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

早读课下了，郝敏怎么还没有到？马老师翻到了郝敏家的电话拨了过去，没有人接。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到你班里问问，看有和郝敏住在一起的同学没有。”张校长提醒马老师说。

班里的男生丁同说他知道怎么回事。马老师忙把丁同喊到了办公室。

“郝敏的爸爸昨晚被人家打了，眼睛都打出血了。她全家人都在医院里呢。”丁同说，“另外一个村里贩棉花的人，怀疑郝敏她爸告状说他在棉花袋里放了砖头，就找茬打了她爸。”

老郝被人打了？怎么会。

郝敏是老郝的第二个女儿。马老师刚分配来的时候，被校领导安排担任七（3）班的班主任，老郝的大女儿郝芸就在三班。

新生开学报名的第二天排座位，马老师就按学生高矮次序排。刚排好，一个模样清瘦的家长朝教室的窗户里看了几眼，就走到马老师跟前，掏出半包邹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根递给马老师，微笑着问；“您是七（3）班的班主任吧。”马老师说：“我是，我姓马，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奥，马老师，您好。我姓郝，我家女儿郝芸眼睛近视，您能不能帮帮忙，把她往前调个位子？”

“哪个是你家女儿？”

老郝给马老师指了指坐在第二组倒数第二排的一个女生，黑黑的，瘦瘦的，头发稀而黄。

马老师看了一眼说：“个子挺高的，她成绩怎么样啊？”

老郝叹了一口气说：“哎，就是语文好，数学不行。”

马老师一听说郝芸语文好，就爽快地答应说:“你先忙吧，我会把她调到前面来的。”

“那谢谢马老师了，我先走了，以后到我家坐坐，我家就在学校的后面，翻过一座山就到了。”老郝和马老师打着招呼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郝芸听课非常认真。上课的第一天马老师就感觉到了。她的眼睛总是跟着他转，他走到哪里，她的眼睛就跟着转到哪里，眼睛里充满了求知的渴望。有时候她还点点头，好像说自己理解了。马老师很喜欢郝芸，就让她干了语文科代表。郝芸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大考小考，每次都是第一。但数学太差，经常考不及格。数学老师胡老师经常在马老师面前无可奈何地摇头，说：“她不是不学，她是真刻苦，就是学不好，再讲，还是满脸茫然的样子。”马老师也没有办法，安慰胡老师说：“只要她尽力了就行，也许她哪一天突然开窍了呢。”

“等待奇迹出现吧，没有办法。”说着，胡老师就上课去了。

有一天中午，老郝来到了马老师的宿舍，给他带来几斤花生和半袋子山芋。马老师忙让老郝进来，边倒水边说：“郝师傅，你带东西来干吗？你们都不容易啊。”

老郝喝了一口马老师给他倒的水，说：“没有什么，马老师，自家种的，又不是买的。你上次给我家郝芸调了座位，真的很感谢您。”

他们说了一些郝芸的情况。老郝就放下了茶杯，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离开了。

第二学期安徽省教育厅举办初中生语文基础知识竞赛。语文教研组组长陆老师说：“初三要迎接中考，算了。两个名额，大家看怎么分。”马老师说：“你得给我班郝芸留一个名额。”

陆老师问其他几个语文老师：“这样可行？”

教初二语文的李老师说：“反正都是碰，给谁都行。我没有意见。”

其他几个语文老师跟着说：“也是，都是碰，我们学校到现在，还没有哪个同学拿到过名次。就让郝芸去试试吧。”说着，大家都去上课了。

接下来几天，马老师给郝芸进行了强化训练，从语法到运用，从字词到诗词，从课内到课外，一一强化。郝芸悟性好，记忆力强，马老师教的，她基本都掌握了。

不知道是马老师教的好，还是郝芸的能力强，几个星期后，成绩出来了，郝芸获得了市一等奖。马老师乐的更不用说，在以后的语文教学中，他都会举郝芸的例子，鼓励他的学生们好好学语文。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第二个郝芸。

郝芸有一点令马老师很不解，就是她经常迟到，一到办公室问她原因，她就说起来迟了，再问，她就背过脸去抹起眼泪来。老郝也到马老师宿舍来过几次，问他，他说：“郝芸她妈身体不好，我以后不让她干家务了。”马老师说：“是啊，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前程，郝芸虽然数学成绩不好，但她学习品质好，老师们公认的，很有前途。”说到这些，老郝总是低着头，抽了几口烟，说：“我知道了。马老师，我还有事，走了。”说完，骑着那辆破自行车，风风火火地离开了。他可真忙啊。马老师决定哪天去郝芸家家访一下。

周六那天，马老师早早起了，又查了查郝芸家的住址，郝家村前林队，错不了。他骑着自行车出发了。顺着清流公路，骑了五六分钟，就拐上了一条崎岖的山路。说是山路，也没有石头，说的准确一点是丘陵，虽说没有石头，但道路崎岖不平，挺难走的。遇到下雨天，郝芸她们是怎样走的？这里的孩子们真不容易啊。她们有时候迟到了，自己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批评她们，真是不应该。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郝家村。马老师下了自行车，向一位中年妇女问了下前林队的位置。那妇女用手一指，说：“就在那边山脚下。”马老师又跨上了自行车，快到山脚下的时候，有人喊马老师。马老师停下一看，是郝芸在放羊。

“马老师，您有事啊，怎么到这儿来了？”郝芸朝马老师走了过来，问。

马老师下了自行车，笑着说;”郝芸，我准备到你家去呢。真巧，在这里遇到你了。”

“那就是我家，门口有棵香樟树的那家。”马老师顺着郝芸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两间低矮的红瓦房，瓦房的前面是一间小厨房，上面的一截黑黢黢的烟囱正冒出一缕烟来。一个不大的小院子，院门旁边一颗香樟树正枝繁叶茂的长着。香樟树的东面是一个平坦的小稻场。我问郝芸：“站在这里我都闻到香樟树的花香了，树你爸载的？”

“是的，我爸在我家的苗圃里育了好多香樟树树苗。我家门口的那棵香樟树是我生下来的那年春天栽的，她和我一样大，都十三岁了。”说着，就到郝芸家了。

“妈，马老师来了。”郝芸喊着，把几头羊赶进了小院。

低矮的厨房里钻出一位中年妇女。灰白的头发，苍白的面容，凄楚的眼神，走起路来有些弱不禁风。这就是郝芸的妈妈？

“您是郝芸的妈妈吧？我是她的班主任，您叫我小马就行了。”马老师自我介绍道。

“马老师啊，快进屋。我们芸芸天天说您好。马老师快坐，家里太乱了。”芸芸妈说着，用自己的衣服袖子擦了一个凳子，端给马老师。

“嫂子，您不要客气。”马老师边说边接过芸芸妈递过来的凳子，坐了下来。

“马老师，您喝水，没有茶叶。”郝芸端来了一杯水。

“我不要茶叶。”马老师接过郝芸的茶杯，放在旁边方桌上，问：“郝师傅呢？”

“上田里去了，芸芸去喊你爸，说马老师来了。”

郝芸答应着出去了。

这时房间里走出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看着马老师显得有点怯生生的。

“这是芸芸的妹妹郝敏，敏敏，过来叫马老师。”

“马老师好！”小女孩喊着就过来靠在了妈妈的身上。

“马老师，您真是个好人，翻山越岭到我们家来看我们的芸芸，我们芸芸有福气啊，您真是个好老师。”芸芸妈反复说着马老师的好。

马老师说：“嫂子，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应该的。郝芸很能吃苦，是个好孩子，我们老师都喜欢她。”

“她说班里的学生都喜欢你，平易近人，书教的又好。”

“我们学校的老师都一样。嫂子，您和郝师傅总共有几个孩子啊？”

马老师这时看到芸芸妈眼睛一红，滚出许多眼泪来，马老师不知道咋了。

郝敏说：“我弟弟郝童去年掉水里淹死了，不是的，是为救王可可淹死的……”郝敏还要说，她妈朝她脸上一巴掌,呵斥道：“你小孩子家懂什么，乱讲，滚过去。”郝敏哭了，她也哭了。

马老师赶忙站起来，说：“嫂子，我不知道你家的情况，不该乱问，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马老师埋怨起自己的莽撞来。

芸芸妈擦了眼泪，顿了顿，说了去年夏天的事。

前林队的西边以前是某炮兵演习场地，炮弹在那里炸出许多很深的坑来。演习场地作废后，许多弹坑还在，夏天雨水多的时候，坑里就积满了水，队里的一头水牛曾在里面被绳子缠住淹死在了里面。那天七岁的儿子先是在邻居王可可家玩，后来几个小孩不知道怎么跑到西边弹坑边上去玩。玩着热了，有的就提议下去洗澡。都不敢先下去，最后王可可说他先下，谁知还没有下到水里几步远，水一下子就没过了头顶，王可可在水里挣扎着，几个孩子都吓坏了，也不知道怎么办。郝童慢慢下去，试着去够王可可的手，手刚够到，就掉了进去。也不知道是王可可拉的，还是自己滑下去的。总之，王可可爬了上来，郝童却没有上来，等村里的人把郝童捞上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郝童的妈妈看到儿子后，当场就晕了过去……

芸芸妈说着，说着，眼泪又出来了，这下，她再也控制不住，放大悲声起来：“我的童童来，你死的太惨了，我的惹人疼的孩子来，你让你的妈怎么活啊……”郝敏也跟在旁边哭。马老师鼻子酸酸的，也跟着流出许多眼泪来。

“妈，你怎么了？妈，你醒醒，妈。”郝敏忽然趴在她妈妈的身上喊了起来。

马老师一看，芸芸妈晕过去了，他赶忙扶起她，喊道：“嫂子，嫂子，你怎么了？”

正在马老师手足无措时，老郝和郝芸回来了。

老郝赶忙过来抱起妻子，掐着她的人中，不一会，她醒了过来，又哭了几声，被老郝扶到床上去，睡了。

老郝和马老师坐了下来，他说：“老毛病了。她和你说童童了吧。童童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的病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有时候在半夜，突然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就过去了。我们都习惯了。”

“那王可可一家对童童没有说法吗？”马老师问老郝。

老郝又点了一根烟，说：“孩子都不在了，折腾来折腾去，能对得起孩子吗？”老郝哽咽起来，眼睛红红的。他忍住了眼泪，说：“做人凭自己的心就行了。”

马老师后来知道，老郝家里的人要去找王可可的家人讨个说法，说不行，就把他家告上法院，被老郝拦住了。

老郝，宁愿让自己吃亏也不愿让别人吃亏的老郝怎么会被人打？

清流乡供销社倒闭后，老郝就寻思着在街上找个门面房，在秋天收购棉花。找了几家，房东价钱要得太高，老郝回到家和妻子一合计，不划算，就打消了租房收购棉花的念头。老郝知道今年农民种棉花的多，里面有赚头。最后决定在自己家里头收棉花。送郝芸去省城上大学回来后，老郝在街上卖鸡蛋的时候，他发现街上什么时候冒出四五家收购棉花的，宽大的牌子，上面写着醒目的大字：收棉花。这让老郝准备在秋天好好大干一场的雄心壮志一下子没有了。鸡蛋也不卖了，老郝就心急火燎地往家赶。旁边卖菜的就笑着说：“老郝你这卖啥鸡蛋，才到就要走？”

老郝说：“家里有事。”说着就跨上了自行车。在校门口遇到了马老师骑着自行车出来，老郝就迎上去，说：“马老师，你来，我这里有几十个鸡蛋，你拿回家去吃。”

马老师下了自行车，问：“郝芸上学去了？鸡蛋我不要，家里有。”

“去了，我昨天从省城才回来。”

“学费多少？”

“一年四千多。我贷了五千。”

“哎，慢慢来，等郝芸大学毕业出来上班就好了。”他安慰着老郝。

“我也是这样想的。马老师，你家媛媛她妈还在棉麻公司吗？我打算秋天收棉花，想问她一些事情。”老郝突然问到马老师的爱人黄晓静。她在市棉麻公司上班，是里面的会计。

“在家，你去问，我买菜去了。”马老师和老郝招呼了一声，就去菜场了。

在媛媛妈黄会计的指点下，老郝的雄心壮志又起来了。从马老师家里出来的时候，老郝的心里刮过阵阵春风。

老郝回到家里，把自家的手扶拖拉机修好，又买了杆能称两百斤的杆秤。芸芸妈说：“再买些能装棉花的大袋子，咱家的袋子太小，装不多。”

老郝说：“不用。黄会计说了，袋子棉麻公司多，都是大布袋子，专门用来装棉花的。收棉花的时候，她让我去棉麻公司拿。”

这个秋天是属于老郝的。

每当黄昏时分，老郝开着他的手扶拖拉机朝棉麻公司送去一两千斤棉花的时候，他就感觉到黄会计的主意真好。

黄会计说，以往，农民主动把棉花送到供销社去，还要排队，还要被折扣，还要被压价，没有办法，必须要卖。现在，你到他们家里去收，没有了以前到供销社卖棉花的劳苦和不快，大多数人愿意卖给你，只要价格合理公道。这不，每天少则几百斤，多则两千斤，够一车了，老郝就送到棉麻公司。因为黄会计在里面，所以每次老郝的棉花卖得很顺利。

入冬的时候，老郝到银行还了郝芸上大学办的五千块钱的贷款。

回到家的时候，芸芸妈说：“老郝，我们可不能忘记黄会计帮的忙啊，人家不给我们出这个主意，我们芸芸的贷款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清呢？把我们家那两只最大的公鸡逮了，送到马老师家去。”

老郝生意的红火，其它几家收购棉花的心里就自然不舒服。街道主任的侄子李虎最不高兴，特别是那天下午去棉麻公司卖棉花的时候，他偷偷朝棉花袋里放了块砖头，被老郝看见说了他一句。他就耿耿于怀，扬言，老郝要再到他的地盘来收棉花，就修理他。没有想到，他真的动手了。

马老师和其他几个老师调了课，匆忙坐车赶到了医院。老郝伤的很严重，医生说右眼可能保不住。马老师去的时候，郝敏见到就他扑到他怀里就哭了起来。马老师走的时候塞给芸芸妈三百块钱，说给老郝买点营养品，把郝敏带回了学校上课。

老郝到马老师家里来的时候，是一个月之后。马老师问那件事怎么处理的。老郝说，家里的人都要去派出所报案，被他劝阻住了。李虎的父亲带着两万块钱来他家陪过罪了，算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看着老郝那只受伤的右眼，马老师心里一阵酸楚，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第二年春天，学校要搞绿化，马老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郝，老说：“自己家的苗圃里有几千棵香樟树树苗，学校要吗？”马老师带着老郝找到了张校长，张校长说：“那正好，我们不要到处跑找苗木了。不过，你得负责给我们栽种管理，成活率达到百分之七十以上才算可以。”老郝说：“张校长，您放心，我家离学校又不远，我经常来管理树苗，还可以顺便和郝敏的老师们说说话。”

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老师们就会看见老郝和自己的老伴，在学校的各个角落里忙碌的身影。马老师在周末的时候，会帮老郝夫妻俩挖挖树坑，给香樟树苗浇浇水，培培土。坐在学校的后山坡上休息的时候，老郝告诉马老师说：“郝芸在准备考南京师范大学的研究生。”

马老师说：“郝芸很有韧劲，按照她对文学的悟性，考上南师大现当代文学的研究生，应该不成问题。”

望着眼前一棵棵脆生生的香樟树，马老师站起来对老郝说：“咱们继续栽吧。等郝芸研究生毕业了，这些香樟树苗就会长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