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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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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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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老十一弟同庆根本没有想到,在他们近族陆续死去排行的兄弟里,最终剩下他时,他居然住进了镇上的养老院。又在不久后一个漆黑的半夜,老伴悬梁自尽了。

同庆没有文化,能简单识几个阿拉伯数字,和一些简单的汉字,账也清,脑子好使,在洼子村算得上是一个会看风头人情,精明得豆子似的能人。他个头大,身体硬朗,倒下去能把地上砸个坑。能吃又能干,下到地里干活赛似老犍牛。性子温顺又急躁。没活干的时候,喜欢蹲在屋檐下和闲人聊闲儿,说东倒西地聊瓜。可有一件事,他对自家的事绝口不提,嘴巴像上了锁;有活时,他一个人抵得上村里几个精壮的劳力小伙子。开着他那辆不知道从哪里捣鼓来的带兜摩托,马达扯着嗓子吼天吼地叫着,屁股后拖着一股窜东窜西的黑烟,奔忙在田间地头,活色的很。

可他根本没有想到,居然在一次上街的路上,连人带车翻了个底朝天。他突发中风,就此开始了“新”的人生。这一年他刚七十开外。

给人送到医院,中风拴住他右边的身体,也影响了他的语言表达功能。嘴里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可要别人听得懂,还相当费劲。可别人说话,他倒是很明白,你说什么,他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和人交流上出了障碍,有些事就出现了麻烦。可比交流更麻烦的事是他钢铁般的身子倒下去,卧在那里就变成了一滩泥巴,就是想立起来,得要家人百倍,甚至千倍的细心耐心照顾才能换回点希望,但这希望何其渺茫。可这伺候人屙屎倒尿的活,没有一个孩子愿意承担下来。

不为别的,都是儿女太忙,忙着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小家庭,无人能完完全全地照顾到他的生活起居。因为他中风瘫了,像一个不能下地老而无用的牛给遗弃了。吃喝拉撒,屙屎倒尿都得人拴在身边,二十四小时不离身。这照顾落在谁头上,就像坐牢一般委屈。儿女们很早地习惯了把各家的那点农活儿摔给同庆老爹,他们好出门打工挣钱装腰包。他给他们出力下功夫干活,他认为他这个父亲还有用,也很自豪,谁让他是他们的父亲呢,天下父母亲为儿为女不都是天经地义的嘛。每一年春秋两季的活路,他一个人在孩子们的地头田间奔忙着,一会儿锄草,一会儿打农药,旱了涝了还要浇水排沟,他的烂摩托载着他像拉丝结网的蜘蛛在地里家里,来来回回拉着,盘着——不想,老天感动了,咔嚓一声让他倒了下去,说他太累了,该休息休息了。

可这一休息,麻烦事就接二连三地缀在眼皮上,儿女们打工的打工,经商的经商,每个人都像套在磨房的驴,给生活的套子套着下不来。同庆一倒,像一颗莫名飞落下来的陨石,撞击了他们的生活,全乱套了。

可同庆觉得,由儿女照顾他是理所应当的事,因为在他心里头,他最清楚为儿女们付出了多少的辛苦。可儿女们都说自己太忙了,撂下他像个无人要的老小孩。老伴在他中风后因不堪生活的压力,临阵逃跑了。自打中风以来,他本以为生活过的如何不堪,如何艰难,只要老伴在,为他烧口水,煮碗饭,洗洗涮涮,只要不给儿女们添麻烦,再难的日子,他总要挺下去,开口向儿女们索要什么,他这张老脸还拉不下来。有老伴就有家,他怕什么?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了,连孙子们也快要説媒提亲了,只要他们能常常电话里问候问候他这个父亲,心里也算受着几分的安慰了。他不能说,可他心里会琢磨,盘算着,接下来的日子怎么打对,怎么过。哎哎哎,可哪里想到,这个从来都没让她上过地,替他干过活的结发老婆子,腿一蹬,夜半更深在灶房里悬梁自尽了。

那一晚,是农历冬月的夜里,北风呼呼地吹着,小兽一般怪叫着,他躺在堂屋靠墙临时搭的床铺上,心里一阵阵惊悸,怕要出事的。可他说不出来,心里急得上火,左手在冰凉的被窝里抓挠不止。他想和老婆子说说话,让她坐在他身边,陪着他,或给她找点事干,让她不要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可交流的困难使得他俩无话可说,无意可会。老婆子本是一个性情内敛,不爱吱声,不爱理人的鳖货。平时的交流就是鸡对鸭讲,说不到一块去,这会,心里干着急,无力使得上,他跳不起来也拉不住把她捆在身边。十一点的时候,老婆子洗完了自己,说早点睡。他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可黑夜里有无数发亮的火光,在他似闭未闭的眼前飞来踅去。他猛一睁眼,一只苍白的骷髅手向他脸上伸来,他左手扯开被子一阵扑打,什么也没有,乌黢麻黑的夜晚,惊得他一身冷汗直往外冒。过了一会儿,听到西房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趿鞋的声音,摸灯的声音,啪一声,西房微弱的灯泡亮了。他睁开眼,看到老婆子从屋里出来,并没有开堂屋的灯,只走出来站在他床尾说了一声,你自个照顾好自个,我去茅厕里小解去。同庆看不清她的脸,只在心里说,快去快回,外面可冷着呢。

谁知,不大一会时间,听到外面噗通一声巨响,他脑子轰隆一声,全炸了,完了,完了,他直挺挺地躺着,无力腾挪,左手左脚在被子里踢腾,撕扯,外面噗通一声的巨响被呼呼叫的北风掩埋,一切消沉在黑暗里。他左手挥舞到无力时放下,死鱼般的眼睛凝固在那里,两行泪水悄然地滑落下来。

第二日,有来访的人才发现,等从梁上卸下尸骸,老婆子已经是硬硬的一根僵黄瓜。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料理亡人的一切事务:洗尸整容,装殓,烧铺,接待远亲近邻送礼,跪着还礼,出殡下葬。一个人完整的一生:出生,结婚,死亡,三件事,都按流程走了一遍,算得上是一件功德圆满的事了。生是喜悦的,死是悲凄的。可老婆子这样的结尾,岂不是悲凄中更加的悲凄。世上从来都是瓜恋子,没有子恋瓜,纵然有,子恋瓜的情意也不抵不上瓜恋子的百分之一,可怜天下父母心。可这话他谁都没讲,不是他没有知己,没有愿意听他唠嗑的老伙计们,这是面子问题,他说自己的孩子不孝顺,等于伸手在众人面前搧自己耳光,让人看笑话,为了不给人看笑话,只把话咽到肚皮里,变成臭屁挤出来在繁忙的劳动中散散窝心气,把头低在裤裆里。这是中国人的教育,中国人的忍让,中国父亲的包容和慈爱。可悲啊!中国的父亲,伟大啊!中国的父母亲。

老婆子一死,同庆的日子可就更难了,独木不成林,鳏夫屋里少人闻。忙罢亡人的事,儿女们继续各忙各的事。死人走了,可活人还得活下去,谁也分不出多一份的心,搁在瘫痪的父亲身上,嘘寒问暖地体贴他,照顾他。同庆不说,可同庆心里像雪上撒黑芝麻一样清楚,他老了,无用了,就该卸磨杀驴,就该鸟尽弓藏,就该——同庆心里深深叹了口气!他觉得,老婆子真是一个聪明人,他一生只觉得自己是最聪明的,可木讷,内敛的老婆子,做起事来比他心狠,比他麻利,看事不妙,一个人撩了。他错看了她,小看了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能舍他而去,儿女们何以不可弃他而去?

儿女并没丢弃他,只说都愿意出自己的一份钱,把他送到镇办的养老院。同庆晓得,他的屎尿邋遢是儿女容不下的。可儿女们每一个人十八年的成长,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又耗尽了他这个父亲多少的心血,还不说孙男孙女一大群都是他带大的。

同庆想着,想着,就想明白了,世上的账哪有倒算的,谁让你是人家的父母呢,你欠着!你活该!

写于2020/8/20 唐河

作者:李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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