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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坤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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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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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老屋

 老屋终于拆了。当爸爸打电话说已瞧了个好日子,马上就动土下地基盖新房时,电话这头的我心中有千百只喜鹊叽叽喳喳叫着,我们家终于不用住土房子啦。于我,假期间回家小住时,不用担心二楼黑漆漆的屋里有蛇,也不用担心午夜十分正做美梦时,肚子成为突然间从房梁上摔下来的小猫的肉垫。于父母,住土房,意味着穷,穷,就抬不起头,与村里盖了砖房的人相处,心里不自觉的降个等级。拆了老屋,盖了砖房,就离开穷人行列了,抬头阔步向前。

 老屋是两间土木结构的瓦房,她五十有余,经风霜雨雪的侵蚀,外衣早已褴褛不堪,近年来,她好似一个患了妇科病的老妇,迫不得已把身体私部裸露出来。靠山的一面墙似倒非倒,其余的墙壁呢?早已成为老鼠生儿育女的产房,一窝又一窝的老鼠在此成家立业。一次闲聊,妈妈用“龇牙咧嘴”四字来形容老屋,我觉得再没有比这四字更贴切的词语了。

村里的人大多数都姓孙,只有三家杂姓,分别是李姓、刘姓、魏姓,我们家便是其中的一家,我们姓魏。爷爷不是村里的土著居民,爷爷的家本在河对岸的另一个村——四平村,稀里糊涂的被打为地主,随后被撵到孙姓村里,爷爷是个没做伤天害理之事的好地主,当时的社会背景中,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一贫如洗的地主到了别人的地盘,一没吃二没住三没地,自杀吗?好死不如赖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把日子过好。“活着”二字说出来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可要活下来得费多大的劲呀!人,在生面前,一切情感都得让步,悲与喜,哀与乐,爱与恨。

面对祖父母眼神里的哀求,话语里的欲言又止,大姑妈的心好似壳里的蜗牛躯体,软软的,屈服了,向养育之恩低头,显出家中长姐的担当,嫁给大姑爹,换来地皮,换来盖房所需木材,换来一家人暂时的安稳。大姑爹的父亲是村长,在村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势头如菜薹般疯狂生长。大姑妈皮肤白如荔枝,胖瘦适中,个子中等,谈不上顶级美貌,但在上下村里的同龄人中算得上品。从经济角度考虑,牺牲一个女儿的终身幸福,为一家老小换来一席立足之地,不吃亏的。从情感角度考虑,做父母的心中万分不愿,这是亲手把女儿推入火坑呀,女儿不是孙悟空,进入火坑后只能是身心俱焚。可除了大姑妈,祖父母还有四个孩子呀,他们都要活着呀,若大姑妈不嫁,一家七口人搭草蓬都没地。若嫁了,大姑妈还能混口饱饭,一家人的窘境也将得到改观。大姑爹是水,大姑妈是舟,祖父母是顺风,风顺水推舟,促成一桩日后鸡飞狗跳的婚姻。

平凡女子,嫁人犹如再生。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夫家决定了其是橘还是枳,半点由不得自己,嫁得好与不好,交给命与运吧!命与生俱来,运却是有望改变,婚事已成定局,只能期望运好。

大姑爹一家是粗暴蛮力人家,遇事不遇事最喜动手,顾头不顾尾,父子几人都喜欢喝点酒,酒后一言不合就窝里斗,你杀我我砍你,村里人早已见怪不怪,见了绕道走。大姑爹呢,婚后对大姑妈也算有心,苦得一分交给大姑妈一分,苦得两分交两分,是真心想和大姑妈过日子。成也原生家庭,败也原生家庭,大姑爹视酒如水,常喝冷酒,渴了来一口,累了来一口,有人来一口,无人也来一口,毫无限量。酒后要死要活,提着老丈人的姓名大喊大骂,常咒得血星子飞溅,打骂大姑妈更是如家常便饭,大姑妈身上常挂有淤青,为此,奶奶与大姑爹吵了无数次,爷爷让大姑妈回娘家,改嫁。一次次退让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这样的日子不过也罢。可此时的大姑妈已成人母,她离开了,谁来保护孩子呢,说来说去,改嫁苦了的是孩子,若必有人遭罪,那大姑妈选择自己。苦难日一天接一天,原来以为熬不到头的日子也终于熬出头了,我的姐姐哥哥一天天长大,大姑妈终于有了真正替自己出头的人,以身换来的新屋也渐渐老去,可能老去的还有大姑妈的心吧!究竟是时代还是家庭造成大姑妈的婚姻悲剧,我们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好像二者都是推手。

老屋的怀抱,给与我们一家祖孙三代温暖、幸福,是我们家许多重要大事的见证者。老屋,迎接我与弟弟的出生,送走86岁的祖父,目送我们姐弟俩外出求学。一直以来,我们小心翼翼呵护她,为她捡瓦、补墙、掏烟囱。每年腊月间,为她全身清扫,穿新衣。

老屋里,除了我们一家人,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黑暗,还有祖父母的黑漆漆的叠在一起成为墙中墙的棺木,还有为情而战的猫,还有啃食包谷后还要咬衣服的耗子,有些年,除了人和祖母供着的菩萨没被啃,就连衣柜、天地、供果都是耗子的腹中物,要不是被拦着,母亲差一点就要去请神婆算家运了。当然,还有让我在瞬间汗毛直竖全身冒冷汗的蛇,我记忆里,老屋里来过两条蛇,一条在大门旁的墙缝里,一条在土灶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担心走在楼板上冷不妨的踩到蛇,梦中一伸脚就触到冷冰冰的不明事物,还被咬一口。

怎么逃离她呢?快点长大,迈进初中,住校。时光让心愿成真,还为它修饰一番,好似光光的板壁与房梁,父亲贴上彩色报纸后,靓了许多,亮了许多。祖父托人帮忙后,我顺利进入西泽一中,同级部最好的班级,而后,顺理成章的住校了,半月回家一次。住宿的第一晚,透过石棉瓦,我看到了星光,其他女孩兴致勃勃的憧憬担忧接下来的初中时光,只有我沉默的享受这光,这光透过的我肌肤,射近我心了。我为星光沉默着,也为心愿沉默着,我以星光为证,许下考取高中的愿望。高中,一月放一次假。大概是星光助力吧,宣威六中的录取通知书随着烤烟大丰收来到父亲手中,父亲大笑了,我蹦跳了,在老屋的火炉旁。六中新宿舍正在修建,新生近两百位女生没宿舍,只能不分班级暂住大教室,房顶由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伴我的星光被房顶扼杀了,换做老师手里电筒的光亮,恨铁不成钢的教诲,因为喧闹声快要捅破楼顶,插入云霄了。老师走了,我也沉沉睡去,梦中,我考取大学了,祖父说他的心愿了了,孙女的一只脚已踏进公家单位大门。  

 如今,梦早已是现实,我好似业已离开老屋。我哪里离开呀,看似已逝去的童年少年时光早已扎根老屋。离开老屋,我便失去了根,还怎么活呢!我与她是血脉相连的,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不喜欢遮光严实的窗帘。窗帘,捂实生活隐私就好,不应该隔绝我与光的拥抱。墙壁,无需用各种饰品修饰,像书生一样,白白净净就好。街上遇见流浪猫狗,不伤害它,给它一点吃的就好,不必领回家,它自有归宿。

老屋,岁月一直摇动她,筋骨衰老的她,早已是颤颤巍巍,仅凭一口气吊着。我、大姑妈两代人都与老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老屋的女儿,理应为她做些什么。我能做什么呢?逃离她是最正确最理智的做法,若老屋能开口说话,定是支持的。上一代人所承受的生命之痛不能似瓜藤一样蔓延到下一代人身上,悲剧不是血脉传承,小辈人的人生定是来年的春天,从头到脚都是崭新的。

当年的村长已回归大地,逝去的不仅是肉体,还有精神。他,好似清晨山间的薄雾,风一吹太阳一出,就消散了,再无人提起。生命生生不息,从不因个体的离去而静止,好似一棵树上的叶子,今年的新叶不受去年的落叶牵绊,该怎么发芽就怎么发芽,该朝阳就朝阳,该绿就绿得发亮,一切都是那般自由,那般顺其自然。他走了,新的村领导来了,新任一家老小好似苍蝇一样总绕着我转,若用厚度来形容年龄,我与他儿子年龄差只有一块小砖那么厚,从进小学校门起就在一个班,早晨约着一起去上课,下午放学后一起做作业。若不是姓氏之别,他爸爸话里带真的玩笑,我俩的友谊会如松树一样的常青。在人多的地方,他爸总说一句话“小和和,以后大了做我儿媳妇”。那时,村里的女孩就那么三两个,外姓只有我一个,且年龄都小,这样开玩笑,谁都是一笑了之。可进了中学直到大学还这样说,那就多少带一些真了。进了初中,俩人同校不同班,村里人也觉察出话里的真,开始有一些或是可怜或是嫉妒或是诋毁的话语不请自来,塞满妈妈双耳,装不下的都漫了出来。为啥呢?他家在村里算是有钱人家,又有政治方面的背景,连乡镇领导都争着挤着巴结。若看作玉,那算得上美玉,可玉缺如玦,仗着权钱,为人但没品,村人背地里早把他们一家祖宗三代骂了个底朝天,吐沫星子大约已汇成河。我身处漩涡中心倒像没事人,心远流言自成不了真嘛。妈妈倒是急坏了,几乎是扯着耳朵皮交代我,好好读书,别进虎口狼窝,不能再走大姑妈的老路,要通过读书离开孙家这块吃人的地。家里只有爸爸一人挣钱养家,贫困至极。大学时,人家直接跟我妈说“大嫂,把你家小和和给我家,我帮你家”。所谓的帮,就是把我家划为精准扶贫户,政府给盖房。护女心切,软弱的妈妈直接硬气拒绝,“我家苦多少吃多少,慢慢讨生活,房子慢慢盖,姑娘大了,只养得了她的身,养不了她的心,她的事自己做主,你家条件这么好,不要愁儿媳妇”。记忆中,这是低眉顺眼的妈妈第一次伶牙俐齿。人家已到咽喉的话被硬生生的卡住了。

我是杂姓人家的孩子,好似山野中的兔子,周围皆是豺狼虎豹,我必须披上刺猬的外衣,这我是自小就知道的。在校时,努力读书,上进;放假时,少说少玩多呆家里,这不仅是大人们对我的要求,也是我对自己的要求,尤其是经历了两件对我来说如雷劈心尖的事后,通过读书离开老屋的愿望更强烈了,具体是我几岁时的事,早已记不清 ,或许事发时我也没想着记岁数。我一直如此大大咧咧,却又心细如麻。年幼的弟弟与隔壁邻居家男孩玩闹吵架了,这本是正常事,小孩间就像两个啄米的小鸡,总会因争米而斗,不一会功夫,又会相约寻觅新的食物,可邻居男孩怒气冲天大吼“你滚,你全家都滚,你家姓魏,我们都姓孙,这是我家的地盘,不要在我家地盘上”。小小的男孩如白纸一般,怎会有这般想法呢?不用多想,掰着脚指头都能想到这与大人相关了。姓魏就活该被欺负吗?在我居住的村里是这样的。爸爸打算把房前屋后围起来,带娃方便,养鸡也好,鸡不会乱跑到别人家地里啄食,葱葱蒜蒜白菜豆角那经得起鸡的糟蹋呀。这一围遭到后排房子的一家人反对,原因荒唐可笑无比,以前他们挑猪食喂猪,直接从我家墙根脚下走,抄小道可近了。爸爸砌了围墙他们得绕个大圈。这于情于理都是他们荒谬得霸道,情理说不通,那就撒泼耍浑,说我家电线走他家门前经过,占了他家地盘,就把我家电线绞了,谁也别想好过,还扬言只要我去后排房子玩就扔石头打,不打死了也要打残,让我家好过。爸爸接上他又绞,一岁多的弟弟到了天黑就哭闹不止,嫌屋里光线暗,硬要往外冲。最后当然是电接通,我不伤也不残。这一句句话一件件烙铁般烧伤了我,随了人家的愿吧,一家人怎能争赢一个家族呢,滚远点吧,不,滚的速度不快,化作凤凰飞出去,这边边角角留给那些做梦都想要的人吧。

老屋是一粒南瓜种,当年大姑妈亲手种下她,我是藤蔓上的瓜,幼时的我借她供给养料,现我色金黄肉厚实粒饱满,她干枯了,经风沐雨老态横生。爸爸说得对,当年的他没能阻止姐姐的不幸,不幸把活泼之人变得木讷。现在的他定能为女儿带来幸运,为女儿搭建幸福的直路。再穷再苦,女儿不是第二个姐姐。爸爸做得对,拆了老屋,让大姑妈的不幸随老屋去吧!建新房,让她见证我的幸福吧!如今,我离开老屋,离开村子,这,老屋之心声,我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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