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球

球球是一只被人遗弃，淡咖色，杂交的泰迪狗，被楼下的人家送来时，已经N 岁。可能是被人遗弃的缘由，我似乎也并不大喜欢它，导致它的命运，最后在我手里也给遗弃了。但在一起的短暂时光，也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

沪语“球球”和“舅舅”那么相似，我最初从原主人那里知道，它的名子叫球球，以为狗在他们家地位尊崇，有“娘舅”之亲的殊荣。到了我们家，也不敢堂而皇之改名。后来听主人解释，因为毛卷曲成团，所以叫它球球。

我哑然失笑了，觉着这个名子好，符合它的特点，也懒得改，还叫球球吧。

球球，球球，在我们家叫开了。省得换了新家新环境，重新改名，被人叫喊时，它会有那种无所适从的茫然感。

球球到我家并没有温腾几天的陌生，好像一下子就熟悉了环境。仿佛它心里明白，已经给原主抛弃了，再悲观失望，也是胳膊扭不过大腿，不如顺从，乖乖作个“前朝遗贵”还能享些待遇；也许，本来就是畜生，有奶便是娘的，谁喂跟谁都交好。

人如此，何况一畜生。

无怪它。

它愿意到我家，儿子愿意和它逗乐嬉闹。就顺其自然地成为一家人。

我一生养的动物不多，总共有三次，一次是鸽子，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心里为着伤痛，曾写过一篇《忏悔》的小文感怀。其次，为着几年前一只流浪小狗，差点闹得家破人亡。心里留下阴影，对于动物，就是再有“卿卿可恋”之情，也只是远远地躲着看，不敢有“奢望”的非份之心。我从小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常和动物们混作一处，对于它们熟到毫无感觉的地步，不像现在城市里的人们因为有钱，或因为无聊，或因为孤独寂寞，人和动物互相慰藉，互相舔舐，互为新宠。不管怎样，这也是好的。而我却在社会里栖栖遑遑的来，又栖栖遑遑的去，本身活得如同丧家之犬，如同畜生，疲于奔命，对于玩狗就如“玩己”，违背心愿，心不怡，何来旷达之情。

这是第三次，对于它强行入住，准确地说，并不是球球强行入住我家。而是狗的原小主，XXX女士一次带着快一岁的女儿，走在电梯里说，球球总是舔抓她女儿的脸，话语里蒙生出给人收养的意思。我随嘴插了一句，我儿子倒挺喜欢的。她问了我家号室，也没说什么。过了几天，儿子打来电话，说楼下有一户人家把一只淡咖啡的卷毛狗给送来了，连同狗粮，狗窝、餐具，浴具之类等等。人家说你要收养的？儿子不相信地探问我，他知道我一向反对家里养动物。我一听坏了，知道祸从口出。但人家已经送来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岂有再退回去的道理。于是，嘱咐儿子收下。你不是喜欢狗狗嘛，但有一条，你得陪它屙屎撒尿陪它遛弯，不要认为来了这就是我的责任。儿子连忙应承，满心欢喜。他知道我对猫狗都是远而敬之，加上有过二次余伤的阴影。究其实，我不是不爱动物，而实在是忙不过来，男人们脾性里永远都是孩童的气质，天真活泼，贪玩成性，百样要弄，样样却不尽心尽意的管，弄到最后，你不但是人的保阿姆，还是动物饲养员。筋疲力尽，还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抱怨，否则，你没有爱心，没有博爱的情怀，没有生活的趣味，一大堆儿的话在候着灭杀你。你能说什么，抬杠费口水，有空哦!只一句话，要养动物就离婚。终究男人是要考虑利害得失的，没有动物饲养员可以，但没有了人的保阿姆，却是万万不能的。

走笔至此，我记着作家毕淑敏在她的书里说，男人贪奶，不管是怎样的奶，性情里永远都是婴儿状的。我读后，竟咯咯地笑了。可不是么，男人贪玩莫不如此。

既然答应了，就留下来新鲜新鲜。至于球球能留多久，真说不上来，我突然发觉有“驱客”之意，感觉自己不厚道起来。尽管这样，还是欢迎新成员加入。我把球球的窝放在儿子房间的阳台上，除了每天给它定时定量的吃食，吃好拉好玩好，不让它越雷池一步，希望它像个乖宝宝不吵不闹，大家相安无事。我坐在我的电脑前，目光，心思，手头都始终如一保持一线运动，除了啪啪啪的击键声，任何声音都会使我心生反感。我坐在隐蔽的窗幔里，开着灯，或不开灯，任思想活蹦乱跳小鱼一样自由自在。可球球偏不，它喜欢活动，你看它乖乖踡卧着，低着头温顺可爱，不事张狂的样子。可等你一走，它就活跃起来，决不会卧在那里闭目静养，它跳上跳下，把垃圾篓里的东西翻得一天世界，果皮、纸团、遗弃的旧物、奶茶杯子、用完的笔、本子、淘旧货似的一淘到底，弄得房间像个垃圾房。它还特别会撕纸，用两个前爪按着大的纸片，或本子，牙齿一点点儿地撕，一点点儿地扯，遍地雪片。我以为它饿了渴了，就放它出来，给它狗粮，水，可它嗅嗅跑开，只在客厅，饭厅，卧室里，像军人拉练似的上窜下跳，匍匐卧倒，还不时跑到我腿边，咛咛地叫着，把肚子贴在我的脚背上拱来拱去。我佯装打它，它不动，又摸它的菊花头，它伸出舌头在我的手上一舔，柔顺的像只小绵羊。我累了就逗它玩，或牵到楼下的绿化带，河边，彻底让它撒欢放松。人与狗的日子，随着时间日渐加深有了形影不离的感情。我给它弄吃的，关照它喝的，还陪它拉屎撒尿。儿子那时还没有放暑假，每天去拳馆很晚回来，基本没有时间管它，可他回家打开门，球球就扑上去，亲他，抱他，对他摇头摆尾，把毛茸茸的脑袋伸到他怀里。儿子逗它握手，它蹲坐在地上，把一只前爪伸到手里握着，以示交好。儿子有时也训斥它，它不吱声，乖乖地卧着，只拿灰黄的眼神去试探儿子的真假，如是真的，它就不再顽皮闹腾，如是假的，它一下子又扑上去用牙齿轻轻地咬着。爱投资得多了，感情必然会加深。我突然醒悟过来，感觉有些后怕，球球只是我家的一个“借客”，这样下去可怎么行，我开始有些烦心，怕自己给“情”牵住，纠缠不清。儿子好像忘记了他的责任，球球一天的吃喝拉撒玩都变成了我的事情。他只负责玩，活脱脱的一个摔手掌柜。我却给困在这琐碎的事情里忙得颠三倒四。不改变策略不行，就要求儿子多带球球去外面玩。他不是这样的理由，就是那样的理由推脱。我忙起来，球球就在屋里困兽犹斗般地转圈，汪汪汪地叫着。我让它困在角落里不让出去，更是逼疯了它。一天，我出外回来，打开儿子的房门，垃圾满地不说，崭新的门框，给它咬得油漆斑驳，露着里面的原木。我气极了，就拿戒尺打它，呵斥它太过分了，居然还敢毁坏东西。它好像知道自己错了，打它也不动，低眉下眼的，不时拿滚溜溜的眼睛瞧着我。我私下琢磨，许是疫苗针没打过，脑子轰一下炸了，这可是大事，怎么也不知道问问这个事。万一出点事，可不是闹着玩的，狗证有没有？我有些急了，去楼下原主那里咨询，人也不在家，电话也没有。

到了晚上，儿子回到家，它突然从屋里冲出来，一下子扑在儿子身上，我由于它破坏门的事还余气未消，就喊叫它，让它乖乖回到窝里去。不想，它很生气的样子，张口就想咬我。我吓了一跳，这还得了，天天带着它，都快成了三陪，花心思又花时间，吃力还不落好，暖蛇咬人，够狠的。气就更不打一处来，又拿戒尺教训它。它真扑上来在我手上抓了一把，血淋淋的几条印迹。儿子把它抱在怀里，它像找到了护身符似的对我瞪着眼汪汪地叫，我倒成了敌对分子。儿子说，妈妈，你怎么能打它呢，好好的。嗬！我倒是——我，你去看看，你自己去看看，我拉着儿子让他回房间看看球球的杰作。儿子也奇怪了，怎么会咬起东西来了？不行，一定得送走，这毕竟不是自小养大的，再养，也养不到心里去，心是外心的。我嘟囔着。它乖乖趴在儿子脚边，静静地竖起耳朵听我们说话，望望儿子又望望我。我犹豫了一下又说，玩玩就行了，还给人家吧。不是自己养的，终究心是不伏贴的。

儿子道，养养就伏贴了。留下吧，好玩。

可人家没说送咱，决定权还在人家手里。你说了也不算。我坚持自己的理由。儿子没话。

我心里想，这小东西不服管教，还不念恩，天天带它，说翻脸就翻脸，我一定是不能留它的。原来还怕被“情”所累，现在看看，还是斩断的好。

于是，心里“逐客令”的意思就更自以为然了。再去原主家，不问疫苗的事，也不问为什么咬东西的事，就直接开门见山说想把球球还回去，家里实在太忙了，没人伺候。不想，原主只一句话，不要了。我惊在那里，要说我和球球的感情还不足使我对它到了那种恋恋不舍，生死相许的地步。可球球自小给人家养大，说不要就不要，情断义绝，白云苍狗。

我进退维谷，另想办法吧。她不要，我就有自行决断的权利，于是，我策划种种想让球球顺利有人接管：打电话给收养爱犬协会，又公示文字，拍照上传微信圈，闲鱼网上也留了球球的照片说明，甚至想过把球球遗弃在路边，让喜欢的人拾去。真是多歧亡羊，许多日子过去了，没有人愿意成为它的监护人。球球继续留在家里，依然故我，该皮皮该闹闹，浑然不知道我的心思。有时，我听到房间里有动静，开门去看，它要不赶紧回到窝里老老实实呆着，要不就立在门边，看看我的表情是否宽容些，看到我不大声呵斥，就溜到电脑台下卧在脚边，在我的脚面上拱着腰。

后来，家里有朋友来会，几个人坐在客厅聊天。球球出来，在几个人当中窜来窜去，因为有客人不便大声训它。它也是在客人腿边拱来拱去。客人的女儿惊叫起来，它发情了，妈妈，你看，它老在你脚面上拱呢。我一下子不知所从，发情？我有些难为情起来。朋友的女儿当众哗然，很让我吃惊。她母亲道，你怎么知道？她说，我也养过这样一条小男狗，到了发情期，你不给他绝育，它就喜欢这么拱上拱下的，到外面看见人家女狗，就骚更动不安，急了还会咬人噢。

我忽然明白了，球球在家里的一切行径都是有原因的，不是莫名其妙的。

我赶紧问，那该怎么办？

去绝育，上宠物医院；或喜欢狗崽崽，让它去找配偶，生一窝小崽崽。朋友的女儿快言快语。

我沉默了一下说，我什么也不想，只想把球球送走，有人收养就好。接着叙述球球来我家的经历。

她们才明白似的解释到，要送就快点送，纠缠久了，就舍不得了。再说，这已经是成年的男狗，不是那么可爱了，尽管它温顺，但不是自小养大的，性情变起来很可怕，就怕咬人出事。

我想着它翻天倒地，又咬东西，又对着我发狠，还不敢训斥，心情究竟是乱糟糟的一团。更下定决心送它出门。

一天，突然一个人打来电话，说网上看到球球的照片，挺可爱的，他想领养。我很高兴，就说了一些球球的事情，来龙去脉。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你们要爱球球，喜欢球球才能领养它，也不许贩卖。他们满口答应，就是看到球球可爱的照片，想上门看看再领养。末了，他又说了一句，主要他们是已婚夫妇，因为暂时不想要孩子，想领养一条狗陪伴幸福生活。

我听后，心里豁然开朗，希望他们相爱的日子里，因为球球的融入更甜蜜些，也希望球球能得到他们更多的关爱照顾，健康快乐，和他们永远在一起。

写于2019/1/20一点上海家里

修改于2023、10、12傍晚

作者：李书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