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村庄
降生在你掌心里的波纹
挂满天池,荧荧如火如星芒
泥黄般熟透的浪是新手在显摆
谁捧起都不会吝啬词语在有声的疆域扩张
你目光里的野田释放天性
每一粒种籽都有自己个性化的推想
当穗子血脉偾张的时候
当千万头烈马起伏平添的岁月
艳丽的花似乎浅俗失色
那时也是你我坐进丰收的俗语
月光下祈祷风调雨顺的时候
对那无际的生谷的祈望,我肯定没有你持久
也没有你专一,你和村庄长厮守再无他求
而我这些年,每一次路过庄子最盛大的礼节
顶多调剂着脚步,心情慢热
期待直射日光炙烤过知青阅历的盐粒子
能揉搓几下我不再如此粗粝的双手。可是
那个搂住禾实贪婪换气的光影
却不是我;坐在河边抽烟的白褂子壮汉
也不确定是不是你。远远望去
几把磨快的镰刀和夕晖蹲在你没有脚的脚边
映照着你似亮非亮朦胧的脸
那年某个冬夜,我与雪一起返回村庄
走近河口我踩着你六月开镰前唰唰磨刀的声音
偶遇
隐在踏岸的人群中,他说他一眼瞧出
我是甚少吃过风浪的人
而我在海蛎子蠕动的空气里
偶遇一双被浪摁进过海底的手——
跟风过命过的手
伺弄过布帆的手
拽着海的莽阔伸过来,悬殊的力量握住
涛声遗留的蛮劲似乎并没打算隐居
仍传递专属渔人的刻印和归依
硬邦邦的指骨将涛的过往有声地默诵
海洋的深呼吸并未脱色
从黑黢黢的指缝隙骤然漫溢
三两惊鸟在邂逅的晨光间穿梭
或许还有一条绝非等闲之辈的漏网之鱼
躲过‘海底捞’,却再也等不来千帆云集的冬季*
斜纹螺号的脉波犹在渔老大肥厚的唇边残响
渔汛的前奏曲向浅秋的岸堆涌,紧随其后的
海风将我嘴角晕船的窘态一点点擦拭
握住的手没有一条掌纹是软乎蛋,就像他
像他那张拼死激越的帆,在崎岖的风浪中从未躺平
就算绝域茫茫只剩下单桨独语
去台北看雨
去台北看雨前
想给岛岸的嗅觉
换种活法
舌骨死活看不上
湖畔小酒馆
功夫太深的醋溜库河鱼
瓷盘里未及孵化的想法
输给一粒疏离七年的贝壳
那一刻我不得不笃信
传奇的海无法雪藏
吞过浪真传功夫的人
我们的身体寄宿在陆地
可是味蕾难以熔断
所以一碗笋片黄鱼汤
令船王*故乡记忆不再徒有想象
乡愁的暗号终于接上头
而眷村老兵资深的乡音
被我在台北街头遇见
他一张嘴,和他手里拎着的
香气四散的灌汤包
一起透溢隔海的烟雨小城
老兵发呆时一千个省略的乡话冒头
我手心里的汗不断搓出他方言里的泥屑
我一度确信兜拢的手接住了台北冬季的雨滴
蓝色的船驶离岛屿的掌纹
潮汐着床了多少派生词和诗
它披着夕月,分泌夜幕下的口水
荡涤天空或者映照曦光,穿过船长的指令
以中生代的魅惑令多少人心甘情愿地
交出头颅里的安闲,苦痛,思念,和文藻
任横越的潮浪,任海啸的间奏俯冲着
任日复一日的轰响,大幅抖落诗舸的纹理
开渔节时,潮歌里海庞大的意象
烘托着龙王、岸、平沙和古刹钟声的释怀
大青碗举过多少自封为舵手和钓手的头顶
岸上巨大的岩石放过酒气和江湖气混交的铁锚
多少匹亚麻布勾连的帆,在同一时刻驶离岛屿的掌纹
鱼市吆喝着小贩摊开海的第一潮造化
沙雕手将黄金甲和铁壳船的史诗砌筑在金沙滩上
把鱼鼓胀的身孕嵌入蓝釉的美工师,则优雅地
伏在瓷片上临摹父亲的远海。他们如此投入
兴许都写不过被风被暗流磨折数月的刀石
那些不比刀和古岩逊色的渔者,在海上
解缆讨活,一双手被网具千磨万击
渔鸥在方舟的天涯云絮翩跹
一群着栲衫的男人被鸟语偏爱了两千年
注释*: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逢阴历十月,带鱼从山东集群南下,东海嵊山洋面带鱼旺发,辽鲁闽广江浙沪津六省二市近二十万渔民冬季云集于此,嵊山带鱼汛成为全国最大的渔汛,成就了近海捕捞的旷世繁华,捕满仓也成为老渔夫挥之不去的记忆。*:指包玉刚,1984年他回到阔别四十年的故乡,在甬城喝起冬笋咸菜黄鱼汤,故乡的记忆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