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十六日 天气 小雪 (三)
当我走出房镇公社,在茫茫大雪里冲着杨庄走了一小会,我不由就在雪地里停了下来。因为我有些放心不下顾秀英,如果她要是这样死了,那样我杨耀松也应该负有一定的责任。不行,我得赶快回去看一看,如果实在不行,我就把顾秀英背起来,送公社的治疗室去。
我是在雪中跑了回来的,用钥匙打开了公社大院门。雪夜之中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虽然每个院子都亮着一盏灯,但我还是害怕得要命。我返身插上了院门,径直来到了后院。然而,棚子下面却没有顾秀英!我不由大吃了一惊,弄不明白,刚才的那些人到底把她扔到了哪里?
正迟疑着,突然发现不远的水管旁的雪地里,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我连忙跑了过去一看,是顾秀英。我赶紧蹲下来,摇着她轻轻地喊了几声,她没有动。我忙拼尽全力把她拖进了棚子里,给她盖上那床破被子。然后我就在棚子下又用力地摇晃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她。可是,我喊上有好半天,顾秀英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坏了,顾秀英是不是已经死了!我拭了拭她的鼻孔还有气,就准备去公社保健站去找人前来救她。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身后魔鬼般地传出了微弱的叫声,你是谁呀?我吓得差一点就尿到了裤子里。当传出了第二声之后,我才知道,是顾秀英醒了过来了。
我转回身说,我是小松,你没有事吧?顾秀英仍旧躺在雪中说,我还没有死,好孩子,我求你一件情事,行不行?我忙说,行,你要有什么事,就快说。
顾秀英从怀里艰难地掏出了一张白纸,在院子昏暗灯光中,用哆嗦的手指蘸着自己额头上的血迹,在那张雪白的纸上面哆哆嗦嗦地写道:我一旦发生不幸,是李雨民杀的!顾秀英。我吓了一大跳,说,我还是搀扶着你赶快去公社的保健站,去包扎一下作伤口吧。谢谢你,孩子。没有刘雨民的命令,镇公社保健站不会给我看伤。说着,顾秀英颤魏魏地把那张用她鲜血写的纸,向我递了过来。
我把那张写有血字的纸接了过来,你是不是想让我把你写的这张纸给你送出去?我问。对。声音很微弱,几乎就听不到。送到哪里?公社农机站,三十三号。送给谁?我连问了三次,没有得到任何的回答。我伸出手摸了摸顾秀英的鼻孔,仍然有气,就原地冷静地想了想。不错,这是自己为自己赎罪的一个最后机会,我必须要把这封信给她送到!我没有敢去折那张写有血字的纸,拿在右手里,用左手就给顾秀英盖上了那床破被子,然后锁上了公社的大门,踏着积雪,就向不远的农机站,深一脚浅一脚走去。
雪仍旧在下着,街上没有一个人,只有我那跫跫踏雪的脚步声。二十来分钟我来到公社农机站宿舍。这里的门牌不整齐,那一间才是三十三号呢?在昏暗的雪光之下,我好不容易看到十五号,顺着往下数,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顾秀英所说得三十三号门牌,这是一个房头。当我确认这里确确实实是三十三号,这才轻轻地敲了敲门。
没有任何反应,一片布帘严严地挡着小小的门窗。我用上力再一次敲了敲。谁呀?里面的灯终于打开了。我没吱声,继续轻轻地敲着门。一会门上的窗帘被悄悄掀起,露出一张中年人的脸庞。同志,你找谁?我来找你!那人一打开门,我一步就迈了进去,你是不是顾秀英的儿子?不,我早就已经和她彻底划清了界线。同志,请你别没事找事。那人用力地往外推着我。我有些急眼,说,我这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找到你的。
趁着那人一愣神的功夫,我就把那张写有血字的纸塞给了他,接着跑了出来。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十七日 天气 晴
第二天早上还没到七点,我就匆匆地踏着积雪,从家里来到了公社。
雪已经停下,露出了晴朗的天空。因为在昨天晚上慌乱中,小时候大强送给我的那支钢笔不知道掉到了那里,所以我必须要早点过来,找一找。这支钢笔虽非常陈旧,但它的笔头粗,下水均匀,很好用。我更害怕夜里我要是把钢笔掉到了顾秀英身边,那样可就麻烦了。
没想到我刚刚打开公社的大门,刘雨民也来了。他问我,小松,你怎么来的这么早?我说,我有点担心顾秀英头上的血会滴在雪地上,早上让人们看到!想早一点来打扫一下。刘雨民一听,非常感慨,唉,想不到我们俩又想到了一块了!
一打开公社大门,果然有一道细细而弯曲的黑红色的血线在洁白雪地上非常明显地从前院一直延引向后院。我机灵一动,就对刘雨民说,你赶快去打扫前面的积雪,我去打扫后面的雪。最好先把带血的雪,尽快地扫掉。快!
我快步地跑到了后院的小棚子底下,拿起一把扫帚,顺便摇了摇躺在哪里的顾秀英,这才发现她已经直挺挺地死了过去。果然,大强送给我的那只黑色的钢笔,就掉在顾秀英躺着雪地的前面。我连忙就把它装起来,就用大扫帚从这个棚子的前面开始,沿着有血迹的地方往前院没命地打扫了起来。
当我顺着有血线的雪地打扫着雪和刘雨民在中间的院子相会时,我轻轻告诉他说,刘主任,大事不好啦!顾秀英死了!他听后大吃了一惊,脸色苍白。接着他四周瞅了瞅见周围没任何人,就轻轻地叮嘱我说,小松,在这件事上你一定要镇静,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还有,对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无论在什么时候,你一定要守口如瓶。否则,我要是在这件事上完了蛋,你肯定也会跟着我要倒大霉!我拼上命地冲他点了点头,就暗暗决定,这事我这辈子恐怕也不会对别人说。
今天的整个上午我虽然一直呆在宣传队里,但却非常不安,心一直在砰砰地跳着。李辉和孙友萍虽然说看出了我的不安,但都没有理我。奇怪的是,已经过去一个上午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顾秀英已经死去!我的心里很悲哀,真想找上个地方大哭上一场。中午我去食堂很晚,今天吃的是红烧肉。老于得意洋洋地对我说,我还给老顾专门地留下了一份。
我没有吱声。下午宣传队继续排练节目。两点来钟时,老于突然跑来,他着急地向我招了招手,就把我从宣传队里叫出了去。小松,怪了,不仅是桶里的红烧肉和馒头顾秀英没有动,就是我给她留下的早餐,老顾也没有吃!是不是这几天气太冷,她的身体不舒服,长病了。我说,我也不知道呀。你看于师傅,我暂时还离不开,是不是你赶快到后院去看一看老顾?老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嘟嘟囔囔地就走了。
一会,老于就惊慌失措跑回来,说,大事不好,小松,老顾死了!我故作不知,你说什么?老顾死了?既然这样,你还不赶快向革委会的刘主任汇报?老于转过身子,就向刘雨民汇报去了。宣传队的队员们一听,也不排什么节目了,扔下手中乐器和道具,全都涌向了后院。我没有去后院,沉重地找上一个个座位坐了下来,很快眼里噙出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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