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坤和
网站用户
腊月底，打扫收拾房屋，迎接年三十的到来，一年里的所有节日，它面子最大，地位最高，来得最晚，是我们家的贵宾。我们都不敢怠慢它。屋里屋外，墙角旮旯通通清理一遍，年年如此。前年，我们在箱底翻出一本有些残缺发黄破旧的笔记本，好奇心催促下，立即翻看，是奶奶的工作日记，写于1951年。笔记本里满满当当的深蓝水笔字，有一行句子直入眼帘，不正是奶奶常念叨的“人民有了共党就有了天，有了毛主席就有了太阳，我们从黑暗的地狱中走向了光明的道路，今天有毛主席领我们当了家做了主”。二十多年，第一次见奶奶的话无声流淌在纸页上，激动、愧疚和难过交错着在我心底翻涌。我一直嫌烦的，恨不得耳朵生上一道隔音门，把奶奶念了无数遍的关在耳外的话语，是奶奶的青春，是奶奶的信念，是奶奶心中的光啊！
奶奶生在农村，活在农村，同龄老人里最受村人敬仰，谁家遇到大大小小的困难，她力所能及的帮忙。尤其是协调婆媳矛盾，夫妻矛盾，爸爸劝奶奶说“你好好的坐在家头，不要趟浑水，不管人家吵得多凶打得多厉害，终归是一家人嘛，你克了不小心说错话，里外不是人，不怕人家咒你是搅屎棍？”爷爷也附和着“你一天不要满村跑，好好在屋头带他家姊妹两个（我和弟弟），做点饭给他们（爸妈）干活回来吃。”话刚出，还没落地呢，后排房子的哥哥急冲冲跑来，脚未进门带着焦急哭腔的话先出“姑奶奶，我爸我妈又吵架了，我妈捡东西要跑了，你快克劝哈，她就听你的”。后来，我问奶奶是怎么做到村人信任的，她说，“和和，夫妻吵架哪有绝对的对错呀，家不是讲理的地方，往好了说就行，两个一吵架就忘了对方的好，让他们回想哈彼此的好就行，给他们生活的希望，带着娃娃好好讨生活。事情过了就过了，不要跟别人摆，不要同扬麦子一样，把人家的家事扬出克。”
当然，也受到同龄老人的羡慕嫉妒。提起奶奶，老人们常挂嘴边的一句话“人家么识字，有本事，我们么睁眼瞎，不像她（奶奶）会投胎，爹妈送进学堂读书。我么这哈老了小年轻瞧不起，没得人请，人家能人多劳，家头东西多得牙齿都要吃黄掉”。这些语言随风声狗叫声来到奶奶耳里，奶奶置之不理。一位我叫二奶奶的李姓老人便是如此，私下我叫她“两面刀”，一面见不得奶奶，一面又经常来我家找奶奶，四方邻居十来个老人家她不去，她觉得与奶奶相处最舒适。村人大多知恩图报，偶尔会称斤把糖，拎两斤豆子或是拿两个自家揉的饵块表示感谢。两面刀常在我家玩，把这一切看眼里，记心里。人走后，话里带刺扎奶奶，奶奶呢，假装没听懂，还客气着要分一点给她。她不知道的是，奶奶向来是礼尚往来，只是和村人换一下手。十多岁的我为奶奶打抱不平，“二奶奶，你看你日子比我奶奶好过多了，一个人想睡就睡，想吃就吃，多悠闲的日子呀，村里人都羡慕你呢，我奶奶命不好，要做饭给我们吃，操持家务，那像你，个个儿媳有本事，分家过日子，红红火火的，都不劳累你，孙子也独立，从不要你管。”两面刀听了笑嘻嘻的。她儿媳妇确实会打算，能挣钱嘛。
第二天一大早，两面刀拄着拐杖大步朝我家走来，把整个身子重重丢进沙发里，“你家小死和和，伶牙俐齿的，咒人一套套呢，她昨天是在我心上戳刺呀。方圆团转个个都认得我跟儿媳妇合不拢，连孙子也不叫我奶奶，都说我嚼得啃得，都怪我。以后那个小伙子敢讨克当媳妇，怕嫁不掉，你们要好好管管了。”我正想怼回去，奶奶眼神示意我不要张口，转脸陪着笑，说着好话。过后我问奶奶为啥这般软弱，奶奶笑着说，你还小，你不懂，她爱嚼舌根，她咒孙子小短命鬼，儿孙都躲着她，我们还跟她计较啥。你看她走处都没得，个个恨她，只能来我们家。当年你老祖被打为官僚地主，只是把土地房产分给贫农，没有遭受其他折磨，全靠你老祖他们积德呀。
顺着笔记往下看，一行行整齐的字映现，实行土地改革分得了田地，人民的生活更美满起来，大家有衣穿，有饭吃。这是全中国人民的梦，是奶奶所愿。
我曾问奶奶，土地改革分走老祖的家产，家里生活水平一下子直线下坠，心里不恨吗。奶奶嘴角上扬，眼里幸福。我小时候，你老祖们一大家子人住一堆，男的在外做事，女的带着些工人在家种地，我一天就拎着小书包克读书，放学回来等你老祖做饭吃，饭熟了，叫我去喊工人来吃饭，我满村子跑个遍。看见哪家娃娃饿得叫么，第二天去读书时偷偷猫着腰捧几捧苞谷拎着去，苞谷就放在我床头的矮柜里，你老祖认得我经常这种干，也默认我偷。庄稼收起来，你老祖也是看那家可怜，就撮些送去，过年宰猪么把工人全部喊来吃饭。你老祖手散，随时抓把撒把，除了几亩田地和房屋，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土改时，我外出参加工作了，后来村人讲土改分斗争果实时，着实让人意外，你老祖家里没啥金银财宝，只搜出一摞摞书，书又不能当饭吃，有的烧了，有的撕了，全被糟蹋了，你老祖最心疼的就是哪些书了，至于其他的你老祖想得通很，都是些身外之物。
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常来我家找药（爷爷身体不好，家里常备药，卫生院离村子远），奶奶常毫不犹豫的给。孩子吃生硬食物，嗝着肚子，上吐下泻，常抱来给奶奶揉。大人小孩扭伤手脚，也是找奶奶揉搓疏通筋脉。隔壁村有个小女孩一直断断续续发烧，父母带着到县城医院住了好几天院，不见好转，经人介绍来给奶奶摸肚子，奶奶把孩子抱怀里一摸，“你家这娃娃肚子硬邦邦的，嗝着了，我给你家揉揉，回去会又吐又拉，是正常呢，她肚子的东西全部出来就好了，你明天等娃娃睡着了再抱来找我摸”，娃好了，父母硬拿点钱给奶奶，说在医院已经花掉一千多了，这点钱是小钱，奶奶推辞不过，接着了，转手放小孩手里。
丈夫第一次去我家，被奶奶震住了，年近九十的老人，吃完饭一定要撑着到院子里走走，告诉丈夫人老了一定要多运动，让血脉流动，整天坐着，怕坐瘫掉，她受罪，我妈也跟着遭罪，我妈一个人在家抱她上厕所，给她端尿端屎，我妈身体又单（差），整了病倒么要不得，她就这么一个儿媳妇，像姑娘一样。奶奶除了炉火旁打盹，还看书呢，这是丈夫最惊叹的。我跟他说这是奶奶的常态啊，她经常看一些修身养性，平静内心，教人向善的书。我奶奶这辈子遇到的苦难可多了，全靠书的滋养，内心才如此阳光。丈夫有所思悟的点点头。
奶奶常说，唯心唯物都要信，我想，二者说来简单，善良、温暖、真诚、有爱，付出、向上。
今年五月，九十三岁的奶奶走了，整理遗物时，所有的书籍我们都留着，爸爸说，这是遗念。我抚摸着发黄的笔记本，它闪闪发光。作为一名地下党员，奶奶用行动践行信念，用行动教会我做人，是我心头的一束光。世界是一个首尾相接的圆，结束是开始，我在奶奶的终点成为她，接过她的光，温暖身边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