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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3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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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偶作

1

落笔的那一刻,顶着防盗窗头衔的不锈钢

将颠覆和风细雨的春雨,用惊鸟飞散的语声说出

纸笔在‘书停斋’算不上纤瘦的臂弯舒展

作为天雨的倾听者,坐在雾气烟火气的中央

当迂腐的笔尖差点戳破一张老县长亲署的结婚证时

对死亡的认知从这一刻开始蹿升——

七十年前两个素未平生的人因为一张浅薄的纸

合用一个独院、一张床、一台土灶

在同一个岛上桨渡,可惜没有生一堆孩子

父亲升天的时候,飞灰将耄耋硬汉的名节交与一根胫骨

母亲倒地离世的那天,我骑着车脑子被混凝土灌浆

原来来也飘飘,去也飘飘,不由得你认不认命

2

隔着半张茶桌和一摞书,咫尺间遥望

像遥望昨夜还鼓涨的潮汛,像遥望自己霜凝雪敷的额头

不用刻意就能想起上扬的嘴角、浅褶样的法令纹

活着的人和死去多年的人一起张望薄纸上停留的晨夕

亲人们坐在我和一支笔、和已寂灭的三支香的对面

坐在寒食节后那横雨庞大而偏执的叙事里,我们

彼此报以微笑,由衷或者牵强,冰冷的手抚摸稠密的水声

抚摸虚实的世界和真实的笑,我大病一场的喟叹

以及还是衣食无忧的陈言,没有被窗外忙碌的浇泼淹没

一米七六的父亲和一米六一的母亲紧挨着

浓缩成一尺不到的相片,镜框里熟悉的笑容

是陈旧的,如同我的怀念是陈旧而清晰而凄惶的

“今天是清明节,我病了,我没去墓地扫墓……”

同样的话我起码复述了两三遍,他们在或者不在

      我的叨念最好都能听见,哪怕只踩住话音的尾巴

我害怕被西山的碑石误解,又担心地下卷涌着旧伤和新悲

他们抿着嘴微笑着,比我梦里见到的爹妈老了三十年

3

我听见不规律的心跳再度袭来,仿佛古乐镈钟挂在衣襟上

仿佛罩衣前摆有邛崃来的马帮、背侠踩着茶马古道

倏忽而过,如湾流匆匆,马蹄咚咚将天光踏成碎片。此刻

我很希望听到泪流双颊的声音,就像滂沱的水珠顺势而下

但是没有,明明昨夜我还为一个十九岁的消防员破了泪腺

西窗下一条河流大白天呢喃着,决不是呜咽

那是空降的流线体和固有的涟漪擦碰的声音,我想

如果不是清明节,这个时候河面上会有橹声吱呀地飘过

一只豆壳船由北而南,摇橹的人是小河的清道夫

常常被我设想为粗犷的水手父亲,那个不起眼的河

被我想象成老爹喝过风浪的大西洋一段,今天也不例外

我真希望听到病怏怏的黑脸上有晶亮的水流蠕动。但是没有

我开始无端地怀疑,或许想为不孝的自己找些理由

——午间三支香明灭前,我是否偷喝了敬亡灵的二锅头

到现在还醉着?好在父母没有左顾右盼,依旧朝我浅浅微笑着

4

母亲,我穿着你给我做的絮了棉花的背心呢

不经意间低头轻揉衣裳时,那靛蓝棉布上精致的针脚

突然让我鼻子一酸,挪脚再望望肩并肩的父母

我不知道是在虚空的梦里,还是在小时候独户的老宅

那时候家里暗是暗了点,没有电灯,煤油灯下

母亲为我正月穿的棉鞋上浆,父亲在月光下逼真地踏着马步

我惊叫一声,原来是灯盏的火舌偷袭了我额前的长发

卷曲的焦发让小女孩哭笑不得,夜发亮的泪水漫过《少年文艺》

……恍惚间,那个耀眼的灯盏早已油枯灯灭

独留两张比灯盏还要寂然无声的笑脸

我和过去的时光经常被恒定的笑容默默提及

我轻揉他们的笑意在相框上,有时候也在一件绸衣

的纽襻上,或在一盘父亲一生也没有解开的残局里

他们不是我的黑夜,也不是我的白昼,他们长埋在我的脉管里

在这间屋子里,死去多年的棋手、票友、织娘、鞋匠都活着

至少清明节我落笔的那一刻,我的父母听见了杜牧纷纷的雨声

听见了我烟熏火燎为斋饭忙乎半天后鼓点捶打似的心跳

如果不是我的文笔贫瘠得可怜,坐在豆荚炸裂似的水声里

诗歌的落款处我应该认领一场瀑水般摄魂的坠入,就像二老

看着女儿将思念点燃,和三支香一起雾化成空气的一部分

我早已不是一个无知的孩子,如果远离岸屿

能制止我在地上腐朽,我愿意身背天黑前的橹声

身背一套古老的鞋楦,去找回六十年前那簇拨亮胶质的光芒


      一湾的心事也沉也浮,让窗畔的河流无法清静……

注释:唐朝诗人杜牧作诗《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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