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功章

五十年代末，这批初级军官经过文化校普及文化后，就要转业到地方工作。当地人管军官文化校叫大兵营。他们多数是解放战争参军入伍的军人，年龄小的也快到三十岁了，年龄大一点的也得有三十四五十岁，多数是光棍汉。组织为了给他们创造方便条件，让街道当红娘，帮助他们找媳妇，建立家庭。

与众不同的是洪大黑，洪连长。街道给他介绍了好几个条件都相当不错的大闺女，不知什么原因，他总是推三阻四，进入不了角色。更使人不能理解的是，他除了学文化，剩余的时间就是走街串巷，不知瞎忙乎些啥，就像没把找媳妇这件人生大事放在心上一样。同志问他，老洪，正经事不办，你瞎忙些啥？大黑呵呵傻笑一阵，便扬长而去。这样就更加使人想入非非，揣摩不透他的真正心思，给他的诡异行动增加了神秘的色彩。

我和大姐足足差了八岁。大姐时时处处爱护我，关心我，在我的心目中简直胜过母亲。所以，在兄弟姐妹中间，我和大姐的关系最密切。她有什么秘密也瞒不过我。据我所知，大姐有一件最心爱的宝贝——军功章。她也没当过兵，哪来的军功章呢？不管我怎么问，她也没告诉我军功章的来历。我问爸爸妈妈，他们却含糊其辞说是大姐捡的。近来我经常见大姐手捧那枚军功章偷偷发呆。这就更加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大姐发什么呆呢？她想啥呢？我经常到大兵营去玩，见有不少军官胸前也戴着像大姐珍藏的那枚红星闪闪的军功章。因为我年纪小，很少有人搭讪我，我有点失落感。这天午后，乘大姐不在家，我将那枚军功章偷了出来，也挂在胸前，到大兵营去显摆。不料，马上就有人向我走来。我挺胸抬头，也像个战斗英雄似地站在那里，等待别人的夸奖。

小朋友，你那枚军功章可以给我看看吗？我本来就是来显摆的，找这个机会还找不到呢！我毫不犹豫，就从脖子上摘下来说，好哇，解放军叔叔，你看看我这枚军功章是哪次战役得的？我好大的口气，险些将那位解放军叔叔逗乐了。

那位解放军叔叔拿过军功章后，捧在手上，反复看了看，颠了颠，眼眶就湿润了。冷静之后，他又欣喜若狂地拉着我的手亲切地问，小朋友，你这军功章是哪里来的？姐姐的。我不知就里，立刻毫不隐瞒地回答。我能见见你的姐姐吗？他说要见见姐姐，我这时才意识到我是偷着将姐姐的军功章拿出来的，要是贸然领人去见姐姐，姐姐一定会生气。我正在踌躇的时候，他又满脸堆笑地对我说，小朋友，你不要为难，我不要你的军功章，我只想见见军功章的主人，了解了解这枚军功章的来历就行。军功章里还有故事？我用诧异的眼神看了他许久，然后才勉强地答应他。我回家和姐姐说说，如果她同意，我就来找你。你能告诉我姐姐的名字和你家的住处吗？他好像怕我失信。我家就在附近的水倌胡同，6委32组，姐姐叫袁锦琴，小名锦琴。他很是认真，还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做了记录。记完之后，他又反复叨咕了几句，袁锦琴！锦琴！一拍自己的脑袋，他高兴的好险没蹦起来，脸上顿时露出了孩子般惊喜的笑容。

我走后，洪连长像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我的消息。我却再也不敢去见洪连长。就连姐姐我也是得躲就躲，得闪就闪，不敢和她说出真相。因为我同光腚娃玩疯了，把军功章给弄丢了。这天姐姐终于发现军功章不见了。她急得脑门冒汗，眼里闪着泪花，失魂落魄地拉着我的手问，小弟，你看见我的军功章了吗？看到姐姐心急火燎，就像天要塌下来的样子，我不敢再隐瞒，只好哭着说，姐姐，对不起，让我给弄丢了。啊！丢了？姐姐如五雷轰顶，怒发冲冠，将拳头高高举起·······可又慢慢地落下了。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哭得泪人似的。然后，她就苶呆呆愣在了那里。她傻了。我更傻了。姐姐，姐姐，你要打，要出气，就出吧······反正·······

这里是6委32组袁锦琴的家吗？我听得出来，这是洪大黑，洪连长的声音。我无处藏身，只好硬着头皮迎了出去。

小朋友，还认得我吗？认得认得，你是洪连长。我拉着洪连长的手，走进屋里。姐姐，这是洪连长。他要见你。姐姐见了洪连长觉得似曾相识，但又搞不清楚在哪里见过，脸色绯红，春潮涌动，睁大了惊奇的眼睛望着这位不速之客。洪连长却像见到老朋友似的那样惊喜，急忙紧走两步，上前紧紧握住姐姐的手，不停地晃动。我是老洪！我是老洪！姐姐好像在梦中被唤醒了一般，洪连长脑海里也顿时出现了当年的情景。

那是1948年10月的一天午后，洪连长（当时是班长）率队一马当先冲进了锦州城。突然，有孩子隐隐的哭声传到洪连长耳朵里。在这硝烟弥漫的战场，哪来孩子的哭声？洪连长顿时警惕起来，定睛一看，哭声来自路边的一处还在冒烟着火的房子里。房子很快就要落架！洪连长立刻意识到，落架意味着什么！他毫不犹豫，不顾个人安危，冲进火海，救出一名七八岁被烟熏火燎奄奄一息的小女孩。经过卫生员的紧急抢救，小孩才脱离了危险。后来才知道，小女孩叫袁锦琴，乳名锦琴，父母哥哥弟弟都被炸死，全家就剩下她自己。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很可怜，也很可爱。洪连长真舍不得把她扔下。但是，他还要南下，还要打仗，带着个孩子怎么办？她又是个女孩子。洪连长费了好大劲，将小女孩寄养在一位小商人家，并写了字据，答应以后来接她。同时，给小女孩留了一枚军功章做纪念。这些小女孩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也可以说历历在目。还可以说，铭刻肺腑，终生难忘。洪连长是个威武雄壮的军人，铁打钢铸的汉子，心地善良的好人，同时更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是洪连长给小女孩留下的最初印象，也是终生难忘的印象。所以，她把那枚军功章像无价之宝一样珍藏起来。她经常梦见洪连长，有时梦见他来接她，她激动的泪水湿透了枕巾。还有时梦见他在战场上，指挥战士向无名高地发起冲锋，敌人雪亮的刺刀向他的胸膛刺去，血光崩现，她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起。锦琴！锦琴！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吧？惊魂未定的小女孩偷偷抹去眼泪，不敢说出她心中的奥秘，只好假装睡去。小女孩一天天长大，盼望洪连长来接她的愿望也一天比一天强烈。

小女孩很会说话，很会来事，很是勤快，越来越讨小商人夫妻的喜欢。不似亲生，胜似亲生。经街道王书记见证，他们认锦琴做了干女儿。今天听说洪连长来接干女儿锦琴，他们可慌了手脚，老两口苦苦哀求洪连长，锦琴可是我们的命根子，你不能带她走啊！洪连长也确实为了难。锦琴更是左右为难，这边舍不得养父母，那边更舍不得洪连长。

街道办事处知道了这件事情。王书记亲自登门，对锦琴的养父母说，你们爱锦琴谁都知道，可你们知不知道锦琴多么的爱洪连长，洪连长多么的爱锦琴吗？将来他们结了婚，洪连长不就是你的干女婿了吗？况且洪连长是战斗英雄，受党培养多年的好干部，一定会好好待锦琴，好好待你们。即使他腿有点跛，也是救锦琴落下的。锦琴不嫌弃他，爱他，你们还有什么挑剔的？他们幸福，不就是你们的幸福吗？再说，现在党有号召，帮助转业官兵成家立业。我们都责无旁贷呀！洪连长为了全国的解放事业，都献出了青春和热血，我们还能让再他献出爱情吗？再说，洪连长可以就地结婚就地安置，你们不但没赔上干女儿，还赚了个好姑爷，何乐而不为呢？对呀！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听了王书记的话，锦琴养父母的心里都好像开了两扇门一样敞亮。说实话，他们也很喜欢洪连长，敬佩洪连长。

姐姐，军功章找到了！我的好弟弟，你真好！姐姐热泪盈眶，紧紧地抱住我。

妈，爸，这儿就是我们的家！我们永远的根！

老夫妻俩倾听着这发自肺腑的心声，望着眼里浸着泪花的锦琴与洪连长，禁不住老泪纵横，想起他们奋不顾身支前的岁月，半晌没有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