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槌

一道血红的夕阳由西山穿越红旗监狱的高墙，难免高墙内留下一片阴影。阴影下，有两个人不期而遇，并在阴影下不停地晃动，指手划脚，像是在争吵、博弈。他们的行径引起大胡子老管教的密切关注。这两个人有着鲜为人知的秘密。当然，鬼使神差的大胡子老管教是当仁不让的知情者。不过，他不是天使，他没有能力，更没有权力，解开他们的仇隙。别看老管教满脸圈胡子，他的年龄并不太大，介乎小白脸与大嘴叉二者之间。冷眼看上去有点吓人，貌似李逵。不过，他不但外貌像李逵，为人也和李逵差不多，讲义气，说话憨声憨气，直来直去，不是当官的料。他要是稍有上进的表示，有大嘴叉和小白脸关照，不说飞黄腾达吧，也不至于混到今天这个地步，还是个一级警司的管教。他们曾给过他一丝丝怜悯、暗示，但却被他的愚钝与冷漠拒绝了。这个榆木脑袋，至今无怨无悔。

 老管教担心他们违犯监规，会发生什么意外，惹出事端，对他们不利。他慢慢向他们走来。

 小白脸卫幸与大嘴叉尚天的特殊关系只有极少数熟悉他们的人才知道。岁月安好，时过境迁，知道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至于小白脸外号中包括帅气与机灵的成分，大嘴叉涵盖引经据典能言善辩的特质与执拗就更没人知晓了。尽管如此，由于他们不平凡的经历，反差极大的人生，还是给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曾与他们朝夕相处的老管教就更是如此。

 听说大嘴叉尚天出事了，小白脸卫幸便彻夜难眠，寝食难安。谁知怕什么就来什么，尚天的案子鬼使神差地分给了他。不想暴露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当然他也就不会向组织上要求回避。听说尚天是自首，让卫幸就更是担惊受怕，寝食难安，魂不守舍。好在他打开卷宗，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到一句与昔日的小书记员今日的大法官卫幸关联的字词，他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一些。

 尚天，你这个老王八蛋，没良心的东西，既然立功啦，怎么也没保住你的乌纱帽，还是和我一样，成了阶下囚，来了这里呢？自以为是，一反常态的小白脸指着大嘴叉尚天的鼻子大吼。

 卫大法官，你现在骂我是王八蛋了，要是我在位或者蹲牛棚时你就这样骂，那该有多好哇！或许我不会有今日，你也不会有今天！大嘴叉不急不躁，不温不火，一字一板，反唇相讥，沉着应战。

 原来你把不住嘴，胡说八道，今天你又财迷心窍，色迷心窍，官迷心窍，你罪有应得！能怨我吗？我不像你，为了自己苟延残喘地活着，出卖朋友！小白脸咄咄逼人。

 你是没出卖朋友，却出卖了灵魂，出卖了法律，想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手段的卑鄙，是目的卑鄙的开始。卑鄙的目的，也必然会采取卑鄙的手段。大嘴叉的嘴唇微微抖动了几下，眼睛里同时射出了两道刺人的光芒。

 高墙下一老一少，两个互不服气的家伙经过一阵闪电般唇枪舌剑的博弈，失态的对骂，互怼，难分伯仲。

 你们虽然今天成了囚犯，但也不要忘了你们过去的身份，曾经的誓言。你们都是我的领导，我过去尊重你们，现在也依然尊重你们。不过，你们更应该自尊自重。听清楚了没有？自尊自重！

 将他们驱散后，深知内幕的老管教深深地叹了口气，不住地晃着黑脑袋，心情沉重而复杂地回到了管教室。此时他既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也没了往日心满意足的幸福，嘴里还不住地叨咕自尊自重那四个字。他百思不得其解，像尚天这样历尽沧桑久经大敌老干部，像卫幸这样蒸蒸日上前途无量的好苗子，那么多党的高级干部，甚至他心中的偶像，怎么就都沦为了阶下囚了呢？那沉重法槌发出的刺耳声音，至今还在他耳边萦绕，叩敲着尘埃之路，让他刻骨铭心……

 .....综上所述，判处被告人尚天死刑！当审判长的法槌沉重地落下时，毫无思想准备的尚天当即昏倒在地，法警大胡子程石也被这刺耳的声音震得天旋地转，不知所措地倒地，大声呼唤，尚天！尚天！被唤醒的尚天突然从被告席上爬起来，发疯似的大声疾呼，审判长，我要检举揭发！

 眉头紧锁，面色凝重的审判长看了尚天好长时间，语调有点非同寻常，声音也有点颤抖，意味深长地说，那好哇一一为了保密起见，退庭再说不迟。

 不！审判长，我要当庭举报！

 审判长见无法阻拦，只好说，可以。但涉及保密事项，隐私环节，必须庭下再谈。

 话音未落，年轻的审判长卫幸突然心脏病发作，晕倒在审判台上。有人先叫来120送走审判长卫幸，然后才将尚天送回看守所。

 法警与书记官一阵手忙脚乱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因为事发突然，只好休庭了多日。

 时间回到了二十年前。负责右派改正工作，年轻气盛的小白脸卫幸积极肯干，并敢作敢当，对曾经做过县长的尚天的案子更是极其重视，格外用心，力排众议，纳入议事日程。尽管他不辞千辛万苦，煞费苦心，想尽快结案，给尚天一个满意的答复。可因为找不着原始档案，也是难下结论。已经年过四旬的尚天何尝不希望早一天改正，早一天摘帽，早一天恢复公职，安排工作啊！这一天他壮着胆子，硬着头皮，来到清查办。接待他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白脸，他怎么瞅怎么面熟。他忽然想起来了，是在他蹲牛棚的时候，他是管教，给过他馒头，给他买过烧鸡，没有像吆喝猪狗一样吆喝过他，把他当人，对他真是格外关照。他已经暗中发了誓，若有出头之日，一定好好报答报答他。小白脸也认出了他。因为办公室还有别人，又是为案子的事，不便相认。只好心照不宣，假装不认识。可当他看到卫幸为了他的案子眼睛已经熬红了，身体熬瘦了，他非但没有催办，反而说，小卫，不要因为我的事情着急上火，反正已经摸爬滚打，风吹雨淋过了这么多年了，都已经习惯了。事有事在，早晚会清楚的。档案没了，好在证人还都在。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对呀！档案是死的，人是活的。小卫不辞千辛万苦，跑遍大江南北，找了上百人了解情况，取了三十多份证言，尽管个别当事人仍咬着当年的观点不放，认为尚天就是右派，就是借整风之机攻击党，污蔑社会主义。而且这些人还说，当年他已经痛哭流涕，承认错误，并且一再向党保证永不翻案。而大多数同志都证实尚天是在党的生活会上向党交心，说的知心话，即使过了头，也是可以原谅的，不能将人一棍子打死。而且已经改造这么多年了，下放农村这么多年了，应该落实政策，摘掉右派帽子，恢复党籍，恢复公职。有了人证，又经过三天三夜鏖战，在省组织部同志的配合下，终于在废纸堆里发现了尚天被划定中右的组织处理卷宗。卫幸如获至宝，带回专案组。有了证人证言，又有了组织处理卷宗，给尚天摘帽，恢复名誉，恢复工作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恢复工作的尚天，如释重负，老当益壮，大干快上，没几年，便被誉为焦裕禄式的好干部，授予全国廉政县长光荣称号。三年后又由县长破格升任专员，五年后荣升副省长，主管政法工作。在此期间不知不觉小卫也由一般干部一步一步升到了省高院副院长的高位。

 搞完右派改正工作的卫幸，因工作成绩显著，留法院工作。他得知尚天飞黄腾达的信息甚是高兴，借故多次上省城看往尚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尚天因为感激在改正时卫幸所作的努力，对他的关爱，也就对他十分热情，并一再鼓励他，小卫，你工作积极肯干，年轻有为，要放开眼界，放开手脚，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将来要负起更大责任。今后工作和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不要见外。尚天语重心长的忠告，热情洋溢的鼓励，使卫幸受到了极大鼓舞，兴奋得几乎心要跳出胸膛。他深深懂得，要是有尚天这棵大树照着，何愁不飞黄腾达啊！借助尚天这股东风，卫幸真是平步青云，直线上升。有了权的卫幸可不像尚天那么拘谨，那么谨小慎微，他的信条是有权不使过期作废。当然他知道孰轻孰重，不肯吃独食，开始小送，然后大送。开始尚天拒收，后来盛情难却，不得不收。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闸门一旦打开，洪水便扑面而来。为了尽快升位大法官，卫幸还不惜牺牲自己的娇妻，美妾，讨尚天的欢喜。一向严格要求自己的尚天，被卫幸拉下水之后，从此无所顾忌，贪污受贿，吃喝嫖赌，买官卖官，官商勾结，充当黑恶势力的保护伞……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尚天以为这次倒运，又遇到卫幸当审判长，或许能够侥幸再逃过一劫，即使判刑，也不会太重……不料卫幸害怕自己的罪行败漏，妄想杀人灭口，不但没有对尚天从宽发落，反而来了个痛打落水狗，不该定成死罪而定成了死罪。卫幸的做法惹怒尚天……

 于是，法庭上的最后一幕就出现了。

 曾经给尚天当过专职司机，后被卫幸要到身边当法警，却因不识时务，安于现状，不思进取，不能与时俱进，被卫幸抛弃的程石，如今的大胡子老管教，走到他们中间，批评他们。他们两个都像霜打的烟，沁着头，没了往日的威风，不敢与大胡子天顶嘴，冒犯大胡子。没成想大胡子倒成了说一不二的天神老子，他们只敢偷眼看他。大胡子没敢装大，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们，在这儿争吵毫无意义，又违反监规，闹严重了，影响大了，还要加刑。他还不无感慨地说，历史在我们三个人之间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我们都应该在这个玩笑中汲取教训，并且转告我们的子孙。至于什么教训，可能我们个人有个人的理解。不过，多行不义必自毙，人间正道是沧桑应该成为我们的共识。认不认可，是你们的问题。总怨天尤人，不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只会加重你们的痛苦，对你们的思想改造没任何好处。回去吧，睡不着觉，好好心思心思吧！老县长（老管教改不过来嘴，不忍心叫他的编号1001），嫂夫人来看你了，在接待室等你呢，快去吧。

 尚天走后，老管教转过脸来对卫幸说，卫院长（没人时不愿改口叫他888）我怎么没见你老婆来看过你？一句话问得卫幸半天没说出话来。你骂老县长干嘛？真正举报你的不是他，是你老婆。你贪污受贿的钱她一分没花，连她记的那本明细账都交了上去。铁证如山啊！最近，她已经向你提出了离婚。卫幸听到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万念俱灰，顿时傻在了那儿。好长时间他才缓过神来，扑簌簌落下了眼泪。他边哭边叨咕，落井下石……落井下石……

 小白脸卫幸与尚大嘴叉躺在床上，回味着大胡子老管教的话，心潮起伏，真的睡不着觉了。至于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想什么，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