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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荣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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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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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的名字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去蛙声一片。”(辛弃疾《西江月》)阳历七月早晨的稻田,雾气氤氲,蛙鸣阵阵。这些大地的歌者,它们用歌声演绎生命的荣辱沉浮。它们的歌声送走多少黄昏,它们的歌声迎来几多晨曦。青蛙也许不知道,它们的歌声就是最好的肥料,不信,你看这徐州铜山区英山南的百亩稻田,颗颗秧苗,挺拔向上,精神抖擞。

水稻开始拔节,正是施肥打药的时候。早起的村妇,骑着电动车,载着喷雾器,走向了自家的稻田。

我在学生时代,暑假回到家,也帮助家里打过农药。我家的稻田在猪厂南的大块地里,约有两三亩的样子。我和弟弟带着农药、喷雾器,来到田边水渠旁,先倒药入筒,然后再按比例加水。准备工作就绪,我们就背着喷雾器赤脚走进了水稻田。左手上下摇动喷雾器加压杆,右手拿着长长的喷头,开始作业了。喷头喷出的雾状药液,在压力下,像一朵朵巨大的花儿,绽放在青青的稻田里。

有时候,走着,走着,猛感到小腿一阵疼痛,拔起脚一看,几只细细长长的蚂蝗已吸进半个身子。假如你不注意的话,它们可能会钻到你血管里去。我赶忙走到田埂上,放下喷雾器,对着它们用力地扇巴掌。这些蚂蝗感到了疼痛,就从肉里退了出来,我就把它们弄死了。洗洗腿上的血,继续打农药。蚂蝗固然可怕,但农药中毒更可怕。经常有村民在打农药的时候不小心,中毒了,被家人送到医院抢救。我的四弟有一次打完农药回来,全身不舒服,到医院挂了水后才得以缓解。城里的学生大概不知道大米竟还有这样危险的经历。

“芝麻开花节节高。”在田间地头,在路旁沟边,你经常会看到或大或小的一片绿色植物,细长的茎,上面挑着片片长而扁的绿色叶子,茎的顶端,缀着一串白色铃铛一样的花朵,看着,看着,这些铃铛在清晨的风里,仿佛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这些绿色的植物就是芝麻。

芝麻熟了,用镰刀把芝麻从根部割掉,用细绳把芝麻捆成捆,紧紧靠在一起,竖在地里晒,或靠在墙根晒。等芝麻壳裂开了小嘴,找一块大塑料布之类的东西,把芝麻捆倒过来,对着它敲敲打打,一粒粒芝麻纷纷从壳里跳出来,它们挤着,它们推着,它们嚷着,它们在传唱着丰收的喜悦。

芝麻收获了,这时芝麻秸秆不能扔掉。蚕上山(吐丝成茧)的季节,我的母亲就把这些芝麻秸秆,抱到养蚕的房里,摊开放在蚕筐的周边。这时的蚕已不再进食,它们就从筐里爬出来,开始了它们生命的新征程。第二天,打开蚕房们一看,屋里成片成片的芝麻秸秆上缀满了洁白的蚕茧,这些蚕茧就像一颗颗美丽的珍珠,让人怀疑自己来到了珠宝城。这是芝麻秸秆与蚕联手奉献给辛勤劳作的人们的艺术品。

在安徽凤阳,我的姑妈把收好的芝麻,装进袋子里,背着来到油坊,亲自看着工人把芝麻倒进机器,亲自看着稠稠的、香气扑鼻的麻油(香油)流进一只只小塑料桶里,姑妈再把这些香油背回家。春节期间,姑妈就这家一小桶,那家一小桶。我从姑妈家离开的时候,她早已把香油桶装进了我的行李。回到家,妻子总是说:“姑给的麻油真,香!”这时,我的心里是满满的自豪和对姑妈的感激。

“仲春巧种禾苗壮,季夏勤锄棒子圆。”(唐锡富《咏玉米》)如果说高粱是北方汉子,那么玉米就是江南淑女。玉米开花的季节,一株株玉米,亭亭而立,玉树临风。最顶端的花,是她大大的发夹;又青又长的叶子就是她的秀发;中间玉米的或红或黄或白的缨子就是她可爱的衣饰。在炎炎夏日里里,它安静地立着,静静地聆听着远方的蝉鸣,淑女极了。

玉米她秀外慧中。玉米秸秆甜汁可与甘蔗一拼。在茂密的玉米田里,我们割牛草,我们捉迷藏,我们吃秸秆。我们不暴殄天物,一般选那些玉米棒子长不大的秸秆,它不粗不细,用镰刀沿着根部用力一割,取下半截,剥掉叶子,轻轻用牙把皮撕掉,一道,再一道,小心翼翼。它的皮很锋利,一不小心,就会利破你的手。去了皮的秸秆,就像吃甘蔗一样,一口,一口,一丝甜意就在身体里弥散开来。虽然它没有甘蔗的水多,但它是我们夏日里冰镇。

玉米烤着吃最香。家里烧锅做饭的时候,我就用一根粗铁条,从后面穿进玉米棒子芯子里,然后架在火头上,烤着,转着,等玉米慢慢变黄变黑前,从火中抽出。这时候,我已经能闻到玉米香了。千万别急着用手去拿玉米,烫!冷却一会后,就可以大嚼其嚼了。如果玉米烤黑了,就会吃得满嘴满脸乌黑,像黑脸包青天了。

“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欧阳炯《南乡子•路入南中》)俗语说:“豆子开花,双沟摸虾。”意思是到了豆子开花的季节,应该雨水充沛。阴历六月过半,苏北平原雨水没了往年的充盈。好在如今农村灌溉设施齐全,所以这里的豆子依旧长势喜人。

秋天,豆子颗粒饱满,金黄灿灿。村民们生豆芽,做豆饼,喝豆浆,磨豆腐,豆子改善了人们的饮食结构。过去、现在,城市、乡村,何时、何地没有豆子的踪迹?豆子的故事又何尝不精彩?

莫言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中,主人公上官金童的母亲,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活活饿死,迫不得已创造了一种全新的“偷盗技术”。在村磨坊帮集体磨豆子的时候,驴拉磨,上官金童的母亲负责朝磨眼里喂豆子。她趁人不注意,就抓一把豆子整吞下,磨完豆子,立即赶回家,趴在水缸边,用力地扣自己的食道,把刚才吞下的豆子吐出来,然后在洗洗做饭给孩子吃。就靠这种不可思议的行为,上官金童活了下来。

我的母亲说,那时在生产队,割豆子的时候,社员们太饿了。看队长不注意,就偷偷扯下一把豆子,连壳吃下去。母亲说,这样吃豆子,太难受了,她吃几次都没有吃下去,只有忍着饥饿干活。

豆子,你不仅书写了粮食的历史,你也见证了人类深重的苦难。

“羞为王侯桌上宴,乐充粗粮济民难。”(佚名《红薯诗》)红薯也就是山芋,它最接地气,最接近底层百姓。

春天从地窖里拿出储存了一个冬天的山芋,买来塑料薄膜,开始育山芋秧子。秧子很重要,没有秧子要四处去买。我家山芋秧子育得好,来买的人很多,我记得是一分钱一棵。秧子有了,就开始了第二道程序:插秧。初春的苏北山地,雨水稀少,插秧就要带水。山地离河井太远,需要人力拉水。我家的板车上有个大的废油桶,我们就从井里拎水,一桶又一桶,我拎,大哥接着朝大油桶里倒。拎了约二十桶水,满了。大哥在中间,我和三弟在两边,拉着板车向山芋地费力走去。

父亲早在田里刨好了坑,我们就开始插秧、浇水、盖土。中间没有水了,我们还要到几里外的地方再去拉水。

山芋栽上了,接下来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管理。放暑假了,我们弟兄三人,来到东山的山芋地翻山芋秧子、除草。山芋秧子长得很长,相互错杂,盘在沟里,不翻,它在沟里生跟,影响山芋的产量。看着茫茫无边的山芋秧,我有些气馁。哥哥说:“眼是孬蛋,手是好汉。干吧。”我们就蹲在沟里,一根秧子,一根秧子翻了起来。大约两三天的功夫,一亩多的山芋地已被我们打理得棵草全无,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我们忘记了身体的疲劳。

秋天山芋丰收了,山芋除了窖入地窖外,剩下的要制成山芋干子。山芋干子的成品过程也算一件大的工程了,需要全家老少齐上阵。家里有一个山芋刨子,母亲去邻居家又借了一个来,两个刨子一起刨,快。刨山芋是一件技术活,一般是我父亲和母亲刨山芋,我们弟兄晒山芋干子。刨山芋的时候,把刨子放在一条长凳子上,刨山芋的人坐在刨子的一头,用身体压住固定好刨子,另一头有刀口的地方露出来,拿来山芋,放在刀口前,用力均匀,匀速向前推去,只听“刷刷刷”,一片片冒着浆液的山芋片,像一只只飞舞的白鸽,从刨刀下飞驰而下。我的父母哪里是在劳动,他们是在进行艺术创作啊!有时候,我要上去试试刨一块,却总也刨不好,还差点削破了手!

刨刀下放了装山芋片的篮子,篮子满了,我们就挎着来到了家后的凤凰山上,找到又平又大的山石,把山芋干片晾晒在上面。我有时一片片的摆,哥哥说:“你看你给肉八仙一样,那样一片片摆,什么时候才能摆好?倒下来,用手拨拨,不压落(苏北方言,指东西重叠在一起)。”我按哥哥的教法做了,果然快了很多。有时候,山上晒不下了,就晒在自家的屋顶。还有的人家,图省事,直接晒在山芋地里。

山芋是那时的救命粮,它帮千家万户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饥饿难关。

水稻、芝麻、玉米、豆子、山芋、高粱、花生、麦子,这些可爱东西,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庄稼。这些庄稼,它们就像朴素善良的中国农民,它们虔诚无声地匍匐在中国乡村广袤的土地上,书写土地,书写生命,书写平凡与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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