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落笔的那一刻,顶着防盗窗头衔的不锈钢
将颠覆和风细雨的春雨,用惊鸟飞散的语声说出
纸笔在‘书停斋’算不上纤瘦的臂弯舒展
作为天雨的倾听者,坐在雾气烟火气的中央
当迂腐的笔尖差点戳破一张老县长亲署的结婚证时
对死亡的认知从这一刻开始蹿升——
七十年前两个素未平生的人因为一张浅薄的纸
合用一个独院、一张床、一台土灶
在同一个岛上桨渡,可惜没有生一堆孩子
父亲升天的时候,飞灰将耄耋硬汉的名节交与一根胫骨
母亲倒地离世的那天,我骑着车脑子被混凝土灌浆
原来来也飘飘,去也飘飘,不由得你认不认命
2
隔着半张茶桌和一摞书,咫尺间遥望
像遥望昨夜还鼓涨的潮汛,像遥望自己霜凝雪敷的额头
不用刻意就能想起上扬的嘴角、浅褶样的法令纹
活着的人和死去多年的人一起张望薄纸上停留的晨夕
亲人们坐在我和一支笔、和已寂灭的三支香的对面
坐在寒食节后那横雨庞大而偏执的叙事里,我们
彼此报以微笑,由衷或者牵强,冰冷的手抚摸稠密的水声
抚摸虚实的世界和真实的笑,我大病一场的喟叹
以及还是衣食无忧的陈言,没有被窗外忙碌的浇泼淹没
一米七六的父亲和一米六一的母亲紧挨着
浓缩成一尺不到的相片,镜框里熟悉的笑容
是陈旧的,如同我的怀念是陈旧而清晰而凄惶的
“今天是清明节,我病了,我没去墓地扫墓……”
同样的话我起码复述了两三遍,他们在或者不在
我的叨念最好都能听见,哪怕只踩住话音的尾巴
我害怕被西山的碑石误解,又担心地下卷涌着旧伤和新悲
他们抿着嘴微笑着,比我梦里见到的爹妈老了三十年
3
我听见不规律的心跳再度袭来,仿佛古乐镈钟挂在衣襟上
仿佛罩衣前摆有邛崃来的马帮、背侠踩着茶马古道
倏忽而过,如湾流匆匆,马蹄咚咚将天光踏成碎片。此刻
我很希望听到泪流双颊的声音,就像滂沱的水珠顺势而下
但是没有,明明昨夜我还为一个十九岁的消防员破了泪腺
西窗下一条河流大白天呢喃着,决不是呜咽
那是空降的流线体和固有的涟漪擦碰的声音,我想
如果不是清明节,这个时候河面上会有橹声吱呀地飘过
一只豆壳船由北而南,摇橹的人是小河的清道夫
常常被我设想为粗犷的水手父亲,那个不起眼的河
被我想象成老爹喝过风浪的大西洋一段,今天也不例外
我真希望听到病怏怏的黑脸上有晶亮的水流蠕动。但是没有
我开始无端地怀疑,或许想为不孝的自己找些理由
——午间三支香明灭前,我是否偷喝了敬亡灵的二锅头
到现在还醉着?好在父母没有左顾右盼,依旧朝我浅浅微笑着
4
母亲,我穿着你给我做的絮了棉花的背心呢
不经意间低头轻揉衣裳时,那靛蓝棉布上精致的针脚
突然让我鼻子一酸,挪脚再望望肩并肩的父母
我不知道是在虚空的梦里,还是在小时候独户的老宅
那时候家里暗是暗了点,没有电灯,煤油灯下
母亲为我正月穿的棉鞋上浆,父亲在月光下逼真地踏着马步
我惊叫一声,原来是灯盏的火舌偷袭了我额前的长发
卷曲的焦发让小女孩哭笑不得,夜发亮的泪水漫过《少年文艺》
……恍惚间,那个耀眼的灯盏早已油枯灯灭
独留两张比灯盏还要寂然无声的笑脸
我和过去的时光经常被恒定的笑容默默提及
我轻揉他们的笑意在相框上,有时候也在一件绸衣
的纽襻上,或在一盘父亲一生也没有解开的残局里
他们不是我的黑夜,也不是我的白昼,他们长埋在我的脉管里
在这间屋子里,死去多年的棋手、票友、织娘、鞋匠都活着
至少清明节我落笔的那一刻,我的父母听见了杜牧纷纷的雨声
听见了我烟熏火燎为斋饭忙乎半天后鼓点捶打似的心跳
如果不是我的文笔贫瘠得可怜,坐在豆荚炸裂似的水声里
诗歌的落款处我应该认领一场瀑水般摄魂的坠入,就像二老
看着女儿将思念点燃,和三支香一起雾化成空气的一部分
我早已不是一个无知的孩子,如果远离岸屿
能制止我在地上腐朽,我愿意身背天黑前的橹声
身背一套古老的鞋楦,去找回六十年前那簇拨亮胶质的光芒
一湾的心事也沉也浮,让窗畔的河流无法清静……
注释:唐朝诗人杜牧作诗《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