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说高档酒店的垃圾桶里都是美味,连水都是神仙水。老付听闻了很多这样的“推介”,他裹了下身上的破旧西装,吐了几口唾沫在自己手上,往自己干燥蓬乱的头发上抹着,又低头看了一眼鞋子,鞋头上还是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露出来的红袜子边,今年是他本命年他72岁了,他那些苦难的兄弟们筹钱送了他这双红袜子,他只能把自己的脚趾头暂时弯起来。
老付站在这里风口边上快三个多小时了,终于等到了这家假日酒店后门的保安不在岗位上,他快步走到那些垃圾桶边上,开始翻找他听闻的那些好东西。
刚抓到一个矿泉水瓶子,眼睛余光已经看到那个壮实的保安从走廊里走出来,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他顾不上那些他以为要紧的脸面,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往酒店旁的弄堂里跑去,后面传来保安的咒骂声,还好并没有追来。
老付庆幸着自己手上还抓着那瓶神仙水,却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再跑远了,他坐在酒店后门不远的桥墩上喘着气。
汤牧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这一出戏让他暂时停下了自己正在啃面包的节奏。老付从准备工作到最后的逃跑,汤牧看得心惊胆战的,惊叹于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爷爷还能这么强悍!
可是他错了!
老付已经从桥墩上倒了下来。
汤牧放下自己超重的电脑包,跑向老付的位置扶起他。几经呼唤,老付才回过气来,可能是跑得太快了,他整个人都晕。此时汤牧突然听到了怀里的老人肚子叫唤的声音,俩人都有点尴尬。汤牧没有多想什么,就把自己手上还提着的拎袋里剩下的两个肉松面包和一瓶矿泉水递给老付。
老付手里还抓着那半瓶神仙水,汤牧低头看了一眼瓶子,瓶子底下的绿毛在夜晚的月光下都如此清晰,他连忙夺过这个瓶子放在手边,把老付扶到桥墩上坐。老付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个面包后,连忙感谢眼前这个帅小伙。
“爷爷,这瓶水已经坏了不能喝了,你喝我给你的就行。这是一些零钱,你先拿着用。” 汤牧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自己所有的零钱,大概100多一些都给了老付。
老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好的孩子,汤牧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受不了老人这般的可怜,他想起了还在老家种地的已是80多岁的姥姥。目送老人拿着他的拎袋慢慢走出他的视野,汤牧的心里酸酸的。他伸向自己另一边的裤袋里,才发现自己是真的把所有零钱都给了老人。今天在超市打工挣得这点辛苦钱就吃了几口面包都没了。他提了自己的电脑包,抬头看了一眼正在笑话他的月亮,朝夜空挥了挥拳头,对自己说明日继续加油。
汤牧感觉周边有一束温柔的目光正看着他,他转身正对上了一双受惊的大眼睛。米尐也看到了这一幕,从头到尾,人世间的悲苦总是悄然地靠近她,老人的未来不知还会遇到什么?她欣赏眼前这个男生的善举,还有似乎他自己也处在困境里,看他刚才的样子,那两个面包和给老人的零钱可能是他今晚的所有。
汤牧并不想探究什么,朝米尐的方向微笑示意,就回身去赶公交。只是他记住了这个女孩的粉色职业装和她明亮害羞的大眼睛。
这是米尐和汤牧的第一次见面。夏日的上海,依旧有点凉!
2
一周后,米尐结束了在上海的实习,跟随带队老师回到了北外,她始终全优的成绩从不让老师担心分毫。毕业典礼结束后,备考同声传译就迫在眉睫。
今日份的阳光让人无限遐想,今晚有个德企的十周年庆宴会,叶老师推荐了她。由翻译公司的李总带着她一起去,米尐有点小兴奋,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这么隆重的场合,所有发言的翻译稿她都已熟记在心,叶老师希望她还可以尝试下现场的一些即时的德语翻译。
米尐换上最钟爱的粉红小礼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别紧张,不就是周年庆吗?以后还要参加更隆重的会议的!”拿上同款粉色小包,米尐陪同李总来到了五星酒店。
路过二楼的西餐厅时,米尐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宴会上李总作为首席翻译官陪同总裁致词,非常成功。随后米尐陪同几个外方主管应对周旋,她出色的翻译能力和美丽大方的举止很快得到了客户的一致好评。
推杯换盏之间,米尐却多了一份孤单,她看宴会接近尾声,就和李总简单道别先出来透透气。
二楼西餐厅门口,正忙碌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汤牧上周结束了在上海的培训课程,也回到了在北京,此刻正在西餐厅门口,换上今日的新菜介绍。抬头间,他又看到了那道粉色的风景,眼神就再也离不开。
“是你?”
“是你,你在这里工作?” 米尐看着眼前一身黑色西服的帅气男生,那晚就着月色只觉得他亮闪闪的,只记得他好高,她可只有165。还有那对着夜空做的加油的动作实在可爱得很,又那么无奈。现在的他,却显得笃定稳重。笔挺孤傲的鼻梁,星星般闪耀的大眼睛,皮肤白得像白月光一般。米尐突然很想现在照下镜子,看看不施脂粉的她是否比他更白皙一些!
“那晚你也在临时在上海?”
“嗯去上海培训,晚上在超市帮朋友顶了几天工,正好我也需要赚生活费。” 汤牧想看米尐的反应,往前走了一步,更靠近一些看眼前的女孩。一身粉丝礼服的米尐初看像个易碎的琉璃饰品,汤牧不由自主地想起前几天在橱窗里看到的那个粉色的琉璃小熊。米尐的良好修养却是给她的美貌加分的,大眼睛里有一丝少女的羞涩,同龄人不常有的自信和美好,却并不咄咄逼人甚至是十分内敛的。汤牧对她有了一丝好奇,却也瞬间了然她和他会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也是在那边酒店实习,跟着老师一起去的。那晚出来就看到了老伯伯。还有对面的你……”米尐并没有去追问汤牧什么,也没有表示出过度的惊讶。那天汤牧的样子还像个学生,应该说更像个穷学生,他却在努力帮助一个萍水相逢的捡垃圾的老人。
“原来你也早在那里!老人家70多岁了,不知道他将来的生活还会糟糕到什么地步?他没有家了。”
米尐莫名有点感伤,“其实家不用很大,小小的,相爱的人在一起就行,牵手一起变老多么美好! 不忍心看到那位老伯伯晚年如此凄凉,不管是什么样的原因……”
汤牧惊讶地看着米尐,原来她的想法和自己一样。
“我是汤牧。”他伸出右手。
“我是米尐。”
俩人都默契地后退一步,看着彼此,大笑了起来。异口同声地说,“汤姆和杰瑞!”
“原来我们的名字都这么奇怪。你在这里负责什么?”
“我是领班。”
“我刚北外毕业,正在考证,在一家翻译公司上班。这是我的手机号。”
汤牧猜得到米尐一定受到过良好的教育,没想到是北外的。“我没有手机,现在住在舅舅家里,和外婆外公在一起。给你我家里固定电话吧,他们睡得很早。”他走到吧台,在点菜单上写下了自己的地址,电话递给米尐。
米尐也走向吧台,在下一张空白点菜单上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和同学的合租房的地址。她家乡在宁波,家里也有姥姥姥爷,知道老人家的起居习惯。“我知道的,晚上七八点就睡了。”
米尐从没想到还会遇见那晚的男孩,并不擅长和陌生人交流的她,第一次愿意付出一份坦诚。
3
下半年米尐开始单独负责这家德企所有的翻译业务,包括各种庆典上外方的随身翻译官。她去汤牧工作的酒店的机会就很多。有一周,德方连续在酒店做了三次大型客户交流会。米尐经常要忙到晚霞时分。
汤牧早早地在酒店大堂等她,晚市的工作他和大堂经理交代了一下,他估摸着送米尐到公交车站应该也就到一小时的工夫吧!他并没有说什么,默默看着她。她因为连续高强度的工作也没有想聊的话题,俩人安静地走向公交站台,他看着她上车回身慢慢离开。
隔天晚上,汤牧还在在大堂坐着等她,然后默默陪她走到车站,这次多了一个微笑。隔天还是依然如此,后来客户结束三天的翻译安排后,她才听酒店前台聊天说起,这几天,她们这一带频繁出现下晚班的女孩被抢走包包被恐吓的事。汤牧自从得知这个事后,他就特地按照米尐给他的地址自己乘坐了一次回程公交,知道只要下公交就是米尐的家门口了比较安全,唯一危险的地方只是从单位到公交车站的这段距离。
米尐回想起这三天汤牧的默默陪伴,有份感动在心里荡漾开来。
随后的一年里,米尐和汤牧联系得并不多,也未曾见面,由于汤牧没有手机,米尐并没有往他家里打电话,女孩的矜持还是要得的。不过,后来她们开始通信。米尐收到第一封信时,正值三月初春,信中是淡然的问候,还提起西餐厅的一些琐事,最后汤牧提了一句周末是他生日。那天米尐才知道原来她比汤牧只小半年。
米尐惊叹于汤牧一手的好字,虽然他初中毕业后就只读了两年职校的宾馆服务。但汤牧是有学习天份的,这次他单位派他去上海参加培训就看得出来。她也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很长的回信给汤牧。信中提及自己已经拿到“同声传译资格证书”,工作上难度也增加了不少。她周末会去书城逛逛,问汤牧是否有时间一起。米尐想说陪他过生日的,这是他们认识后彼此的第一个生日。
汤牧当然应承下来,周末俩人约了在书城见面。米尐买了不少专业书还有一些散文诗集,汤牧挑了一本计算机的书和一本科幻小说。
走出书城,周边都是些精致的小店,米尐刻意地浏览着一个个街面的橱窗,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生日礼物。在看到一对可爱的布艺老婆婆老公公后,再也不愿往前走了。
汤牧顺着女孩的关注点看过来,无奈地摇着头,“你喜欢这对老头老太吗?”
“嗯,多幸福的。如果以后我也有人这样陪着我就好了,看那老头注视老太的眼神多温柔!”
米尐感觉自己手掌突然传来的热度,她已被汤牧拉近了这家小店。汤牧看了看价格,觉得自己还可以承受,毕竟昨天刚发了工资。
店员在礼盒上扎了个粉色的蝴蝶结,配了一个精致的礼袋交给米尐。“你男朋友对你真是不错。”
米尐接上礼袋嘴里嗯哼着匆忙害羞地拉着汤牧就快步离开了小店。汤牧就让米尐牵着自己的手,也不说话,知道女孩现在肯定不敢看他。
他俩跑到离小店远一些的广场上找了椅子坐下来。米尐把礼盒打开,取出老婆婆的布艺娃娃,单独放在礼袋里递给汤牧,“这个给你带回家,以后要记得好好照顾老婆子。”
“老婆子! 是说让我答应好好照顾你吗?”
“我没有,就是送你的生日礼物。”
“那老头子宁愿先把老婆子娶回家。”汤牧用炽热的眼光看着眼前娇羞的女孩。
“我才不嫁给你。”
“嫁不嫁!嫁不嫁,老婆子。”汤牧双手做出小爪子样作势就去挠痒痒。
米尐讨饶地躲避着,被汤牧搂进了怀里。“老头子,就不嫁,就不嫁。”
从此,俩人在通信时就换了昵称,汤牧叫米尐“老婆子”, 米尐叫汤牧“老头子”,那对布艺娃娃就放在各自的床头边。
4
这几年,汤牧的舅舅当然很快看出来他们的牧牧有了心上人,脸上都写着“我恋爱了”四个字。如果说有什么良药一定可以治愈孤独那一定是爱情的甜蜜。
“牧牧,你现在还在酒店做领班三班倒,是没办法好好谈恋爱的。你明天跟舅舅一起去苏州厂里看看。”舅舅在一家机械厂做销售主管,主要得益于他是家里唯一大学毕业的又去了几年俄罗斯长了不少见识。
随后的日子里,汤牧就开始忙碌起来,除了酒店里的活,他把午休的两三个小时和休息的时间都用来学习熟悉有关机械画图方面的知识。很快他通过了初级考证。那段苦日子里,他无法和米尐见面,俩人又恢复了通信,寥寥几句也是相思。米尐欣赏自己的男人如此努力。
汤牧的舅舅不久后把他从餐饮调到了苏州工作。这对汤牧来说就是新的人生起点,对他和米尐的恋爱也是。本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就非常少,现在却是更少了。相隔北京和苏州两地,俩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此时他们还只恋爱没几年,彼此都特别依恋对方,突然要分离。米尐平常有点小任性,但目前的状况她却异常冷静。她和汤牧一起分析了彼此的工作情况,决定放心地让汤牧跟着舅舅去苏州工作几年,多学习一些手艺,光有理论知识对技术活还是不行的。他们可以继续通信,偶尔都可以去彼此的城市的,不是吗?
汤牧此刻也不知道怎么安慰米尐?对不作不闹的女孩,特别欣赏。“老婆子,等我二年。我一定可以调回北京的厂工作,也一定会考出中级技师证。”
“当然,必须。你是我的,谁都抢不走。你舅舅也不行的。”
俩人拥抱着彼此,庆幸自己还那么年轻,有机会有时间去进修,也还有时间温润滋养这份爱情。
5
时间不曾为谁停留过,同样的时光里努力的人才会有更好的成绩。在这两年里,米尐和汤牧保持着半年去对方城市见一次面,每月通两三次信的频率,小牧也在第二年顺利通过了中级技术的考核。小牧的舅舅看着欣慰,而米尐家里还丝毫不知道米尐已经恋爱快五年了,她们开始给米尐张罗相亲事宜。
米尐和汤牧嬉闹地谈起每一次她的可笑的相亲。今天是表姐安排的精英律师,周末是小叔叔给安排的500强企业的高管。汤牧听得心里五味杂陈,那边米尐觉得一点没什么,她应对得游刃有余,总之就是男方一律觉得她正在“耍大牌”,最后都投诉到她母亲那。
刚开始,米尐妈妈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了,米尐也就二十六多,她总是找各种加班的理由推脱相亲对象,或者见面了临时找托词离开,或者就算答应约会了也总耍脾气惹恼男方。这些都是自家女儿眼界高,这都没什么。可一年多了,米尐快二十八了,她坐不住了。
终于在一个周末家庭聚餐时,米尐被三姑六婆,叔叔婶婶们逼急了,说出了自己已经谈恋爱有对象的事。这回像捅了马蜂窝,米尐不得不连夜把汤牧召回来,约定隔天周日来家里见家长。
这一番见面,虽然他们俩是有不好的预期的,但结果还是比他们俩想象中更严重一些。米尐的家人全票不通过汤牧,而且大叔叔爷爷已经在准备着手动用他们的人脉关系把她调回宁波。
米尐的外婆聊起她这个“男朋友”,外婆说他面相不好克着米尐,又不说为什么,只是摇头。父亲说他就是个穷小子,家里种地的,北方人,和她们生活习惯不同,还有口音,将来该怎么天长地久的生活?母亲说长得帅可以当饭吃吗?什么最牢靠,一技之长还有存款,而显然汤牧不被她们信任。
父亲提出见一下对方家长看看们父母的态度。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汤牧的母亲早年生重病早就把家里的储蓄都耗尽了根本拿不出给儿子结婚的钱,说是一二万给先租房,房租可以他们二老承担。这回把米尐爸爸给气得,直接当场就说“米尐还小还年轻,不急着嫁人,再处处。”
回家后,米尐就几乎被父母洗脑,“就是这样,没有房子就没有家,我们怎么放心把你交给那个什么汤牧?你觉得你自己可以跟他过一辈子苦日子?你可以吗?以后的苦日子在后面.......”
父亲言辞激烈,眼眶都暗暗地发红了。米尐不敢和父亲再吵什么,她只是看着父亲的样子,“可爸爸,我爱他,爱他!”
“爱能当饭吃吗?他还没你赚得多,现在又还在外地的厂里,以后谁来照顾你?我和你妈妈要老的,要老的......”
米尐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很无力,她拿什么去和父亲解释,去说明她正爱着的男人正在努力,以后一定可以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自己将来的小家。可现在,他们有什么?什么都没有,除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存款,离北京的天价房价实在距离遥远。可能还有他们这颗正在飞快运转的大脑。
6
汤牧得知这一切,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信也写得少了。他舅舅给他们一个建议,先让汤牧在苏州厂里再工作几年,有了提拔的机会,舅舅一定会优先推荐的。这样履历好看一些,回北京的机会可能更多一些,在老丈人丈母娘面前也能有个交代。
米尐同意了。她现在已做到合伙人的位置,老主任也有意让她接手她的职位。她还在犹豫着,毕竟这意味着她可能再没时间去苏州看汤牧了。
而米尐母亲正在刻意地开始给她在家乡宁波找合适的翻译单位。她要女儿回到自己身边来,这样才能和汤牧彻底分开。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米尐不得不答应母亲回家乡工作。因为她知道母亲有高血压严重的心脏病,她不敢和母亲在工作这件大事上争执些什么,也明白母亲的一番苦心。
她和汤牧通了电话,说周末去苏州看他。可能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她不能在电话里和小牧谈分手,她做不到。
7
“我不要你了,为什么你总不在我身边?”米尐躺在病床上抱着被子失声痛哭,她还不知道汤牧早就赶回了北京,已经给她献血,现在正在另一个病房休息。
米尐的母亲拿着保温桶进来,看着痛苦的女儿,放下就抱住米尐。 “这是怎么了?刚做完手术可不能这样,小牧还在旁边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