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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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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鏖山麓连载

  

简介

小说围绕屿城世交几家三代人的故事展开,全篇通过性格各异、命运迥异、结局殊异的角色描写,作者站在客观的立场叙述不同年代、不同社会层次的人们在追求自我价值实现的奋斗中的迷惘、兴奋、悲苦、惆怅,揭示人性的真善、美丑和人生的跌宕、福祸。

市井小说聚焦民国时期那些生活在象牙塔中的城市中产阶级,他们在政权更迭的历史潮流中有人应时而动,有人迷茫后顺应,有人欲壑难填,还有人选择逃离,浪迹天涯,归来时空瘦之人归于普通归于宁静。而在新时代,小说聚焦城市底层空间,对特殊历史时期人物关系的处理,有的写成亲则疏,近则远;有的写成贵则贱,穷则坚。也许就像法国作家蒙田说的那样,“我陈述的是卑微的,没有奇光异彩的生活,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时代的不同,作者对承继的代际关系近乎相似的命运做出不同的梳理,他们有的特写,有的缩写,有的仿佛只留下朦胧面影,但他们/她们都曾经走在阵鏖山下太平弄的烟雨中,岁月的烟雨中,无法释怀也罢,无法忘却也罢,阵鏖山依旧四季轮回,春天百花齐放,一片落叶知秋,草枯了,草青了,换了人间……

作者把她的认知、情感以及和太平弄天生纽襻的关系带入角色,读者阅之,信可乐也;不信,更可乐也。

若有读者命运和文中故事雷同,实属巧合。


第一章 蒋伯年这个人

屿城阵鏖山下有几条巷子于清后期始称太平弄,太平弄呈南北向平行状,有三弄,分称前太平弄、中太平弄、后太平弄。这三根弄堂里多是带有院子的砖房,墙上的石花窗镶嵌在青苔墙上,石板镂空的图案有古代传说刘海戏金蟾,有打马归来的古代骁勇武士,有围着红肚兜趴在地上看人点炮竹的光头小男孩,各种花式被雕刻在赭红色的石头上,甚是好看。太平弄每个院子至少开两扇门,正门为大,双开;偏门为小,单门。三扇门的院子一般都是带两个双门加一个单门的建筑,墙高院深,比西大街有名的典当行逊色不了多少。弄堂里气派的院子窗有三层——石花窗、木花窗、银色厚底玻璃窗,敞开或关上都是一道风景;院有两三进,配有天井,天井里有方或圆的水井,有的天井里(上世纪)80年代还用着四十年前砌的水柜。太平弄很多双开的木门一般全部或部分被包上紫铜或青铜,半包的铜皮裁成两个半圆,密密匝匝地钉着铜钉,铜钉一粒粒圆而饱满,星罗棋布错落有致,被岁月磨得光滑晶亮,煞是好看。中太平弄曾人称“烂浮尸”的关二爷捋着胡子乐呵呵地说,门上铜钉是天上落下的繁星,每一颗都凝结着岁月时光;人呢,每天看着铜钉的风景,铜钉也每天看着人的光景。

21世纪初,趴在电脑前伏案创作市井小说的律师翊朵,试图还原跨越六七十年的太平弄人情世故。万籁寂静的深夜,她与太平弄的三代人在指尖对话,还时常想起上世纪从老西门嫁到太平弄巩家,做前朝巩举人填房的巩老太太说过的话:屿城的故事要从太平弄说起,而太平弄的故事得从蒋家说起。

后太平弄的蒋家民国初年就在屿城开有一家海运船务公司、两家米店。船务公司的规模不大,一条商船跑上海,两条小船在岛间做客运外带货。蒋伯年子承父业后,在现代企业电灯公司、电话公司入有股份,还协助太太在城内开起两爿药店。老板蒋伯年早年国立武昌高等师范学校(武汉大学前身)毕业后留洋,学成归国后先后在香港分设于汉口和上海的银行谋差,后来去了一家政府机构,要不是他父亲突然离世,母亲让他这家中唯一男丁回屿城继承家业,蒋伯年这辈子估计都不愿意做个为金钱帝国‘呕心沥血’的买卖人,不愿意被人称作蒋老板,因为自小他经商的父亲给他留下了头脑过于活络又抠唆的铁公鸡的深刻印象。在屿城做了几十年老板,经营船务、药材、米市,蒋伯年自认为早已经与武汉街头、上海滩上那些熙熙攘攘皆为利的商人没什么两样了,或许他比他们还要唯利是图,比资本家还要资本家,尤其是1948年暮秋到1950年的暮春。

蒋伯年耄耋之年回故乡屿城安度晚年,关二爷看他闲得慌,丢给他一本内地作家巴人的著述,蒋老板看完后引用跟他同时代的巴人的话说:我身陷黑暗,闻到了腐烂和霉的气息,我却没有权力诅咒,没有办法挣脱。蒋伯年不止一次跟关二爷说:1950年整年我感到煎躁,全身的毛孔管在发射冷气,我迷惘,悲哭,甚至哀号,一切都无济于事,它们只会让我念想的失去愈发加剧。

蒋伯年既憎恶某些买卖人不把面子当回事的过于精明,又感念生意人这个身份,若不是作为一个青年金融实业家出现在上海一个公馆里,他极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与太太邂逅。蒋太太的娘家在上海“上只角”,住静安寺附近,其父、其兄都是跟上海有名望的实业家有往来,要不是1922年情窦初开的小姐经上海总商会会长引荐他屿城的乡人,与青年才俊蒋伯年一见钟情,她这黄浦江畔的阔小姐是决绝不会下嫁到屿城这上海人眼里头的乡下小地方的。蒋太太喜植物爱药学,嫁到屿城的第四年,这个已经生下大女儿弥生和儿子屿生的上海小娘子,抽娘家陪嫁开了两家药行,考虑人流量,分设于街中心和南码头附近。蒋太太跟其他老板娘不同的是,她几少摇着苏州绢绣的扇子,在家里跟一帮七亲八眷或打扮光鲜的老板娘打牌度日,也不会每天躺在镂花考究的摇椅上,对一帮忙忙碌碌的下人颐指气使喝来吆去。

喝过洋墨水的蒋伯年思想开明,他从不反对太太在外抛头露面。蒋太太每到一处药行,她喜欢闻各种药材散发出来的气味,打开抽屉辨识不同药材,还喜欢站在柜台里与拿着医生、土郎中方子来配药的各种人聊上几句,问问人家家人、主子得病情况,已经喝几服中药了,起色如何。每每遇到持有名医开的药方,蒋太太都让店里的伙计特别收好。渐渐的,蒋太太通过研判名医方子,对各种病症的配方、用药、剂量,都略知一二,成为无师自通的药学师。蒋伯年与药材商的会晤,蒋太太也经常在场,有几位药材商跟蒋伯年做生意不是冲着蒋老板来的,而是冲着蒋太太的名声来的,那些商人到屿城跟蒋家交好不是目的,他们看中的是蒋家背后的那块‘大石头’。那些四海奔波的药材商到屿城跟蒋伯年议价,这头刚谈妥,回上海则与蒋屿生外公那头达成某项合作。蒋伯年从药材商地方进药转手售卖赚的是小钱,而药材商他们从蒋伯年岳父地方赚的是大钱。毋庸置疑,蒋伯年的买卖几十年能做得顺风顺水,他老泰山明里暗里帮了不少忙。后来老岳丈把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珠珠塞给女婿做蒋家小丫鬟,没多久,太太每次去药行看新进的药材,都带上那个脑子交关灵光的珠珠。过了年余,蒋太太带着珠珠出入屿城各大交际会馆,跟来自各地的药材商周旋。

蒋家院里的花工年轻时在上海一家洋房里做过事,深谙种花养鱼,他打理的花草摆满了前院回廊、中庭天井和后院墙根,一年四季花开花盛逞娇呈美竞相争艳,蒋太太在世无恙时特别喜欢带着珠珠在花间徜徉。蒋太太还经常通过蒋伯年差船务公司眼光好品位好的船员,在船靠大码头时,上岸到花鸟市场给她遴选、捎带家里没有的新品种盆景。蒋老板见太太在花草和药材间流连忘返,也让大小姐蒋弥生、三小姐蒋歆从小掌药学懂护理,乐得让太太和女儿们忙得不亦乐乎。在蒋家院里,只有二小姐祖慧不近花草,倒不是她不喜牡丹的浓艳,不爱芍药的婀娜,不屑兰花的典雅,只是她自小患有花粉过敏症。所以,祖慧住的二楼屋子前和四周长长的走廊里,稀稀拉拉摆的都是不太会让人过敏的花草,她一日三餐必去的厅堂也只是摆了箭竹之类这样清雅的盆景。每年春夏花盛时节,家里的佣人都把前院回廊里的花移放到中庭或后院,那儿二小姐不常去,但她带小妹蒋歆常去门房间和黄传忠说话。

令人称奇的是,从蒋家院里出来的佣人、丫鬟,应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句话,大多在太太、小姐的熏染下学会了插花、伤口包扎等技艺。1944年春,自小女儿蒋歆失踪后就一病不起的太太,弥留之际拖着枯槁的身体到院里看春暖花开的景色,那年院里蔚为壮观的花景没等到深秋便繁华落尽了。懂花、赏花的人走了,花儿居然也跟着加快了落败的速度。据说,蒋太太墓地四周,老爷让人栽了桃花树,插了一片梨花树,棺木落土后还和儿女一起在墓碑前放了许多太太生前喜欢的花草。许是跟花有缘,蒋家门里的太太生于春亦谢于春,大小姐蒋弥生生于三月,三小姐蒋歆也降世于春天,若不是学校遭遇变故,蒋歆的学上的好好的,那年15岁的她也该上高中了。

蒋伯年和太太琴瑟合一的日子是在1943年开春某天一夜间飞灰湮灭的。那天下午,蒋家小女儿蒋歆早早地离校后,再没出现在她的校园里,可那天早晨蒋歆明明是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她说新学期她要愈加努力,争取夏季考到高中部念书。碰巧的是,那天下午蒋老板和太太前后脚出门,男人去小南门的电灯公司与其他股东开碰头会,女人独自去南码头附近的药行,他们两个人晚上要一起出席屿城商会欢迎上海总商会会长回乡小住的晚宴,但是夫妻俩谁也没告诉家人晚宴在哪里开设。

那天,大姐下午四点钟下班回家时,父母已经出门有两个钟头了,她去帮了一会厨,等弟弟下班和妹妹们放学回家。晚上吃饭的时候,弥生问二妹,“小妹被爸妈叫去应酬了吧?”

“应该是吧。”二小姐想也没想答道,她傍晚从师范学校回家,她说她也一天没见小妹了。

“小妹今天又可以见到大佬嘞。”屿生说道,他的口气和笑容怎么听怎么看都有点幸灾乐祸而非羡慕的感觉。屿生相信三妹肯定像上回那样,由同学陪着背上书包直接奔父母应酬的饭局去了,他隐约觉得父母开始将漂亮能干又知书达理的三女儿当他们生意场上的第二块‘敲门砖’了。屿生虽然喜欢喝酒,周末和周六晚上有事没事的常跟一帮混小子出入各大酒馆,但他见不得与生意场上的大佬喝酒,场面上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实意的,男的有奸猾的、阴险的、猥琐的,女的有装醉的、贴身子的、狐媚的,乌烟瘴气,令人作呕。

“这见大佬的事本该是你的分内事,现在倒好,小妹替你劳神了!”二小姐蹬了她哥一眼。

“说起来还是你二小姐最该去陪大佬,我和姐都有不错的职业嘛。”屿生替自己辩解道。

“那,那当年爸比你的职业体面多了,他是中央研究院社科所研究员,我爷爷一蹬腿,爸还不是被奶奶从上海叫回屿城掌管家业啊……”

“别把我和咱爸放一起,不可同日而语,知道吗?”

“还不可同日而语,哼,你比爸厉害吗?”

“蒋伯年是他蒋伯年,蒋屿生是我蒋屿生,两码事,晓得伐?”

“不晓得咋啦,就你能,破警察一个,哼!”

“你能,你厉害好伐,将来管…管一大帮孩子,娃娃头,我破警察肯定没你风光无限……”

“谁有你风光啊,腰里别支枪,屿城任我荡。”

“你风光,你招风……”

“你才招风呢!”

“哎哎哎,我说你们两个,爸妈不在家,要打架等吃好饭再打也不迟…真是的,一对冤家,谁投错了胎啊,见面就掐……”蒋医生终于拦停了弟妹在饭桌上的‘吵相模(吵架)’。

父母都不在家,晚饭吃得既冷清又闹哄。吃好饭,二小姐就躲进屋里,一灯一人一书;屿生哼着小调出门找小姑娘上戏楼听戏去了,他说他夜里要值班;弥生说她是后半夜班,八点不到就夹着雨伞上医院睡早觉去了。门房老黄以为三小姐放学直接去跟老爷太太汇合了,最近那个刻烂木头的乡下人算是看出来了,在他眼里蒋家那么大的产业,少爷说他更喜欢当警察,继承家族产业的事烦请父母别找他蒋屿生;二小姐祖慧说,她才十五六岁,还没想好将来书不念了去做啥;而刚从上海学医回来做医生的大小姐,也是拐弯抹角地表示了自己不会接手公司的意思,她说,继承家业嘛,儿子放弃,我们做女儿的更没有兴趣哉。黄传忠心想,三小姐从来没有说过家业能有我的大学梦重要吗?即使期末考试前两天,蒋歆对母亲要求她核对核对药行的帐,她都从不推诿,而且账本到了她手里,小女孩像变魔法似的,很快将母亲算了两遍轧不平的帐给轧平了。蒋歆虽然才14岁,她的做生意天赋已有所体现,这让她的父母十分欣慰,他们觉得蒋家船务、药行、米店的生意不用担心掌鞭的后继无人了;她的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呢,自然都很开心,三妹为家业替他们‘赴汤蹈火’,他们这辈子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快乐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了,反正将来公司分红断然少不了他们几个。

晚上十来点钟,蒋老板挽着太太的手敲开了家门。

“老黄,你咋不关门啊?”老板和太太进了家,老黄居然没有像以往那样去插上三道门栓。

老黄见东家的身后没有欢蹦乱跳的三小姐,他走到大门外伸长脖子瞧了会,还是不见三小姐的身影。蒋老板没有急于往院内走,他奇怪地望着老黄。

“三小姐没跟你们在一起吗?”老黄返身急忙问道,他自当年被太太从街上捡来到如今一直喊蒋老板为老爷的,可这回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忘了客套。

“三小姐,她…她没在家吗?”

“嗯呐……”

“祖慧在家吗?”

“在,在!”

“太太,快去问问祖慧,说不定她知道。我…我先上趟厕所。”

“妈,我们仨还以为蒋歆、珠珠跟你们在一起呢…哥出门前还…还打哈哈说,妈现在有两个随从喽……”祖慧这是第一次在妈妈跟前打哥哥的‘小报告’。

“祖慧,你晓得小妹她班主任家里有电话吗?”母亲已经走到门边了,沉吟会又转身问道。

“没有,而且住在码头边上,挺远。”

“珠珠去哪了?”下楼后,太太问黄传忠。

“珠珠等你和老爷走后,跟管家请假去乡下了,我听管家说珠珠明天午后就回来了。”

“真让人着急,咋没人知道三小姐在哪……”太太让跟着下楼的二小姐帮她解开新旗袍半高领上的盘扣,她自己拿出帕子擦着额头上渗出的细细的汗珠子,急得在院里打起转转,“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三小姐的学校离家不远,太太你别着急,我这就过去问问。”黄传忠说道。

“我跟传忠一起去。”厨子睡下了,闻声提拉着鞋跑到前院上前说道。

“对,对,太太,你别急,我跟他们一道去,我一女人到外头好说话。”女佣吴妈边扣着外套扣子边说道。

“别…别去,别去问,人家学校的门房这会睡下了,被你们门口大喊大叫地惊醒,明天保不齐全校都知道我蒋伯年有个夜不归宿浪荡的坏女孩,我这把年纪倒没什么,这对一个14岁的女孩子是毁灭性的打击,弄不好名誉扫地,影响她一辈子。”老爷提着未系好的裤腰来到院里,他这是第一次当着下人的面做‘私密’的事。

“那,那依你说,不管她,明天再说。”妻子冷冷地说道,她认为应该立即、马上到学校去找蒋歆,“要不我找校董打电话请校方看看,蒋歆在不在?”太太不死心地说道。

“都几点了,还找校董,校董必定要找校长,校长必定找值夜老师,这一宿兴师动众的,不说全城少说半城要被我们惊动了,这样不好吧?”

“爸,那…那照你说咱就干等啊?”祖慧说。

“哎,好了,好了,听我的没错…看,看喏,都下雨了,恐怕干等也做不到了,大家都回房睡觉吧。”老爷坚持己见。

“祖慧,妈…妈跟说你明天一早去小妹班上看看。”

太太看上去泪眼婆娑。祖慧妈还想说什么,被祖慧爸拉到屋檐下,男人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女人身子打颤,轻声抽泣起来,用帕子不断濞着鼻涕。女人这会急得六神无主,像恋爱中突然受到刺激的女子,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她甚至把女儿的去向不明与珠珠的突然离家联系起来,她没好意思说出口,她怀疑小丫鬟早不请假晚不请假,是不是不安好心,把三小姐骗到人烟稀少的外岛给卖了去……

屿城的春雨说来就来,而且愈下愈大,三小姐一夜未归,急坏了母亲。蒋老板劝慰妻子说,“蒋歆一定是跟住校的同学解题太晚了,看下着大雨就住学校了。莫急,你女儿以前不也这样,明天就回来了嘛……”

“那不一样,上回,上回蒋歆学校的值夜老师早早就给…给咱家打来了告假电话。”蒋太太和衣躺下,睁着眼半夜未眠,她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像走了曲曲弯弯很远的山路回来。

第二天天才麻麻亮,门房老黄就出门往屿城中学走去。很快就到了阵鏊山下,快步走到中学门口,见紧闭的大门外放了卷状的铁丝网障碍,他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敲了敲门房的小门,冷不防门后一杆枪横过来拦住他的去路,黄传忠一惊,倒退了一步。咦,怎么学校门口有穿军装的人站岗? 黄传忠以为是校董出银子请城里的伪军维持战争期间的学校秩序,他上前一步跟那当兵的解释,他是替东家来找孩子的,他说,“长官你行行好,放我进去,我就去问一下,小姐在里头我就立刻出来”。

猛地,黄传忠看见那当兵的明晃晃的刺刀向自己挑过来,他本能地往后退,扭过头想快步走,小腿肚开始打颤,他不敢回头张望,只听见那当兵的咿哩哇啦好像在骂人。要不是亲眼所见,老黄他不敢相信,怎么孩子们念书的中学成了东洋兵的据点?他一刻也不敢停留,惊恐地跑着向蒋府奔去。那时,天亮前停的雨又下起来,雨还挺大,地上起了水泡,传忠兄弟来不及挽起被雨水溅扑的裤脚管,跑着跑着,他的心在雨中扑通扑通跳得愈来愈快……

黄传忠一出门,蒋太太跟着也起了,她坐在回廊下惴惴不安地等着。蒋老板拿着一件太太的厚外套披在妻子身上,“别冻坏了,这开春天还挺冷的”。男人将女人的手拉过去,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揉搓着,他发现就这大半夜功夫,妻子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老爷,老爷,屿城中学被…被东洋兵占领了!”

老黄头一头撞进门,蒋老板和太太赶紧迎了上去,门房的禀报声气喘如牛,家里的下人闻声也都从后院齐齐跑过来。

“快,快给校董打电话,问问怎么回事…祖慧,祖慧呢?”蒋伯年一下子觉得事态严重了,他也像昨夜里的太太一样,身不由己地打颤。

“我,我去打电话。”

祖慧说话的声腔都变调了,她一个只比小妹大壹岁的姐姐被黄传忠带来的消息惊吓到了,不过拿起电话机的时候,她改变了主意,先要通了她哥警局值班室的电话。

蒋屿生连电话壁挂机都没挂好,正晨起的他披着棉衣,警服没套上,雨衣也没穿,就一头冲进雨地里,骑着自行车发疯般地往家赶,一路上屁股只有在拐弯时才落座。在小东门往街心拐弯的地方,一进城挑担卖菜的农民突然换肩,一副挑子猛一横,自行车来不及刹车,车子和挑子突然相撞。带着斗笠的农民兄弟倒是没摔,屿生往右倒下,一屁股坐进地上的一滩积水里。雨中他站起来,顾不上擦擦屁股上的脏水,在地上给人捡了两颗白菜,还将捡起的破斗笠盖在人家挑子上,然后立马推上车想走。

人家上前一把拉住屿生的自行车,说:“等等,不能这么让你走了……”

“哎哎,算我倒霉,这些钱陪你总够了吧!”蒋屿生从兜里掏出两块袁大头看也不看,塞进卖菜人手里,他只想尽快骑车回家,就怕这时候被人在大街上讹上了而耽误时间。

“小兄弟,车骑得嘎快法子,侬肯定遇到急事了吧…来,来,戴上,总能挡点雨。”说罢,菜农将自己头上摘下的斗笠,不由分说戴在蒋屿生头上,然后拍了拍小后生的肩,说“快走吧,不用管我”。

蒋屿生赶紧跟人鞠了一躬,骑上车又没命似地飞奔起来。

“校董怎么说,电话通了吗?”父亲进到客厅着急地问道。

“我还没打,我跟哥说了一下。”

“这样,这样,祖慧,我看还是打…打报馆对话,他们有值日生,而且消息灵通。” 老爷望了望惊恐万状的老婆,他说道,“祖慧,你,你先要通电话,我去喝口水”。

老爷的话刚落地,一杯水递到了他跟前。在蒋府干了多年的女佣吴妈知道,老爷一碰到焦虑的事不是上厕所就是要喝水压压惊。

“请问,要哪里?”话务员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

“噢噢,我们,我们要报馆电话。”祖慧觉得自己的舌头还不那么柔软。

“噢,对不起,我想问一下,屿城中学怎么回事?”父亲从二女儿手里抓过电话机问道,报馆果然电话一打就通。

“屿城中学被日军强占了!”

“什么时候?”

“昨日傍晚。”

“学生们呢?”

“请问您是哪里?”报馆值日生怕有人心生不端,给教育部门施压,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对不起,我是学生他爸的亲眷,他让我代他问一下,他,他,他在乡下,行走不便……”

蒋老板就是生怕别人知道他的女儿失踪了,所以撒谎撒到报馆去了。客厅外的几个下人悄悄地交换着眼神,老黄这时候换衣服去了,被雨浇得全身湿淋淋的,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噢,是这么回事…昨日师生们都被驱赶,逐出学校了。昨晚我们报馆闻讯后赶去,学校已经被强占了,里面横七竖八地放着一门门炮,根本进不去……”

“有没有发生正面冲突?有学生受伤吗?对,有学生失踪吗?”老蒋连珠炮似地问道。

“目前报馆还没有接到这方面的消息……”

“对不起。我,我晓得咋回事了,谢谢啊……”放下电话机,蒋老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没有学生受伤就好”。

戴着斗笠的蒋屿生,冲到了自家门口,把自行车往墙上一推,就蹿进院里。

“这人谁呀,雨衣也没穿,一件蓑衣都没有,谁呀?”客厅门口的厨子和老佣人奇怪地望着来人,这又是雨又是雾的,来客戴着斗笠,看不清他的脸。

“哎吆,天哪,是少爷,是少爷!”吴妈先失声叫起来。

“妈,妈,我来了,蒋歆呢,我小妹呢?”蒋屿生像落汤鸡似的站在母亲面前,水门汀上很快有水流可见。

“屿生,你小妹不见了,她…她…她……”母亲摇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靠在儿子的肩膀上,呜呜地哭起来。儿子斗笠上的雨水流到他母亲的发上、脸上、背上,儿子像抱住一个伤心透顶的女孩,她浑身颤栗,仿佛被雨浇透的是她,而不是20岁的儿子。 屿生的奶妈——吴妈想进到客厅给少爷解下头上的斗笠,让少爷一个手势阻止了。祖慧呆呆地望着哥哥和母亲,她突然上前紧紧抱住哭泣着的母亲,屿生把二妹和母亲都抱紧不放……

那天早上,主仆七八个人都没吃早饭,屿生又去警局了,祖慧去她的师范学校上课了,当医生的大姐还没下班回家,她被几个重症病人拖住了,她还不知道家里昨夜到晨第一次乱成不像样子。那天太太只在晚上喝了半碗粥,一直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老爷哪儿都没去也不敢去,他守着情绪崩溃的太太。

       小院里寂然无声,雨下一阵停一阵,吴妈把刷洗干净的少爷的湿棉衣拿到厨房去烘烤,然后去屿生屋里清扫时,把脏棉袄侧兜里掏出的两块袁大头放在少爷的桌子上。吴妈决定,她要吃素吃三月,她要敬神供佛,让苍天保佑三小姐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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