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一棵树

好大的一棵树！

它硕大的树冠，像节日里炫丽的烟花，绽放在寒凉的冬日里，绽放在我安静的仰望里。它那样的庞大，庞大到要遮蔽了这灰蒙蒙的天。密密麻麻的叶子，就是千万双脚，这些脚在向更高处攀登而去，脚步杂踏有声。密密麻麻的叶子，就是千万只手掌，这千掌千指，朝天空伸出去，伸出去，托住了殷殷鸟鸣，托住了阳光雨露，托住了星光璀璨，托住了茫茫宇宙。

这是一棵百年的香樟。

姑爷说，在所有的树中间，他最喜欢香樟树，因为它清香幽幽，从不生虫。就像古代的君子，清白高洁，卓然不群。

姑爷是一个安静的人。上高一的时候，放假回到姑爷家里，我和表妹在下象棋，下着还争吵着。姑爷就站在沙发的边上，安静地看书。我和表妹在讨论文学，讨论海子和顾城，姑爷只是默默地听着，也不发表他的见解。

姑爷高中毕业，文化功底深，文学造诣高。上世纪六十年代，姑爷在滁州城郊山林中学做教师，姑爷不但能教语文，也能教英语。放假里的一天，我和姑爷聊天。姑爷说，英语里的许多单词体现了我们中国文化的特色。如英语单词里的“china”，是“中国”的意思，它还有“瓷器”的意思，因为中国是瓷器的故乡。又如“march”这个词，翻译成汉语是“三月”，1935年3月，遵义会议后，红军中央总部在贵州成立了由毛泽东、周恩来、王稼祥组成的“新三人团”，周恩来为团长，负责指挥红军的军事行动。这是红军长征路上的一个重要月份，所以“march”翻译成“三月”，“long march”是“长征”的意思。我听了，赶忙查阅《英汉词典》，果真是这么回事。从此，我就对姑爷佩服得五体投地。

姑爷是滁州诗词协会会员，业务之余，姑爷就读书、创作诗歌。经常有诗歌发表在《中华诗词》《琅琊诗词》等报刊上。下面这首七言律诗是姑爷发表在《中华诗词》期刊上的。

尚天

孽生万物没偏袒，覆盖无余势可嘉。

夏雳隆隆天阙舞，春雷滚滚月宫哗。

施恩下界凝霜露，德泽人间雨雪花。

尽力争求听命运，心平气顺度年华。

“尽力争求听命运，心平气顺度年华。”两句写出了姑爷的平生，顺天由命，顺其自然，心平气和，没有埋怨，没有牢骚，岁月静好，无怨无悔。

姑爷潜心读书，他发现，汉字字韵在入声字这方面还没有专业的字典，姑爷在他退休的日子里，就查阅大量资料，走访有名专家，用了三年的时间，终于编写出手抄体《入声字字典》，总共有三本，姑爷知道我也喜欢诗歌创作，就送给我一本。我拿到这本字典，发现里面都是姑爷用楷体，一个汉字，一个拼音，工工整整写出来的啊！这是多么艰巨的一项工程。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姑爷在灯下笔耕不辍的情景，顿时热泪盈眶。这本《入声字字典》对我后来写近体诗帮了不少的忙，许多字韵比较难的字，我就借助它来完成。2010年12月27日，在一个诗歌论坛上，我发了自己创作的一首七言绝句《冬野》：

万里田畦间白青，

天低野旷草疏零。

雀乌惊翅冲天起，

飞向枝头满树星。

一个网友就跟帖说，第一句中的“白”字，是平声，平仄不对。接下来都是拍砖。我回帖说，“白”是入声字，入声字在韵部上，都属于仄声。那个网友看了后，赶忙道歉。

这可都是姑爷的功劳。

姑爷是个老好人。这是所有和姑爷认识的人共同的印象。在姑爷的葬礼上，姑爷的妹妹哭着说，姑爷是个连三岁的孩子都不得罪的老好人。

后来工作调整，姑爷来到信用社上班。姑爷跑外勤，负责发放贷款。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金融制度不健全，放出去的贷款要不回来，烂账、死账很多，国有资产流失，国家损失严重。姑爷负责发放的贷款，姑爷总是对贷款人和贷款是由全面了解，认真签好合同，发放后，姑爷及时跟踪了解资金的运作。姑爷工作做得严谨，和客户关系融洽，所以姑爷放出去的每一贷款都要回了行里。那时，人穷，有的人贷了两三百钱，因为家庭出现了变故，确实还不起。姑爷就临时代他们还上。姑爷用他严谨的工作和人格魅力，顺利完成了贷款收发工作，没出现一次国有资产流失的现象。

姑爷一家，对我这个侄子更是关爱有加。1991年，我在滁州一中补习，春天里的一天，我在教学楼阳台上和同学聊天，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一看是姑爷来了，他推着自行车，站在行政楼的过道前，朝我招手。我赶忙跑下去，姑爷爷也推着自行车走过来。我迎了上去，站在法梧树下，和姑爷说着话。姑爷对我说了许多入心入肺的话。那时的我，远离家乡，身边亲人少，补习心情郁闷。姑爷的看望，让远离家乡的我深深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望着推着自行车离去的姑爷的背影，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婚后，因为家庭琐事，和妻子吵架。姑爷和姑妈听说了，就来到我家。一向老实厚道的姑爷忽然严厉批评我起来，并对我姑说：“再不听老婆的话，吵架，给我打！”一句话，说得妻子和我都笑了。原来我的姑爷，也有严厉的一面啊。

姑爷也有活泼可爱的时候。春节给姑爷姑妈拜年，吃饭的时候，姑爷讲了自己一个同学的故事：

姑爷同学，第一次上门相亲，带什么礼物去呢？他就去朋友家借了一个漂亮的空酒瓶，打了散酒，封了，带着去相亲。中午，女方家留了饭，饭间交谈，双方印象也不错。饭后，他告别离去，忽然想到借朋友的酒瓶还在未来老丈人家，又返了回来，说，那酒瓶是我借人家的，你们把酒倒出来，让我把空酒瓶带走吧。那家人一看这人不上路子，就赶忙吹了这婚事。姑爷同学，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找到对象。

谁说姑爷不是一个有情趣的人呢？

姑爷是一个平凡的人，他只是普通大众中的一员，但姑爷安静、仁慈、高洁、清白的品格，就像眼前这棵香樟树，葳蕤蓊郁，清香幽幽。

香樟树在广袤的蓝天下，默默地站立着，他在凝望，凝望这饱经沧桑的土地，凝望这岁月静好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