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门外住着我师傅的师傅“老张头”。说起“老张头”,在局里无人不晓,这倒不是因为他的经历,他的随和、风趣、节俭都成为一个老兵迥异于其他老头的‘传奇’。
张师傅是“三老”:老战士、老电信、老倔头。五十年前,要不是朝鲜内战爆发,美国用武装干涉形式横插一档子,要不是骄横的麦克阿瑟率领海军登陆朝鲜北部后,越过北纬38度线向鸭绿江进犯,把战火燃烧到中国国门前,也许,张师傅这辈子与枪和战争无缘。
“为了和平,我们宣称消灭战争;而为了最后消灭战争,我们又不得不拿起枪”(作家刘亚洲语)。为了保卫新生的共和国,时年19岁的热血青年小张辞掉工作,雄赳赳气昂昂出国征战。虽说他在21军61师炮兵指挥所当通信兵,不象战地兵那样冲锋陷阵,与敌人刀刃相见,但同样需要在前沿阵地亲历战火,直面死神。当弹飞炮啸时,当浓厚的硝烟滚翻弥漫时,为了电话畅通,好让军令下达和军情上传,电话兵一会儿弓着腰小跑,一会儿匍匐前行,接上的电话线打烂了再接上,接上了再打烂。哪里有战场,哪里炮火纷飞,哪里就有电话兵机敏的身影。为了狙击美式装备的李承晚军队的进攻,坚守鱼阴山大无名高地那一仗打得十分激烈。火箭炮、榴弹炮炸开的火与血映红了、染红了鱼阴山石、小草。肩背电话线的小战士和副班长被炮火吞没了,年经的张班长来不及抹泪又扑向被敌人炸成几截的电话线……
“往死神地里走了好几遭,我很幸运,但咱班有5个战友却永远倒下了,没能跟着我们一起回家。”说到这里,68岁的张师傅再也无法不让自己的喉管变声。那种发自肺腑而又沉积了几十年的痛哭的声音,很快刺激和感动了我的泪腺。电话里我一边劝慰着张师傅,一边止不住泪水涟涟。“我们是坚守…鱼阴山的…英雄……”话筒里传来张师傅从心底流出的被炮火灼过的军歌。在激昂奋发的歌声中,我仿佛看到张老兵越出战壕,冲进枪林弹雨,用生命接续和捍卫电话线;我还仿佛看到停战后的张班长在板门值勤,让思乡之苦变成对和平的祈愿。
1955年,张班长返回祖国,他没去条件优越的省公安厅,然却从专业队伍回到专业队伍,到丽水山区邮电局干起了通讯老本行,后调至海岛,仍钟情和服务于电信。张师傅做过机务员、线务员,为电信默默奉献了近四十年。1993年,张师傅退休了,但他仍骑着单车,背着工具包,跑到乡下去看他用心伺候过的支局所纵横式电话总机。他不是怀疑接班的机务员的能力,而是一下子舍不得离开那些与他相处了多年的塞绳和号盘。
张师傅的徒弟、我的师傅阿芳说,张师傅豪爽,就象个兵。张师傅徒弟的徒弟们说,“老张头”朴素,忒像个老农。真的,我和张师傅在一个局呆了十几年,没见过他浪吃浪用奢侈的时候。他一年到头穿邮电装,吃食堂饭,伴喝小酒的花生米撒在饭桌上,每次不超过十五六颗,除夕夜他也带着一家人在食堂用餐,一辈子过着俭朴而又低调的生活。他从不以祖国功臣而自居,从不拿闪光的阅历张扬炫耀。他妻子的老叔曾长期担任省政府主要领导,他都没有利用这层关系给自己找个比农话线务员舒适安逸的工作做做。常年套着洗得发白发皱布衫的张师傅,对自己很小器很随意,可要是老战友来海岛,他一听说人家生活有难,送了现钱,还替人买好回程的船票。有人说,张师傅“憨”,不会走“长官路线”;也有人说张师傅“傻”,不会享受枉来人间。我知道张师傅不是不会推介自己,也不是不知道享受生活,而是在那倔老头儿的人生哲学里,他坚守着一条底线不肯跌破,那就是诚如他所说的“一想起死去的战友,我们活着就足够了”。所以他心系岗位,所以他布衣粗食,所以他追随着快乐而简单的生活从青年走向老年。
在城西门外张师傅简陋的居所里,老人培育浇灌的花儿竞相开放着,一到春天更是姹紫嫣红。被战火熏燎、被岁月犁铧刻满沟壑于一脸的张师傅说,世界是天下老百姓共同拥有的家园,要是没有暴行、没有战争该多好。是呀,和平年代多好,美丽的家园就像张师傅栽培的花儿五彩缤纷争艳斗丽,淡淡的芳菲沁人心脾,幽静的态势让人神往。可是,如今的世界并不像老人希望的那样,和平离我们很近,战火也离我们很近,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战争没有走出我们的辞典。于是,当我独自一人坐在漆黑的夜里,我的耳际不知怎么总是回响起张师傅怀念战友那哀伤的哭声。
后记:张师傅几年前病故,他的遗孀从西门搬到城东,与我们同住。“老张头”走了好几年了,但老同志聚会时,只要说起老邮电局抗美援朝老兵,大家对张师傅风趣的故事依旧如数家珍,仿佛他并没有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