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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坤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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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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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书路上的贵人

魏坤和

村里逢上红白喜事,主事人自动把妈妈过滤是常态,这在村里是一种耻辱,说明妈妈没本事,手脚不麻利,没得到村里成年人的认可。家里,妈妈是唯一的不识斗大个字的人,怕妈妈不识数,用钱不会找补,吃了亏,人民币顺理成章与她绝缘了。爸爸外出打工挣的大钱,妈妈喂猪、养鸡换来的小钱,一分不少全交给奶奶。到街上卖菜换十块二十的零钱,菜还在家里,奶奶早已安排好钱的用途,把每一分钱都算进去。幸而妈妈的心没朝苦日子里钻,总能寻到生活的甜。常自我安慰,“她攒来攒去,都是用在娃娃身上,她爱管,随她,挨她吵不起。”

农民整天与土地打交道,要的是像骡子一样浑身都是力,不识字无关紧要。肚子生不出男孩就是被抨击的对象。我是女孩(弟弟还没出生),妈妈自然是低人一等,对面邻居家生了三个男孩,女主人为我家的鸡跑到她地里啄食,直接跑上门来,右手食指挖到妈妈额上,唾沫横飞,大骂妈妈:“你养趴棺鸡么,不会关好掉,放了刨我家菜,你这耗子样,没得本事生儿子,只会生姑娘,还不如我家圈里的老母鸡,白拉拉的帮人家养娃,不如不要养,丢在大河里给水冲走算了”。嘴笨的妈妈只会回答:“你家老母鸡天天来我家槽头找食,我说半句没?我养小姑娘咋个了,又不是放了吃你家穿你家的”。但前一天我明显听见她夸村里一位在曲靖工作的孃孃福气好,生了个女孩,不像生男孩,养的是名气。

乡村娃乐子多,太阳宠着,清风抱着,河水疼着。眼之所见,脚之所踩皆是玩具。也有腻了时,做一些看人下菜的事。孙旭,爷爷当村长,爸爸当老板,家里独苗,地位自然是高人一等,村里孩子中公认的螃蟹。大约是受成人的影响,妈妈在他眼中是可捉弄的“玩具”。种菜人多,水塘只有两个,妈妈用个把小时换得一挑水,小跑着往菜地里去,喂渴得奄奄一息的辣子。孙旭恰巧经过,猛的蹿上来拽住钩担使劲摇晃,妈妈一个趔趄,大半挑水在路上奔跑。奶奶知道后,跑到孙旭家里要个说法,原来他常听家人说妈妈是憨包,当场据理力争憨包不就是用来当乐子的嘛。

上小学后,我的老师清浆白洗,双手红润细腻,课堂上把我带到另一个知识世界里,我好生羡慕。妈妈说,老师们都是端铁饭碗的,每月有工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像她样,天阴天晴都是红一背黑一背的,一年到头苦不出头绪来,一辈子睁眼瞎,吃了不识字的亏。我只要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大学,端上国家铁饭碗,就可以像老师一样了。

妈妈流的泪用箩背,几大花箩都背不完。我跟妈妈上山背柴下地找猪草,妈妈总是边走边落泪,问妈妈怎么了,妈妈只是摇摇头,说:“你还小,好好读书就行了。”但我见妈妈的泪流得更猛了,汩汩如泉。其实,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除了读书,给妈妈带来欣慰,还能干什么呢?

好好读书,改变生活,我的,妈妈的。

爸爸成绩优异,本来是端公家饭碗的,奈何命运弄人,低眉顺眼,打了一辈子的小工。好在他被折断的翅膀续在我和弟弟身上。爷爷奶奶阶级高,成分不好,爸爸被迫辍学。后来政策有变,学校老师再三上门让爸爸去读书,说爸爸是读书的料子,不读可惜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吃叶子饭,穿半截补丁衣,拿什么读呢?不被饿死,活下去,是摆在眼前亟需解决的难题,在家帮生产大队放羊能挣工分当饭吃呢,是现成的经济劳动力。

书、笔墨纸张乃学生必备品。爸爸上学时,没有笔,后排房子的一位姐姐有一支钢笔,出墨流畅,书写方便。多夜辗转反侧后,爸爸偷了家里的布票进行交换,一管墨水还没写完呢,恶行就被奶奶发现,一顿狠打,晚上睡觉时刚沾到床,后背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疼得火辣辣,裸背趴着睡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被纠起来去要布票。耳边砸来奶奶嘶声寡气的吼叫,“你拿不回布票,你也不要死回来了,小短命的,你把布票整掉,你光哒出克”。布票回来了,爸爸依旧惦念那一支钢笔。

不幸的人生历程告诉爸爸,读书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自身努力上进,跟得上,读得克;二是家里头拿得出钱,满足读书所需。一直以来,爸爸最大的愿望——把我和弟弟供成器,找着个饭碗端着。常说“只要你们好好读,吃苦耐劳都会供你们,钱不要担心,不会苦了你们”。

爸爸是土命,与土地的缘分自出生就定下,土地养育他,厚待他。他是捡菌高手。天杂白亮,爸爸就跟着月色出门了,十一二点必满载归来。我囔囔着跟爸爸一同前往,父女俩一前一后朝着团山上走去,爸爸说菌子是有窝的,就像人一样,聚族而居。小坟堂边上爱出鸡油菌,大坟堂周围爱出青头菌,后垴子上爱出鸡枞,地脚边常出大巴菌。我原以为捡菌子就像口说那样简单,其实是漫山跑,一会儿上松林,一会儿钻灌木丛。不知名的小虫猝不及防的蹿进眼眶,该死的蜘蛛网冷不丁的黏在脸上,好似敷了一块面膜。菌子呢,并不像花枝招展的小女孩那般耀眼,通常是头顶松针落叶,倚靠周围事物掩藏自己。有的菌子大模大样长在坟头上,怕惊扰到亡灵,我们先作三个揖,再轻手轻脚捡拾。一个早晨下来,父女俩的脚螺丝拐上、手背上多了些深深浅浅,长短不一的刮痕。菌子回到家后进行分类整理。鸡枞是菌中珍品,量少价高,小心摆放在一旁。大巴菌分两类,个大开花的切片晾干卖干菌;未长开的骨朵和着鸡枞进了趸菌人的框里。其他的归为杂菌,不值钱,管不得我们的跑腿费,洗净后,和着香芹与猪肉,加点大蒜一锅炒了,全家美美的吃上一顿。

家里的大收入来自烤烟。收成好,我一年到头的读书开支就有了着落。一条水渠,几十户人家共用。上游的人家为了用水方便,常在水渠上开个口子,把水引进自家地里,随用随取。我家的地在下游,只能对着上游人家干瞪眼。虽说村里规定上下游的烟民轮换用水,但烟得在相应的节气里栽下去才有收成呀,爸爸急得团团转。晚上九点多,吃过饭,我和爸爸手拿电筒,肩扛锄头来到田间地埂。在地中间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坑,铺上两三层塑料油纸,四边盖一层泥土,再用土疙瘩压上,一个现成的蓄水池就做好了,紧接着开渠引水入地。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短暂,这时爸爸坐在地埂上,掏出一支烟点上,默默抽着,眼含希望,看水看收成。

烟叶由青转黄,烟脊变白,该进烤房了,我的暑假也来了。爸妈掰烟叶,奶奶理烟叶,我扎烟叶,细绳在我手中飞舞,一杆杆烟堆成未来。雨天,爸妈从头湿到脚,裤管里,水滴成线,鞋上,泥浆裹带。我和奶奶也难免,裤腿和手膀子被烟水浸得湿淋淋,全靠体温捂干。晴天,烟腻赖在我们全身上下,黏黏的,黑黑的,难受极了,粘在头发上,发丝变为亲密的情侣,梳子费好大劲才拉开。爸爸是烤烟高手,他烤的烟色泽金黄,没有绿烟筋。刚出房的烟叶干得起脆,不小心就变成一包面面。这时,爸爸特别小心,一边出烟,一边交代我们,“小心点,小心点,不要整碎了,拿回家克轻轻放”。静置一两天后,烟叶软了,爸爸开始拆线理烟,把色泽相同,大小相似的烟叶扎成束,放一起堆好压紧成捆。

我最乐意跟着爸爸去卖烟,可以吃上两个包子,一个豆沙包,一个香菇包。烟叶站的工作人员评烟是分批进行的,点到名就把烟抱进评烟室堆好。抱烟的活归爸爸,我站一旁守着,怕别人把烟掉包。同一个评烟员,不同的评法,烟的等级与烟本身关系不大,重点是人。两堆烟紧挨着,另一堆在成色质量上明显低于我家的,我暗自欣喜。出人意料,评选时人家是中桔二、中桔三和杂一,中桔三居多,杂烟孤零零的三四把。而我家的成了中桔四、中柠三和杂二,杂二烟一大堆。末了,旁边的中年妇女对着评烟员说一句,“大姑爹,我走了,家头一大花箩事等着我,有时间来玩噶”。我捏了捏锤头,自此,再也不跟爸爸卖烟。

打零工,是家里的另一项收入。爸爸干活踏实,肯吃苦,重活累活脏活一样不落,村间老板争抢着要他。为了照顾家里,他通常是选择离家近的地点,平时支点零钱,到腊月间一笔算清。爸爸跟过几个老板,干什么活,我不记也不知。老板结账时多给的三块钱灼痛了我,在我心里结痂。快过年了,老板的孩子急匆匆跑来,喘着气说“大爹,我爸爸叫你去我家拿钱”。爸爸换了件干净外套,笑着出门了,个把小时的功夫,回来了。屁股刚落坐,掏出一把钱,数了又数,“大承朋多给了三块钱,我找给他,就是不要,同打架一样”,这句话在唇齿间重复了两三遍。又抬头看向妈妈说,“三块钱,够和和一个单边的车费了。”吃饭时,对着妈妈说了一句,大承朋家没种菜,地头包得紧的白菜你拔几颗送克,给他家滚豆花。

二孃曾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真话,老妈妈对小和和比对我们姑娘还好。奶奶一直希望五个儿女中能有人端上国家饭碗,奈何命运弄人,没一个遂愿。大的三个成绩好,受时代影响没能多读几天书,小的两个不是读书料子,举全家之力供读,没读出个名堂。望孙成龙,是奶奶下半辈子的心愿。一家人吃穿用度的所需,全从奶奶钱袋里支出。作业多,本子用得快,向奶奶要钱的次数多,奶奶边掏钱边骂,“小死姑娘,你不会省着写,你爹交多少钱给我啦?你公公病了都舍不得打针,就你造得。你爹读书时撕点牛皮纸就写了,给有你享福”?边骂边把钱扔地上。我特讨厌弯腰捡钱,觉得自己像乞丐。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读书,远离奶奶,不再受这份窝囊气。

我考上高中,奶奶立马打电话给她的侄女——姑妈,询问报哪所高中,能不能进六中,能不能帮忙找个班级。电话里左一个麻烦右一个麻烦。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奶奶。满腔希望,为我铺就一条洒满金色花瓣的读书路。此后,姑妈家成为我周末的归宿。家里能拿出手的最好的东西,土鸡蛋啦,鲜鸡啦,应季蔬菜啦,腊月间腌制的火腿啦,自磨麦面啦,奶奶常让我带到姑妈家,说农村人没啥拿出手的,上得了台面的东西只有这些。做人不能忘本,要感谢姑妈的帮助,给予我学习上的指导与生活上的照料。一直以来,我讨厌奶奶总是把最好的东西送人,觉得奶奶不会过日子,死要面子,自家喝汤,别人吃肉,多此一举。当奶奶为了我如此行事,内心突然间释怀了,开始理解奶奶,感动的芽在心田茁壮成长。

高二下学期,我右脚被烧焦的塑料烫伤,在大脚趾与二脚趾间的丫巴处,护理不周,一两个星期就发炎了,整只脚肿胀,像在火上烤得鼓包的糍粑。姑妈带我到医院看后,医生交代须吊一周的针水消炎,随后打电话到八队熟人家(我家没电话),恰巧奶奶在八队念经。听到消息后,急得跳起来,一路小跑回家,奶奶常年受类风湿折磨,腿脚不灵便,腰杆像被深雪久压的竹子,常年拄杖。七八十岁的她跑到家里气喘吁吁。爱,战胜身体的残缺。爱如雨,丝丝缕缕落在我心间。

高中三年,懵懵懂懂,凭着一腔孤勇往前冲,只愿高考分数高一点。对大学一无所知;对未来,模糊憧憬。幸有姑妈,我的高中生活绽放芳华,我的大学志愿之路平坦。我是土地里不起眼的牵牛花,她是挺立的玉米杆,给了我向上吸收养料的支撑。生活上,细心照料,学习上,温声指导。大学读了自己擅长的汉语言文学,毕业后踏上向往的三尺讲台。

写到这里,我不禁轻唱:这世界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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