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不是别人,他是我父亲。因为他在兄弟姊妹六个中排行老二,因此,弟弟和姑姑都叫他二哥。大伯在他上面,因少时生病导致一只眼盲而终生未娶。在我的记忆里,祖父母一直喜欢叫他“春玉”,我也喜欢这名子,这是个听起来让人心生暖意,细腻无限像玉一样温润的名子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如果说人和事是连结在一起反映着尘事烟火,父亲一点一滴的生活就像被串起的珍珠一样,桩桩件件映在我脑海。
相比他的大名“林渠”我并不爱,但“林渠”这个名子,声名远近四乡八邻,说起父亲的名子,没有不知道的。我小的时候,常跟在父亲背后或拉着他的手要跟他一起步行到大队部开会,有时候会走丢,报一声父亲的名子,人家就笑嘻嘻地说,你是林渠家的三闺女三小子嘛,就吩咐身边的人照顾好我。我尝到这“特权”照顾的甜头后,常常会缠闹父亲,他去哪里,我也粘到哪里,混一把一毛钱十粒的“疙瘩糖”吃,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嚼着,满嘴的甜味顺着口腔流到五脏六腑,流到身体的每一个神经末梢,糖琥珀一样亮晶晶闪在太阳光中,我捏着它们对着太阳照,看见里面有一粒粒的小珍珠或杂质,那些小珍珠不过是一些空气气泡,或含有杂质不纯净而已,并不影响甜的心情。那珍贵的糖果有时捏在手里并不舍得吃,暖得化了就用舌头舔舔。糖,被红的或黄的带有小动物小花朵图案的蜡纸包着,一把燃烧着领导火炬一样的凝聚力在我口袋里被攥紧,村里小伙伴都把我当成中心一样围着转着,我用嘴或小石头把它们分成十份,像皇帝厚赐于大臣的礼物让他们倍受感激。有时,我还会给某个漂亮的阿姨领回家,能吃上一碗炖得酥嫩可口的鸡蛋糕,原因是她瞧上了我那长得俊俏英武的小叔叔。
受“特权”的照顾,原因是父亲从部队回来,任大队部的武装民兵教导员。父亲1959年参军,所属兰州军区。父亲在甘肃挖过山洞,修过路,在罗布泊发射导弹基地呆过,父亲和他的战友们阻击过成千上万的野骆驼野牛野马等等。但父亲很少跟我们提及过他更多的部队生活,也许,这出于他作为一个军人应该遵守的操守保密,无论家里的至亲也好,社会上的朋友也好。我小的时候,天气出梅时,家里都要翻晒衣服被褥,父母结婚时的老箱子自然也要抬出来曝晒,我看到箱底下有一只子弹,黄铜的,拿在手里有些沉甸甸的。父亲看见我把玩,就大声喝斥我,放回去!这怎么能随便玩。父亲一脸严肃,我乖乖地放回去。后来,再翻晒衣褥时,这支子弹不见了,去了哪里,始终不得知。但父亲有一双老军绿的长棉布手套,和一个带毛护耳的军绿棉帽,还有一副沙漠风镜是准许玩的,我常常会在翻晒时趁机戴上它们,一个小军人的模样,手里端着父亲给我做的木头枪。我领着同龄的小伙伴在村前屋后的各个角落,坟头,田野沟渠里匍匐前进,冲杀、翻越、跳跃、演习训练,活脱脱一个假小子。父亲笑了,他说,看你哪里有小姑娘的样子,完全一个女土匪。我纠正道,我是一个正在成长的小军人,并不是女土匪,我要成为一个军人,我要歼灭女土匪。父亲又笑了,你要是个男娃就好了,长大我就送你去参军,保家为国。再后来,我就有了三小子的美称。父亲一生无子,只有一群巾帼女将的闺女,也算聊一慰藉吧。父亲是一名忠诚于党教育领导下的共产党员,有原则,不怕吃苦从不言苦,善良且乐于助人。作为家中的老二,父亲所处的位置确实不受人喜欢,上有长兄大伯仁慈敦厚,下有聪明可爱的弟妹们,他好像给边缘化的搁置一边,说不上在父母心中位置的重要性。恰是这不重要塑造了父亲的担当和责任,是他在部队这样一个锻炼的大熔炉里炼成一块好钢。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来没有听到父亲抱怨过生活,说过祖父母的不是,他是一个认清了现实状况,埋头苦干的人。因此,在我们小的时候,尽管日子过得紧巴,但一家人仍然朝气蓬勃迈着步子向美好的生活挺进,日子过得清苦也很甜美。父亲的行为对我的一生影响很重要,我从他身上继承到善良心慈的本性,也从他坚韧不拔吃苦中学到了“咬定青山不放松”坚持不懈的奋斗精神。因此,在我人生成长的道路中,我深深地感谢我的父亲所给予我的精神影响和鼓舞。
父亲在部队一呆就是12年,把他美好的青春年华都献给了部队,献给了祖国。根据当时的政策,父亲是可以留在部队分配的。但父亲没有,他执意要回到农村,在他认为,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他认为自己文化不高,不应该占着一个分配名额,更应该把分配名额让给那些在部队上比他更优秀为国家做出更大贡献的军人。杜甫《前出塞》里曰:“从军十年余,能无半寸功。”父亲却没有居功自傲,没有只顾着他个人的前途,没有只顾着个人分配而忽略了其它。我想,父亲当时一定也经过了很深的思想斗争后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事后,从父亲的好友那里证实了这件事,父亲做出这样的决定,确实是经过了很深很纠结的思考,认定了自己必须这样做才是对的行为。
那时,祖父祖母年纪已大,家徒四壁,穷的叮当响。祖父一辈子不管事,一天到晚笑哈哈的,一大家子人都靠着祖母过活,但祖母是旧社会走来旧式女子,一双裹缠的小脚,行动十分不便,还要里里外外一把抓,外面人情关系,田里的庄稼,家人的吃喝拉撒,缝缝补补,裁剪翻洗都是她的事。重要是家穷,大伯老实,三叔毕业后直接参军走了,小叔叔也去了青海。家里微薄的田地和租种人家的地都靠着姑姑,大伯,四叔勉强支撑着,吃了上顿没下顿断炊的生活是常有的光景,父亲每次把仅有的一点工资寄回来贴补家用,也只能是杯水车薪,暂解燃眉之急。父亲考虑着如果他不回来,怕祖母再能干也架不住生活的困顿窘促。弟弟们要成家立业,起房盖屋,他这做二哥的是有责任的,因为他是兄长,有责任为父母分担生活的重担。于是,经过再三思考,父亲决定牺牲掉个人的前途,不记个人得失回到了家乡,帮助祖父母担起生活的重担一起共度难关。
那时,农村每家男丁都是五六个,穷家破户,娶不上媳妇落单的多如牛毛。那时,姑娘嫁人的风气又趋向于嫁给当兵的。复员回来的军人就成了姑娘手里抢手的“香饽饽”。当时流行一句话“姑娘嫁人要嫁扛枪的,吃得好,穿得光,头上戴得明晃晃”。一时间,三乡四邻的军人都给待字闺中的姑娘抛绣球早早地结了情缘。那些庄稼汉子多成了无人问津的冷门货。我家的情况也一模一样。记着四叔娶亲的时候,是父亲花了好些脑筋筹备到一笔钱才使四叔娶上媳妇。父亲从部队回来,刚和母亲结婚不久。外婆的村子很大,常有人贩子把四川山区年轻漂亮的姑娘拐卖到平原赚取钱财。外婆村庄也有一伙这样的人。那时的四婶,生得端庄大方,眉目清秀,因为母亲早死,不得后娘待见,就被人贩子带出四川来到中原,恰巧人贩子落脚的人家和外婆家关系极好。外婆赶紧私下交待要留下这个姑娘,不能许给别家,让小舅连夜赶到我家告诉父亲。经过一番周转调停,凑足了人贩子要的钱,四婶和四叔才喜结连理成为一家人。四叔结完了婚,了却了祖父母心头一桩难事,当然,也了却了父亲心头一件事,祖父母的快乐,就是父亲的责任。父亲回到了家里,支起了大家庭的梁柱,使得祖母喘了一口气,父亲此时担任大队部民兵教导员职务,家里有儿当自强,祖父母为此有了依靠。
多年以后,大舅来家聚时,说起家常旧事,才知道外婆家三间起脊堂屋是父亲和在西安工作的大舅每人各出50元,才勉强把屋子起起来。这件事,如果不是听大舅说起,真是闻之未闻。父亲和大舅同龄,都在家中担任着长兄的责任,这是长兄应尽的义务。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好像从不抱怨生活,他总是很豁达很客观地看待事情,分析事情。他从不利己地先考虑个人的得失,而是本着从他人的利益出发看待一切。为此,迎得了好的声誉,无论是在大家庭里还是在社会工作中。
上面我说过,父亲去开会的时候,我就是他身上的一个小尾巴,他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那时,并不懂得些什么,只知道父亲走到哪里,老远就看见人家和他打招呼,他从自行车上下来,站着或蹲在路边,和人家说着笑着拉呱半天,不是家长理短的闲话,就是工作上的事。人家总爱跟他交流,我想,这也是父亲自身的一个优点吧,他是一个善于沟通交流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父亲也爱喝白酒,酒量不大,半斤多的量,遇着三五个亲朋好友,父亲的心总是很畅快放松的。父亲又做一手好菜,速度也快,七碟子八碗在他手里就跟变戏法似的难不倒他。在家里招待客人的时候,他要喝醉,母亲从不拦她,总让他尽兴。如果在外面,我就是他的“挡酒缸”,我常为他挡酒,辣得呲牙咧嘴,肚里火烧火燎的难受。人家一看见我这样,都不再劝父亲喝了,为此,父亲的胃也好受一些。父亲因为喝酒伤过胃,胃是很弱的,母亲总是很担心他,我的使命就是跟紧他,阻挠他多喝酒。我后来沾上二两猫尿的臭酒量,也是从父亲这里学的,不过,我很克制从不多沾,因为开车的缘故吧,再说,我是小酌以情的人,忘醉是不敢奢望的事情。酒醉必乱性,常常令人难看,但失态也是人性之自然吧。像李白醉酒失态敢让高力士为他脱靴,因豪饮诗三千。酒总是一个见证人性温情的好东西,有好酒才有好友,有好友才有好酒。父亲柜里藏着的好酒,他从来没有一个人闷头自喝的,都是拿来招待他的好友,一醉方休解千愁快意人生。父亲也失态过,失态的父亲表现的更让人爱怜。他喝醉了,还在醉意朦胧里抽烟,差一点把棉被点燃。醒了的时候还不承认喝醉过。我们都笑他,笑过之后更担心他的健康。
父亲爱干净,那时到每个村里工作后都是派饭,指定到谁家吃饭都要先交待下去。父亲一怕给人家找麻烦,就先下话,家常饭吃着最舒服,多弄菜就不去吃了。二要先派人去探探人家干净不干净,如果屋里拉乎得下不了脚,灶台上都是鸡屎,父亲说什么都是不肯去的,他宁肯踩着破自行车回家吃。后来听过一个笑话,县里工作组下来一个女同志挺讲究,不知怎么给派饭到白秀枝家(我的一个女同学的妈妈),因为她老爱穿一双白鞋,人家都叫她“小白鞋”。穿小白鞋应该是那种很爱干净女人的做派,可她确实是很邋遢的一个人,但饭都派下去了,父亲也不好说什么,睁只眼闭只眼等着。那女干部当时和几个人一起去,正看见白秀枝用围兜给娃擦屎,擦过后又直接去擀面条,当时就拉下脸来发话:是吃饭还是吃屎哩。一时间,大伙都窘得不敢多说话。父亲赶紧打圆场说,她有些眼盲,屎尿不分的。谅解一下。朝我家吧,我下清水面条给大家吃。菜园里瓜果蔬菜都是水灵灵的不见灰尘。这才解了围。
从此以后,派饭我家成了定点地方。父亲热情好客,人缘又好,人家都是慕名而来。
父亲恪守作为一个党员的职责,做好本质工作。对一些损害他人的行为严肃认真对待,可他这种认真的态度也遭受到其他一些干部同志不以为然的看法,都认为父亲太认真了,太过于认真了。因此在行为处事上和父亲格格不入。父亲有一段时间给他们排挤去了向东工作(南召鲁山的一个地方)。尽管如此,父亲仍然坚守他为人的准则和节操,他一生为人光明磊落,从不背里暗害人,对他人总是心怀善念相待。这就是我的父亲,大家庭里的二哥,祖父母心中的二儿子,我们心中值得敬爱一辈子的父亲。父亲到了晚年生病临终的时候,心里还挂念着二姐,总说我们要多照顾她。我们谨记父亲的训导,让他放心去。所有事情我们都会为他操心办好不让他遗憾。父亲的一生是平凡琐碎的,同时又是值得敬仰的伟大的一生。我们敬爱我们的父亲,敬爱他一生的做事行为准则和为人。我们为有这样的父亲骄傲自豪。
如果父亲留在部队,我们就是军人后代。但父亲回到地方,仍然坚守他军人的风格节操,坚守他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应尽的责任义务:生活方面对得起家庭;工作方面对得起党和国家的培养教育。某种意义上,我认为,我们永远都是军人的后代,父亲的一言一行教育并引导着我们,待人诚恳,做事认真,不虚头八脑处事,对强权不媚,对弱势不欺,本着一颗平常善良之心对待人,对待工作,这便是我父亲的做事风格,也是他人格魅力之处。
我深深地怀念我的父亲,常常在夜深人静,站在月光如水里,离开电脑,点燃一支香烟,踱步在大院里,让记忆的闸门打开,让思绪在烟气氤氲里曼舞,让那温暖的旧时光带我回到从前,我跟着父亲,或骑在他脖子上,他带我去治火疖子,在纷纷飘落白雪似的梨花树林里,他和我捉迷藏。那一年父亲平四十左右,他清瘦英俊,慈眉善目,我多想时光永远停留在那段时间,父亲永远不老,我们永远在他的呵护下,他永远是我们姐妹的一棵大树,一把伞,一个城堡,一个温暖的世界……可一切渐远渐行,渐行渐远,人总是要走的,总要分别于岁月的此岸彼岸,总要带着温情的泪水挥手告别,剪断脐带的血脉总在汩汩流淌的爱河里翻滚,相思总在翻飞的记忆的如大河汤汤,像阳春三月的杨柳拂过十里长亭送别,魂断南浦。
策马远离故土,安敢回首儿父。
我的父亲啊,你在哪里?
……
2024、4、29于唐河