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你扶我在病房里走两步。我跟毕大手这么多年,他从没有用过这样渴望的眼神,这样近乎哀求的声音和我说话。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但很快就冷静下来,我打心底涌起一股心酸的波涛。我真不忍心看到他今天这个可怜的样子。
我是大手的司机,多少年来就给他牵马坠蹬,他的成长历程我一清二楚,历历在目。都叫他大手,除了他手大得出奇,像个大蒲扇,蒲扇上有福水墨画(其实是一块如袁大头银元大小的黑痣,黑痣上长着一撮长长的红毛),其实还有更深层次的意义。说起他的雅号,还真有些来历。
他当厂长时我就给他开车,一直到他退休开公司,我还给他开车。正所谓终生相伴,生死相依。说亲切一点,我们是同志加兄弟。说的现实一点,是老板加主仆。不幸的是,最近他得了一种怪病,两腿软得像面条,没人搀扶,一步也走不了。请山神拜土地,北京上海乃至英国美国都去了,专家教授都看过了,没人能治得了他的病。有些专家教授背地和我说,得这种病的人,就是经常以车代步,缺乏锻炼的关系。开始我不以为然。可仔细一回忆,我仿佛觉得很有道理。原来大手是工人,很能干。走路像阵风,干活不要命。当时他家离工厂至少有五华里,每天他都是徒步上下班,却从不迟到早退。因为他积极能干,深受工人们的拥戴。厂长也很喜欢他,把他送出去学习深造,回来后就一步一步由技术员晋升为工程师,车间主任,副厂长。一时间他干得风生水起,名声大噪。加之他外粗里细,很会搞关系,上和下睦,没几年,又晋升为厂长。自打他当上了厂长,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上下班就不再走路或骑自行车了。开始坐吉普,后来坐轿子。他很会搞经济,疏通关系,一个濒临倒闭的造纸厂,活生生让他救活了。他也因此成了市里的名人,响当当的企业家。人的运气来了,想挡都挡不住。正好这时市里换届选举,缺一位管工业的副市长,上级就看中了他,他也就摇身一变成了身价百倍的政府要员。他认为我忠实可靠,办事稳妥把握,且开车技术娴熟保险,就把我由工厂带到市政府继续给他开车。我和往常一样,每天接他上下班,就是出去开会办事,除极特殊情况外,他都带着我和车。有几次回家,或招待客人吃饭,因为马路上新设立了隔离带,如果徒步,走到路口对面,用不了五分钟就可以到家。可坐车,由于受单行道,不许左转弯等限制,就得绕出几里路或者十余里路才能到家。那他也认可坐车绕,也绝不多走一步。大手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腿,过去,走起路来大步流星,铿锵有力,一般人还真不是他的对手。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看他现在那走路的样子,就像脑血栓后遗症的老人,晃晃荡荡,颤颤巍巍,与过去大不相同,判若两人。给人的感觉,他随时都有摔倒的可能。
我不在的时候,他宁肯招手打的,也不走路。他招手打的的样子十分有趣。他蒲扇般的大手,遮天蔽日。再加上他本来长得人高马大,大脸盘子,大眼珠子,大嘴叉子,连鬓络腮的胡子,他那形象,不说是烟熏的太岁火燎的金刚也差不多。一般胆小的司机,没人认为他是大权在握的副市长,还以为他是劫道的呢,没人敢拉他。因此他常常在马路边伫立很久很久。如果他放开脚步,用不了几分闹钟或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他却宁肯等上半个小时或者更多时间,也不肯发挥他的铁脚板作用。他的举动让人颇感兴趣,好事者编成故事,口碑相传,久而久之,有人便风趣地开始叫他大手。叫的人多了,不管他有什么想法,愿不愿意,都得默默接受。大手——因此也就成为他的代名词。除了坐车而外,大手还表现在另外三个方面:一个是抽烟,一个是喝酒,一个是办事。烟是低于中华的不抽,酒是低于五粮液的不喝。因为他手中有权,又会弄权,很能办事,也很好揽事。他是真的没少给亲戚朋友同学办事。从这三个方面,更张显大手与众不同的风采。也是他得此雅号的三大佐证。这也是大手引以为豪,津津乐道的事情。不过,不管亲戚朋友,办事不能白办,好处是少不了的。办完事,他会很神秘的同你说,不能往外说呀!说了影响不好。可是,没过几天,就满城风雨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为了彰显他大手的能力,威力,为自己树碑立传,他是逢人便说,某某人某某事那是我办的!至于得了好处的事他可从来不说。
大手的一生荣光,如今都落到了轮椅上。他常常抱怨,我帮人办那么多好事,我就这点小病,却谁也帮不上忙!老天也太不公道了!现在大手最苦恼的不是缺少钱、权、女人,是不能走路。他现在最渴望的事情不是续写那些辉煌的篇章,而是那怕像三岁孩子一样直立行走。现在他最害怕的不是生死,而是见要好的同学亲戚朋友。因为过去那些要好的同学亲戚朋友都劝过他多走路,少抽烟少喝酒。当时他不信,反而呛白人家说,乌龟不好动,长寿不?马能跑,鹰能飞,怎么谁也没活过乌龟?都说听人劝吃饱饭,他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就是不信邪,谁说都不好使,就是一步不长走,一步不多走,该走也不走!今天得了这怪病,他方信听人劝吃饱饭这句话有道理。可已经晚了!有一天他和我说,老张啊,人长腿脚不就是用来走路的吗?老天如果再能给我机会,让我站起来,就是叫我去长征,我也欣然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