒙骗了我的青年、中年,而不是诗歌里说的“假如”,没有“假如”。那些经典诗句的慷慨,可以笑着哭着向别人吟诵的生活桥段,却不能轻易地让自己掩饰确实的沉重,多巴胺分泌的全是丧气的佝偻。
诗歌还是诗歌,生活还是生活,我看不到天空的曙色,站在命运的岔道口,雾霾厚厚的,堵住我的咽喉。
如果记忆可以连根拔起,如果时光可以毁灭,我情愿埋葬所有璀璨的年华,回到邮差父亲身旁,挑起箩筐,跟着老爹跑乡邮;看着母亲轻轻数落我的童年、少年,低下头舔干净青花碗里的粥。然后穿上母亲新绱的棉鞋,去逛遍街上所有的迎春牌楼。
如果时光可以中止重来,我情愿自己最初是农民,现在还是农民。我种我的地,用最原始、最平庸的农具,开垦出一片土地,栽出梨花、茄子和葡萄架,让所有路过的人们连带着果蔬赏识我,并且坐下来和我一起尝菜啃瓜。即便不良的种子背弃了我,辜负了我,我依然持有丰沃的土地和土地上阔朗的天空,以及下一个稼穑与收获。而不会像现在孤单地穿越在城市的地铁线,谁都不跟我说话,到处是深刻防备的目光;我跟谁都不相识,我不能像三月搂住地里的一条桃枝或绿丝绦那样,将陌生人对我这个外乡人的些许柔和,往自己世俗的肩上、怀里靠一靠,搂一搂。
二
掩埋好结痂的伤痕,将思乡的离绪绾系,掠过绸缎子一样的湖水,让柳浪再拂一回我乡野的脸,在白堤上再听一回白居易白大人激扬陈词……
半城月光照着我的孤单,异乡的梦只能牵住我遐想,牵不住我常常喷涌而出的无尽的思念,海边来的我终究要回到舟楫云集的地方,看望我沉睡在山野间的父亲母亲,去海边租一块地并亲自摘上瓜秧,去和书停斋里漂泊的路遥、海子再度絮语,书签上留下我久别的指印,和指印上粘连的澹澹的西子水……也许太空的力量也难以堵截乡愁从我漂泊的异乡突围。
虽然家里没有一盏灯为我亮着,可我回去了,灯就亮了,我想点亮多少盏灯就亮多少灯。码头上醉汉般的汽笛,五百年造化的海风,外婆桥上银锭子一样的鱼鲞,都被海上的灯塔、渔火和岸上的灯笼热烈地搂住,结伴在我萧疏的味蕾里,呈现出岛的姿容,呈现出渔夫和水手的旷达,呈现出一条大海的遥远和迫近。
2019年初稿于杭州,2020年4月清明节深夜定稿于半岛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