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有约

多么浩大的苍凉啊！这古运河上空的明月，这2018年古历十月十六日的明月，那么安静，那么清凉。飘逸的流云擦拭她皎皎的脸庞，她明静如水；柔媚的柳枝轻拂她款款的裙裾，她清凉似玉。

我望见了她清澈苍凉的眼，她在诉说着姑苏台的地老与天荒，她在诉说着寒山寺的鼎盛与璀璨，她在诉说着古运河的喧嚣与繁华。

西施越溪女，出自贮萝山。

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颜。

浣纱弄碧水，自与清波闲。

皓齿信难开，沉吟碧云间。

勾践征绝艳，扬蛾入吴关。

提携馆娃宫，杳渺讵可攀。

一破夫差国，千秋竟不还。

——李白《西施》

2500年前的姑苏城，月亮要比今晚更洁白圆润、温婉婆娑，那晚的西施比姑苏城的月亮更婀娜多姿，风华绝代。那晚的月亮多么慷慨，她捧出无数的银子，送给那晚的姑苏城。柳树挂满了银子，御儿亭挂满了银子，西施的裙子挂满了银子，范蠡的宝剑挂满了银子……

“就这样把我送走了，你真的这么狠心？”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清澈明亮的眼里流出月色般的银子。

寥廓碧蓝的天幕里，那轮圆月寂寞的游走着，哪里是她的方向？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他轻轻擦拭去她眼角的泪花，说：“我等你回来，等到地老天荒。”

她深情地看着他略显沧桑的眼，那里住着一双皎洁似玉的月亮。她泪如泉涌。

“让我最后再给你跳一次舞吧。”她翩翩起舞，婀娜多姿。她是那样的投入，那样的忘我。“萤声压却三军鼓，蜂腰舞动霸业根。”草间的虫儿停止了吟唱，天上的月亮忘记了游走。

在这澄澈似水的月下，是谁，就着寒凉的月光，饮下离别的苦酒？是谁，踩着月光的裙裾，高蹈苍凉的美丽？

范蠡的眼睛湿润了。

《吴越春秋》和《东周列国志》等史书说，勾践灭吴之后，为了杀人灭口，派人将西施装入牛皮袋，沉江而死，沉鱼落雁，就此香消玉殒。但我更相信《越绝书》的说法：“西施亡国后，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

这是西施和范蠡的约定，这美丽的约定，属于姑苏，属于文学，属于爱情。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张继《枫桥夜泊》

天宝年间的长安是繁华热闹的，但这繁华热闹与张继无关，他只有落寞与伤心。

他回到自己栖身的那个小客栈，买来一壶酒，一杯一杯灌下去，没有玉盘珍馐，只有孤独悲伤。醉眼朦胧中，他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恋人王晓薇朝自己走来。

他和王晓薇有个约定，他考上举人，王晓薇的父母就同意他迎娶自己的女儿。王晓薇是张继的初恋情人，年芳二八的她面若桃花，丰姿绰约。她疯狂地爱上了穷秀才张继，甚至亲手撕毁了自己指腹为婚的婚约，说自己要嫁给张继。父母得知张继的家世，坚决不同意。王晓薇就以死相逼，无奈，她父母妥协了，结果是：王晓薇可以嫁给张继，但张继必须考中举人。王晓薇相信心上人的才华，就同意了，把父母的决定高高兴兴地告诉了张继。为了美好爱情的约定，张继走向了长安。

“我真是无能啊，晓薇，我对不起你啊！”成串成串的眼泪落进酒杯里，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长安街上空的月亮醉了，长安街古老的钟声醉了。

第二天醒来，张继决定离开长安，离开这个令他伤心的城市。他知道自己没有脸去见他的心上人。冥冥之中，他来到了苏州。

姑苏城的美景不但没有消除他内心的忧戚和相思，反让对王晓薇的思念更加欲罢不能。他只有借酒浇愁。一杯，两杯，三杯……酒入愁肠，愁肠寸断。

“公子，不要再喝了，夜深了，睡吧。”每看到此种情形，船家总会过来劝劝他。这是第几个不眠之夜了？船家不知道，张继也不知道。

船家的鼾声响起，张继摇摇晃晃走出船舱。

一阵凉风吹来，他打了个冷颤，人清醒了不少。他走上河岸，眼前雾蒙蒙，白茫茫的一片。众霜升天，霜天万里。霜结在草上，草就带上了珍珠；霜结在树上，枝条就挂满了银链。十里枫桥都是玉啊！我要寻出最美的一款，戴到晓薇的项上。他兴奋地弯下身来，没有珠玉，没有项链，只有满手的冰凉。他的又眼泪出来了……

远处有几点渔火，闪闪烁烁，迷迷离离。那不是晓薇幽怨的眼吗？她也在遥远的地方思念着我吗？

“晓薇！晓薇！”他朝那渔火喊了两声。夜是那么静，他的呼唤是那么清亮。没有回声，风送来了远处寒山寺的钟声，一声，一声，敲打着这孤寂寒凉的枫桥之夜。

这一夜，他失眠了！

这是因缘际会，这是张懿孙和姑苏城的因缘际会。他错失了一个令他痛彻心扉的姻缘，他际会了一个令苏州后人感恩戴德的因缘。

苏州，张懿孙不是过客，而是归人。

荦荦才情与世疏，等闲飘落傍江湖。

不应泛驾终难用，闲看王孙骏马图。

——文征明《又题敬止所藏仲穆马图》

成化十六年庚子的一天，那晚的月亮比任何一晚都要圆，都要亮。文征明一直望着那轮莲花般灿烂的月亮，那样专注忘我，望着，望着，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中有一朵莲花在蓬蓬勃勃地盛开，他自然地张开了口，朝着明月，吐出了古老的秘密：“给我一支笔，我要写字，我要画画。”

整个文府沸腾了，丫环们跑着，喊着：“说话了！少爷说话了！少爷开口说话了！”

文老爷和文夫人，高兴得抱着儿子又是亲，又是咬，眼里溢满了幸福的泪水。文林一直坚信：儿子一定会大器晚成！

这一年，文征明11岁，“始能言语，就外塾。”

让文老爷始料不及的是，如此才华横溢、名震江南的儿子怎么在科举考试中竟然屡试不中？直到自己去世，也没看到儿子中举。九试不中，其中况味，非他人所能体会。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个屡试不中的男人和另一个官场失意男人的相逢，就要演绎出一幕惊艳苏州历史的华丽大剧。

拙政园的缔造者王献臣官场失意，回到苏州开始筹建拙政园。邀请好友文征明参与设计。在以后的日子里，两人饮酒，泛新舟，登虎丘，苏州的大街小巷，园园林林，留下了他们美丽的足迹。文征明为拙政园的每一个景点绘画、作诗、题字，在他的笔下，苏州的历史底蕴愈加深厚丰盈起来。

两个失意的男人，缔造了世界园林史上最宏伟的奇迹，莫非他们和苏州有一个前世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