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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4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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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北的毕业季


题记:20世纪90年代起,到东海跟船捕捞的湘伢子越来越多,而立之年成为桃花岛岛民的湘北是他们中的佼佼者。


1.半醒半梦半江城

 

和京西的哥们六月别过

说好互不挂念,就是不忍远离

母亲那把被时间用钝的柴刀

是夜梦将尽时,刀石相遇寻常

民小老师,受累的夜

膝盖顶着比他年长的磨刀石

影子躲在身后的追光里

皲裂的唇交汇铁石的气息

“想追赶满帆而行的风,去吧”

父亲汗津津的脸抬起江城的下颚

乡野的男中音依然好听、攒劲

在父亲面前我是腐朽的

他是活着的,梦醒后我笃信

 

而今在荩草花果期到来之前

江城那把钝刀我要别过脸去

被草尖簇拥的磨刀石我要撇下

母亲屋里亮了几十年的光

不知道怎么狠狠心向它辞行

中堂壁上竹布长衫的先人望向我

他们陈式的目光满是中庸

“别指望我改变主意”

我对上门造访的一双小脚说道

上山的路上攀岩者附体

“晚清遗物”将我甩出八丈远

我掉进沟底,一声灼热的呼唤

将午夜趴在书案的影子叫醒

 

堆叠的作业本里冷不防探出

一群湘伢子灰扑扑的笑脸

他们在人声鼎沸的南宋街道

共用一个城市

共用一口铁锅

共用一盏红绿灯

共用一间毛坯房

甚至问候我的话共用一个句子

几个人上下铺挤成一团

乱哄哄地问我是否做好了

被生活击打、切中要害的准备

 

2.丢下村庄

 

下山的路上,不再像童年那么安闲

一条狗牵着大山和大山的鼻涕娃

花苞丛架不住我左一声右一声的呼喊

秋风里野菊花激绽,碑石凝视山的流丽

山道上比柴瘦的父亲,扛着半爿山

跟着辨识度极高的呼喊回村  

一只黄莺飞过,母亲倚门而立

鸟鸣声牵着她眼帘,怔怔地

“远去了,鸟儿找天空去了”

回到厨房的母亲还在喃喃,她鼻子里

酸涩的混音片刻不休停,令我想起

拉杆式的手动风箱和噼啪作响的火塘

我的喉结空前荒凉(不得不荒凉)

沿着母亲一触即发的泪点

绕过不再漏雨漏风漏光的校舍

我才敢回头望去:母亲和湘式民居

中堂横梁上筑巢的鸟儿追出来

冲着我一顿怪叫,语气犀利

却又在我前头盘桓领路

 

最后和村口鼓凸的老关节挥别

网兜收下故乡银亮的云和念想

被他们捉拿的江鱼

没有熬过夏天的桨声

身体里的盐分早排出体外

约上海风前,洞庭江风递给我

足够大足够排场却似初见的

视觉感,看过来看过去

父亲当年教我折叠的处女作

被靛澧色的澧水拖曳

居然在波光的夹缝里泅渡

返潮的幻觉,是带不走的真相

还有被秋季蛱蝶热捧的野菊花

她们的盛花期及金裳凤蝶的深吻

都被我拉在江城朝阳的山坡

 

3.向着大海奔跑

 

海子丢下村庄

丢下皖北的麦子

和“情欲的村庄”

我不是海子,远离五谷丰盛的村庄

我是我,我逃离江花妖娆的村庄

  

海的经书和海的衣钵

兴许才能破译我碰海的梦

往东的轮渡闲眺波纹上的盆景

金庸小说里以小江湖自居的渔村

横亘于蓝云冗余的地方

指甲盖大小的飞屿

或许从一块礁石裂变、伸延开始

浮出海平面,而后灯笼裤

先哲的梦想和打船的匠人空降

缥缈的海,浅滩处芦苇荡拂

立体油画和海的“近亲”攀亲

大把的诗和远方任由想象、任由阔延

 

抵岸的心情被一只蝠鲼捕获

——人可知鱼之欢?

——鱼可知人之情?

须眉花白的老者和村媪的对白

比凶煞的魔鬼鱼更让我吃惊

天色尚早,也是老媪点拨我

滩涂上的饥鹰馋鹭往后排吧

先去看对岸的梵音洞! 

老媪踩着湘音的尾音叮嘱我

 

4.初登佛岛

 

浪花抱云挈岛

仿佛琴键流泻七彩色

时而与佛音神交

时而兀自行云流水

要不是谋生,我的脚步不想分神

就在岛上养一群比我

还乐意迁徙的鸟

看它们在蓝天划桨

衔着千年的定海神针

偶尔冲动地大叫一声

丽质的羽片抖落在盆景

插满情人岛的鬓发;或者

暮鼓晨钟里烧三柱清香

偶尔去法雨寺带回老衲命笔的墨宝 

 

和岛上开民宿的老板娘刚混熟

背起行囊,两只手划向外岛

卑怯的橹和一艘大船擦肩而过

船长在岸边抱着一摞作业服

说足足等我三天了。确实

崭新的雨靴看上去脸黑

“一只涨网船哪有43码套靴阔气”

船长雅致的老婆酒桌上噗噗笑着说

40岁上海女知青让我两眼不够用

我至今不否认那是一场‘艳遇’

我至今相信,在海边照亮自己

不用刻意找一片釉色的水泊

往岸上随便一坐,对面的岛

和码头边飞来飞去手快嘴快的鸟

就是实体最大的镜子。实际上

天空飘浮的洁云,让我赖得

专门为一面镜子腾出蓝色的遐想

 

5.我的工位

 

起码有半年,船上的人不跟我

说起洞庭湖、橘子洲头、晨昏的江舟

甚至赛龙舟,甚至沅湘流域

被流放的三闾大夫*也一句不提

他们像集体说好似的

小心躲闪着湘湖的一切

琴键轰响的浪花演绎的剧情

跟我想象的追波逐浪有所出入

不是一味的高亢,可以深情的

不是一味地低吟,可以豪迈的

璀璨的星辰下一串串钓钩设局

将我跟偌大的管风琴合体*

我的工位不局限于大目洋

猫头洋、渔山、大成渔场

我的工位浩瀚、多情、无边无际

从东海大陆棚到南太平洋

 

闲暇的时间里我练习走路

没错,黑色套鞋跟着我踉跄

跟着我跌倒,它像我的教母

又一个开蒙,像二十年前

我茹毛饮血的时代。没想到

穿越到穿开裆裤的懵懂阶段

用大码雨靴练习海上平衡

据说一直要练到(善意的忽悠)

能在12级大风里纹丝不动

寄给母亲的信纸第一次

栖息着岛屿、海岸、海湾

还有喜欢逆水而上的鱼儿

以及船长的轶事,属于我的

只有一行字:今天重重摔倒时

听见母亲给予的心脏澎湃地

跟我说话。夜里挨着一柄橹

像儿时靠着母亲温暖坚实的臂膀

手托钵盂的佛祖给我带话——

那封信34天后,一定等来

街拐角开着百合花的邮局

 

6.回马枪

 

密克罗尼西亚命名的台风

扬长而去,扔下没有复燃的死灰

岸上稀少外套、人流、参天古树

和并不稀少的灯柱灯光

选择性地被撩翻

不可一世的隐形兽

三天前被上帝之手摁下

可热带风暴并未折服,小小的回马枪

海神经质地打起摆子

鲁莽的风颠簸鱼的温床

巨浪狂奔,自远处天空翻墙而出

踏着风火轮的镜像上蹿下跳

被诗歌打样过千万次的野马

向所有奔它而去的渔者送出惊喜

声浪每一波母语的嘶吼

惊出我一身冷汗

感觉濒临死亡的惊呼我脱口就来 

 

我怀疑早就消除警报的台风

是从元朝,从忽必烈的营帐吹来的

后背吹着江风,前胸滚过豪强

背道相驰的温和与惊骇

同时拿捏我。我笑意逃遁

所有的能耐在那一刻变成无能

一朵浪花的狂傲之声想不到

撂倒我两次,海摔得“父亲的遗物”生疼

我担心没人怀揣指北针,要是

渔船偏离卫星电话覆盖的海域

会不会被不讲情面的风狂撵着

搁浅在鲁滨逊混熟的荒岛月光里?

 

没有人在乎我吃相难看的喊叫

或者慰安一下我要死要活的恐惧

被洞庭水打造21年的胃翻江倒海

储存四季的水土被我吐了一地

那是江城陆坪、母亲煲的一口汤

和洞庭银鱼干,跟童年的贲门激烈摩擦

黑色的八月,火星碰撞

没想到是我玩命的毕业季

对海最初的迷恋和征服欲几乎清空

我不知道的是:当我绝望时

一首诗歌悄然诞生于比海更远的远方

 

要不是海上四顾无路

我早就临阵脱逃,我听见自己

粗鲁地开骂,像那些粗犷的船工

船长路过说我火力小了点

我的肩膀被一手的鱼腥用力捶了一下

收工时餐桌上我比别人多了

一碗辣子面,就着江鱼条

囫囵吞下船长的手艺和他的叮嘱——

不要永远只惦记一碗辣子面

一个后生未来的好日子

或许从尝试别人的辛酸开始

 

注释:*屈原被流放之前,他的最后官职是“三闾大夫”。*指湘北在海上钓鱿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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