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厨房柜子里,珍藏着一只旧石臼,那是奶奶用过的厨房用具,它很重,样子也很平凡,是那种嵌着闪闪发光的银子石头制成的,究竟属于哪种类型的岩石说不清楚。臼窝里已是黄迹斑斑,不知道有多少种食物在里面接受过敲打锤炼,臼锤一头变得溜光浑圆,手柄稍尖呈三角形,有断纹。少时不知道听谁说的,这些闪闪发光的颗粒物就是银子,于是它常常在我们眼里很稀罕。不知道要费多少劲,小嫩手落下多少的血泡青青紫紫,也不知道砸碎了多少块石头,才积成小手帕里的一点“银货”,高兴的屁颠屁颠,想让妈妈给打成一只银镯子或一只银耳环。
奶奶的这只旧石臼,上面也有星星点点的“银货”,你说该不该不珍惜呢。
可我要珍惜的,并不是这银货,而是那些陈年的往事,那些和奶奶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那一望无际平原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菜园,老院的竹林,竹林前缓缓流动的溪水,沟南岸一畦畦碧绿碧绿的菜地,那吱吱呀呀老式的灌溉抽水机,村头蓄着活水的大坑,坑里跳着白肚皮的鲢鱼和光屁股的娃娃一起沉下又浮起;奶奶的小脚泡在一汪清水里胀得发白,泡软我好蹲在她跟前,拿剪刀剜去骨头上的老皮硬茧;岸边的几块石头上,摆放着奶奶的老木盆和那只榆木老棒槌,南风总是吹拂着奶奶那洗得干干净净的斜襟蓝褂;竹林边杏花开得如火如荼,灿若云霞,我喜欢披着奶奶的白褂子,站在被风吹拂得纷纷扬扬的杏花下宛若仙子;奶奶总会在我被父母惩罚后,摊香喷喷的煎饼给我吃。掉下的渣渣儿总让蚂蚁把我围得四面楚歌,可经不住老黄狗一鼻子的大气把蚂蚁都吹上了天;我梦见自己在水坑里游来游去,像个旱鸭子拍打着翅膀找不着岸。我哭喊着,奶奶救我!奶奶温暖的巴掌在我背上揉来搓去,唤到,娃来,你醒醒,醒醒!你给梦魇着了,快醒醒!醒了,奶奶再给你摊张大饼子……
悠悠的岁月,悠悠的往事扯不断的回忆斩不断的情。如今,这只旧石臼,被我千里迢迢捧回沪,放在柜内,或偶儿用,或不用,但每每一开柜门,它就映入眼帘,使我想起往事,想起奶奶。心底便涌出一股淡淡的,但永远都挥之不去的情怀,奶奶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眼前。
那个“铁脚驴”小老太婆,使我感恩于怀。奶奶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为符合旧社会的审美自然也脱不了“裹小脚”的厄运,但奶奶又是一个天生傲强的女汉子,个头不高,精瘦干练,杏眼怒目,又含情脉脉,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宁肯自己吃不上一口,也不屈来家的客人,三亲六眷,左邻右舍。那个年代,一大家近十几口人,没吃的,断过火,讨过荒,奶奶迈着小脚,挖草根,吃刺脚芽,捡地里遗留的坏红薯等等,为着全家人的生活忙得七手八脚,利利索索,风风风火火地操劳家事,里里外外一把抓。如果不是大姑早年生病丧命,全家人都在奶奶的呵护下相互扶持,守在一起。在那样苦不堪言的年代,能全家活得好好的不闪失一个,怕是为数很少的。为此,村里的老辈人,给奶奶起了个绰号,“铁脚驴”老太婆。奶奶不虚之号。
本说着石臼的事,可思想跑到了奶奶的小脚上。这小小的石臼,虽不能比黄金万两,稀世珍宝般的名贵,但在我心里,它比黄金万两稀世珍宝都要珍贵。如若我子嗣绵延不断,奶奶的这只旧石臼,我将永远传于后代,告诉他们关于“铁脚驴”老祖奶的故事,让后世子孙记着他们的先人,虽然脚小,但永远不会屈服于生活,屈服于环境的压力而丧失斗志,失去生活的信心和勇气。
在那样艰难困苦的情况下,缺衣少食,粗茶淡饭能吃得上,已经是好的不能再好了。家里人每天能喝上一碗粗粮加红薯,或糊涂面条,已经是老天爷赐于的大恩大德,更多的时候,甚至更长的一段时间和岁月,大家都在忍受着一种“要吃人”的感觉。奶奶总是用她那瘦弱有力的肩膀,呵护全家,呵护她的孩子们。我很小的时候就记事,每次贴黑耳巴儿馍,那种一面是烤焦的红薯面或桃黍面(高粱面)的窝窝头,蘸石臼捣蒜泥辣椒汁,算是人间里最好的味道了。但就是这种食物,是全家除奶奶一个人不抢着吃的。我问奶奶,你怎么不吃?奶奶说她不饿,等忙过手里的活再吃,让大家先吃别管她。等到最后,我发现奶奶把粘在锅上黑焦的红薯面窝窝头硬痂连同蒸笼水一起加盐煮了吃。
奶奶,对于他的孩子们,对于她的孙子孙女们,倾注了多少爱的情感。这情感简约粗陋,但这情感,被我尖尖的眼睛瞧见,被我永远地记在心里。
有时,小菜偶尔也能吃上,但要等人客走后,剩菜剩汤养养舌头也算过足了瘾头。平时更多的时候没菜,都要靠这石臼捣出大蒜辣椒泥调味下饭。这石臼捣出大蒜辣椒的香味,加上盐巴,滴几滴眼泪似的香油,那味道,堪称世间一绝的味道——就是奶奶的味道。而爷爷的胃肠,也只适应在这石臼捣出的蒜香味里生存。到了后来,联产责任制分田到户脱离了大集体,小日子过得逐渐好起来,也平稳了生活最基本的保障,可爷爷的肠胃仍然是闺女穿妈的鞋——老样。稍微改善点生活,爷爷就拉肚子,油腥一点儿不能粘,好的不能吃,就稀面条,粥、实心馒头粘蒜汁、吃一碟生拌小葱,红薯叶调蒜泥最相宜,最适合。奇怪,爷爷活到近百岁才去世。我明白,上帝为你闭上一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想想就是这个缘故吧,爷爷奶奶经历那么的苦难,可老天并没有薄待他们,奶奶也活到八十几岁,和爷爷只差一星期双归于九泉之下。
这石臼里,不单单容纳着爷爷奶奶的爱情故事。它还有更多的诉说。
如今想来,爷爷奶奶离世已经十几年了,但每一次回忆过去,回忆故乡的种种切切,仿佛就在昨天,含着温馨的浓浓的情义,让人念念不忘。但失去的必然是失去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对失去爷爷奶奶最初的那份怀念,也就淡淡的疏离了,不那么揪心如薅发。我已经到了而立之年,懂得生老病死都是人生的必然规律,谁也逃不过这一关。岁月会冲淡失去亲人的悲伤哀痛,时间会抚平伤口,疗愈伤痛。那些最真挚的情感也深深地埋藏心底,不到更深夜静,不到触景生情,不到见物思人是决不会流露出来,示于人前的。否则,显得多么不够稳重深沉。中国人表达情感的方式,是含蓄是隐晦是压抑着的一种情感,不如外国人,说爱就爱,不爱就恨着,或者无关痛痒的远远陌然而视,明明朗朗。而我们,却不能直接就爱了恨了愤慨的表达或拂袖而去,我们的心总在恨与爱两个点上交错缠绕,分不清彼此。我们需凭借助一物,附一念想,来表达我们恨了爱了的情感纠葛。
奶奶的石臼,就是这样缠着我情感的一种信物,让我时不时的想起过去的时光,想起奶奶对我们的爱,和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艰难岁月。
由石臼到往事,由往事想到奶奶,彼此之间,亦分不清是因为奶奶,要写一写这石臼,还是因为这石臼,想起了奶奶。
不管怎样,为石臼也罢,为思念奶奶亦罢,瞧着石臼,情生意动。
夜阑人静, 盘腿独坐,思想这石臼,便闲情生意,跃然纸上。
2018/1/21
作者:李书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