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如果说家是最小的部落,那么‘书停斋’是泉林是星野是天水。漫长的岁月里我的业余生活被书本‘霸占’了,这两年自不必说,像一口闲钟盘缠于书停斋,夜黑时爬上凳子随手取一本书‘啃食’,让星光照亮自己是人生幸福的时刻。
遇见
打开书
打开谣谚,打开歌诗
踏进语言陈设的狂潮
每一次重逢
都是初次相遇——
遇见穷荒绝域,遇见鸿蒙初开的混沌
遇见火神的后裔,遇见西征庸国东征扬越的楚人
遇见呼啸的车辙,遇见黄胄蔽日收复疆场的箭镞、矛戈、旗鼓
遇见烽火台遗址砖灰散落后隐约可见的西夏字迹
遇见历史抄本里高仿的漩涡、顿挫、抑扬,和变奏曲
遇见阅读,遇见楔子、笺译、批注和夫子的江流不舍昼夜
遇见天子、暴君、诗人和柴门前的狂吠,遇见汉之风唐之韵宋之雨
遇见囹圄中奋笔疾书的中书令,遇见梦溪园闭户挥毫的老主簿*
遇见北冥到南冥逍遥游的大鹏,遇见凸凹不平坡头上躬耕的苏轼
遇见暗恋而感伤的少年维特,遇见炉火旁静坐打盹的老迈叶芝
遇见巨人脚印催生的后稷问世于陋巷,遇见烂柯山遇见风伯雨师
遇见与阳光隔着亚历山大的大瓮,遇见古希腊大街上疾呼的半裸者*
遇见多维度概念和万花筒社会,遇见升级版的存在和虚无
遇见诡辩中的海水和风暴,遇见外太空的深奥与玄秘
遇见希夏邦马峰雪崩中永生的山鹰*,遇见沱沱河源头汹涌的绝丽
遇见古道递铺前嘶鸣的驿马,遇见风沙弥漫中卓绝的沙棘
遇见马尔康草地倒下的老班长,遇见马兰核基地潜身的打拼人*
遇见冰凌和鹰隼在哨位交互,遇见天空和海洋曳光弹骤起
遇见皑皑白雪注册封面的北方,遇见桨声湖舟小桥傍柳的南方
遇见格萨尔王遇见锅庄舞,遇见冰河上饮马歌唱的达斡尔牧人
遇见半屏山莲池潭,遇见台东海岸线上北回归线白色的标志碑*
遇见阳光造访隐市的角落,遇见青苔下失宠却爆红的渔村打卡地
遇见薪火相传的刀马旦,遇见八角九一支的狼毫大湖笔
遇见“唐三彩”遇见“泥人张”,遇见髹黑饰朱铜扣贴金的漆器盒
遇见白经彩纬的缂丝刺绣,遇见喜气吉祥的杨柳青(木板)年画
遇见穿过街心的强台风,遇见晾在花园亭子下的彩绘雨纸伞
遇见石库门前挑担叫卖的小馄饨,遇见摇着拨浪鼓鸡毛兑糖的小挑子
遇见瘦削的古巷和古巷里天擦黑还拴住发小的猴皮筋
遇见郊野急于露头的三两枝桃花,遇见花前踮着脚尖跳芭蕾的豁嘴娃
遇见桑麻、灵芝、荆薪,遇见一切卑微而实在的新生命
遇见一朵花、一粒果实、一片云雨最后的落脚处
遇见欲转身却隔世的暗影,遇见难以言状的怀旧感徘徊在寅时
书停斋
灯影里将目光投进天水,是这间屋子最好的风景
书停斋拔地而起的‘苗种’,傲视着最小的部落
线装书里盲目自大的虫子(螨虫)又在身体里窜逃
世间的雅俗从泪靡、从鼻翼夺路而出。一口闲钟
在窗前等着染了梵音的暮鼓唤醒往生,没有等来
缭绕的瓦楞云推窗,剪一钩新月夹在书卷里
夏夜的微风独坐在河沟上,没有春天典雅
也不如秋天凉爽,不过我还是在2022高温天
破天荒地说了句言不由衷的话:夏天,你好!
周遭静谧得如同退耕期的山野,徒留风在
睡莲般的浮光里设想。午夜到港的船,在唐人
张继晃曳的渔火上走动,帆按捺不住泊岸时的怦然心动
朋友说像钹的撞击声已经迭涌到了他家二楼半露台
一遍遍吟咏着涛声的节选,以及故乡走运的细节
而我望着被口罩挽留了三年的航空箱,壁角仿佛结出壹颗
颓丧的松茸,只能靠回想,回想一粒松子当初
是如何被远道而来的军舰鸟衔起,开始地对空之旅
捷于流水紫烟在他乡漂泊。那时多好,没有口罩,淡定的
人们一切都是自己说了算,诗和远方可以重叠也可以拆分
如今被热浪推进空调房,裹足把闷热的初伏挡在窗外
孤独的人好在并不孤寂,有书相伴,在页面火耕水耨
在种籽’与‘种籽’之间,在形而上的泉林里流徙
在每一扇怀想的窗口打量时间存量和余量的影踪
山坡、村镇、河流、卷积云、清辉的波澜
在壮阔空灵的诗歌、词章里或者缱绻,或者奔放
或者宏大出蔚蓝,或者沿着联缀的崎岖迤逦而行
友朋
乡下的土墙是竖版书倚赖的原乡*
铮亮的镰刀,粘着稻叶,在水缸下张望
纸浆里灌进去的烟火气,稻香,凫水的鸭叫
飞出来弥散的鸟,光照,滴雨声。烟熏火燎中
侧峰伫立着,像一株株青禾秀逸、浑朴
无论后知,先觉,禅悟,冥想,抑或风月花鸟的诗句
等待指尖去触碰去爬梳,去截留天真去体味巨细
在书的空白处写些与声色犬马无关的读后感
孤灯夜下,古老的部首跟月光比肩过
夕阳西下,成熟的稻梁被词语垂青过
书是挚友,在历史的低声部可惜与老书不断走散
悲喜交互的岁月幸好我一直默默地承受无奈
倘若知道追溯的隐痛会一直发作到今天
我年少时再怎么也应该发出由内而外的洪荒之音
默默凝望列队的兵士、蜂巢般的书,一如他们默默凝望着我
旧书,一身风流的形容词慢慢拼凑出我忠贞的伴侣
他们是图腾,是高地,是陪伴过花季的清渠
他们是螺号,是潮汐,是娉婷的生命之树
他们也是另类的白蛋白、卡路里,贴补精神内耗的食粮
他们滋养着灵魂,给肉身敲着边鼓,给生命植入斑斓
我,很想成为一页书抑或一幅插图,想成为图中
成群结队的云朵里,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朵
我翻阅云的时候,翻阅那些古老部首和词语
筑起的篱笆墙的时候,所有随风而去的往事和情愫
总能在别人叙述的行间,找到和我相似的朦胧而清晰的叠印
买书
一墙诗书,水之泊,光之曳,史之辑,园之林
‘苗圃和叶绿素’洗炼昼夜,营造的妙用抢尽风头
屋主如梦初醒般的一株水草被俯照,半生开悟
每每一个离奇的书名或一首清朗的诗歌轻松切入
我和别人热衷的话题,读书坐实的毛病
常常被旧书还魂,忘记天会黑下来且肚子会提抗议
“走吧,我请你吃面,惠兴路兰州拉面开张了”
回来的时候,我的腋下夹着书店库存多年的一摞书
朋友说那些壹元书品相都不赖,她开始后悔没有
奋力挤进人群,抢几本闲书打发闲得无聊的夜。而我
恰似挈着提神的药材、败毒的汤壶,你真不晓得
从西子湖畔到高架桥下的寓所,那一路我有多得意
恐怕比买彩票中了奖的人还要神气,当夜灯一直亮着
书,让我在这尘世结交过许多听说了多年的名字
伟大的,卑微的,狂傲的,寂寂无名的——
每个人都怀着善意告诉我他一生起伏的情节
并且调教一个没有什么禀赋而又渐渐老去的人
读书
在每一本书的开合中,世界在生命的坐标上
蕴伏一个不起眼的点,微光的点勾连出射线
射线穿移犹如清流,那便是读书人旷日持久的景色
有时候秋黄突兀地从唐诗宋词的韵律里着陆
一片落叶,一张蝉翼,书签将随想拉回到从前
有时候半百前工整却拙劣的留名会羞怯老龄的双颊
一笔一划一撇一捺,17岁定格在青葱的扉页
在杂色斑驳的旧书前,没有人在意我是元谋猿人
还是堕入选择性记忆洞穴且愈走愈远的老者
没有人嫌弃谁不合时宜,没有人炫耀虚拟的身价
也没有人嘲讽现代科技将四零五零后甩出两条街
我可以热衷我的热衷,我可以迷恋我的迷恋
一堵旧书雄峙宵晨,峰峦叠嶂,四季成岭
寥廓的草坡是我,勤奋的游牧者也是我
我倚靠着他们,将月光夹进插页,在拂晓摩挲
一本大部头书,用眼睛听蝉鸣、泉声,和蝶儿呢喃
读累了换一本,将身体贴紧地面,在迷你型尺度里
读一则谐趣的寓言,将小窗的灯影摇出梦的笼纱
地上桌上躺着一支陈旧的笔,壹管墨汁的黑色素将我
熬成了半头白发。书壁上有许多熟悉的陌生人在多维的
角度看着我,那样平静又平凡的夜无数次出现
已然我早成为旧书的一部分。在夜的行舟上笔是篙是桨
我将浩瀚里汲取的部分在空净的昼夜一点点还给书
人都说在词海里耕耘的人,在新光到达之前都是孤独的
而我既不排斥孤独,也不欣赏孤独,因为我
只想纯粹地读书,把自己交给书和词汇到达的意义
书架和我都隐入墙体,仿佛时间也停摆,只有影子
在最小的部落里琢磨猜不透的尘世、晦涩的诗行
黄卷青灯,今夜依旧如此,手机让我屏蔽了所有的声音
不过这辈子即使活到百岁,我的目光也无法穷尽借宿于陋室
的文字。今晚,破窗而入的“梅花”彭湃的雨声中
长满黄斑的一本旧书里,突然掉出来一枚
缠着红丝网的婚礼请柬,我拾起来瞥了一眼无语
那上面的一对新人据说早已一别两宽各奔东西
看来红地毯铺开时摧毁生活的荆棘已悄然丛生
而壹枚喜庆的请柬作为书签的形式或许继续存在
真挚的祝福语还将年复一年提示一面镜子破碎前的高光时刻
只是那个杂耍的背叛者呆在书堆里实在是一种蹂躏和亵渎
——我踱步时说出了书签并非刻意隐瞒的话
可不是嘛,严酷的生活远比书本的表述始料不及
午夜我有点发懵,弄不清谁在跟我这样说话
注释(遇见)*:指太史令司马迁受宫刑后调任中书令,在监狱里继续著述《史记》。《史记》被鲁迅先生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指沈括和他的《梦溪笔谈》,沈括曾为沭阳主簿。*:指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第欧根尼住在大瓮里(一说木桶),他的财产包括一个木桶、一件斗篷、一支棍子、一个面包袋。有一次亚历山大大帝碰到睡在大瓮里的第欧根尼,问他需要什么,第欧根尼答道:“我希望你闪到一边去,不要遮住我的阳光”。半裸者指阿基米德。阿基米德不仅是古希腊哲学家,他还是百科式科学家,经常用火盆灰绘几何图形,被称“怪人”。*:2002年8月7日,北京大学山鹰社雷宇等五位登山队队员在攀登希夏邦玛峰中遇难。*:上世纪在马兰核基地,有数位隐姓埋名、贡献卓著的科学家。*:半屏山、莲池潭,均为台湾省高雄风景点。台东海岸线上竖立着北回归线标志碑,诗歌作者2011年曾游历至此。
注释(友朋)*:作者年轻时曾在农村插队。
2022年7月下旬于海岛,9月14日最后修改于“梅花”台风的浩大雨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